盛夏三伏天,按着平原上的风俗,出嫁的女儿都要归去娘家歇暑的。所以,宵宵和乔乔每年夏天,都会坐船去下江的外婆家,住到梨子黄的时节。然而,在孩子们的记忆里,那是多么遥远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啊,坐船去下江的日子,是枝繁叶茂的时光里的一簇,今年夏天来到时,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去年夏天的故事了。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就忍不住要告诉孩子们,去外婆家的好事,然而到底在嘴边忍下了。待到兄弟俩归来,在天井的水缸边舀水,冲脚,上床睡觉,妈妈到底按捺不住了,对两个儿子,神秘兮兮地说:“我要回家去了。明天,清早,坐船回家去。”
宵宵睁开懵懂的眼睛,伸着手指指一指床:“这里就是你的家呵。”
妈妈撇撇嘴角,不屑一顾似的摇摇头:“才不是呢,我家很远,要坐船坐汽车才到。”
本已经沉入梦乡的那个小的,听了这话,仿佛渔夫一样,在碧酽酽醇的睡渊里奋力地打捞起自己来,他一骨碌跳起来坐到枕头上,甩甩脑瓜:“那我们现在就去你家,坐船坐汽车!”说着,一双黑眼睛也在脸上忽闪忽闪了。
妈妈矜持地坚持,只有天亮了,河里才走船的。她说:“你们的小舅舅,我弟弟,他要订亲了。我带你们去我家吃喜酒。”
夏天的夜晚,重新变得激动人心了,星光漫天,先是萤火虫漫野的飞,夜莺和青蛙都在歌唱,露水更重了,妈妈若无其事地睡着了,苦了小兄弟俩,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窗外,想起天黑时念珠儿唱的歌儿,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夜怎么会那么长呢?
终于,天色青了,鸟雀啁啁,窗外有了阳光的味道,霄霄和乔乔从床上一蹦就下来了,伙伴们骑着牛沿着河坡慢慢走,牛儿埋着头吃草,草叶上凝着露珠儿,牛一边吃一边惬意地甩着尾巴。隔壁的念珠儿也起来了,又尖着她的嗓门开始她的一天了。她昂着头对放牛的孩子指手画脚道:“你放牛就放牛呀,还好意思供在牛背上?”
放牛的那个孩子理直气壮地嚷道:“牛的力气大。”
念珠儿仗义地斥道:“力气大是要来耕田的。它吃草了就要下田的,你就不兴它早晨安逸一会儿?”
正说着,又踱来了一头牛,伸着脖子张望着瓜架,瓜架是珠果儿的心爱之地,念珠儿冲着牛背上的孩子又叫唤道:“咦呀!不要吃我的花呀!快些走快些走。”牛听了,迈开腿,紧走几步,到乔乔家禾坪前的草坡上来吃了。
放牛的两个孩子和霄霄乔乔招呼,见他们兄弟俩个都穿了一式的蓝色短袖衫,胸前一个卡通蓝猫,就说:“你们俩今天怎么穿得这么好呢?怎么不打赤膊了呢?”
另一个俏皮点,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们俩个可能是要去丈母家吧?”
霄霄笑起来,说:“走丈母家怎么会不接你们俩个去当陪亲呢?”
乔乔趾高气扬地大着嗓门,用河对岸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要走亲戚去啦。又要坐船又要坐汽车。”
那两个伙伴顿生羡慕,因为坐船是很好玩的。坐汽车也是很好玩的。他们好奇地问:“你们怎么会有那么远的亲戚呀?”
霄霄说:“我们要去外婆家,她家就住在那么远的一个地方。”
他们更加奇怪了:“哦,那你妈妈是怎么到我们潘渡来的呢?”
念珠儿梳好了辫子,头发梢上结了两朵香花。不经意地对那两个孩子说:“他妈妈是嫁过来的。”
此时,突然变得神秘了的妈妈从屋里出来了。她背了一只花挎包,手上提着一只竹篮,里头装满了青色的莲蓬和嫩菱角。只有乔乔还打着赤脚站在门口,他一个箭步冲进屋里,拎着自己的凉鞋,坐在屋檐下穿。妈妈将两页大门合拢来,挂上锁。
大河上走过一只船,停在门口的木粜上,是昨天返航时妈妈就和人说好了的,今天等一等他们。母子三人上了船,船便突突地开了。霄霄和乔乔回头一看,自家的新房子远了,放牛的小伙伴们坐在牛背上,都伸着脖子,凝固地看着他们,念珠儿也站在他们家的屋檐下,有一只鸡拍着翅膀,大胆地飞到念珠儿的花架上,她也不去管一管,只顾望着他们的船。哥儿俩看着,心里突然都惆怅起来。他们对河岸上的小村子生出来满心的依恋。船顺着水一会儿就远远去了,晨雾里的水牛、小伙伴、新屋,一一淡去,不见了,要去远方走亲戚的孩子,在小伙伴们心里顿时变得神秘,而又可堪留恋起来……
下午,便到了外婆的村子。这小哥俩坐汽车晕了头,待又看见背弯弯的,面色白皙的,笑微微的老外婆,他们才安定了心。外婆依然是那个慈爱的,好说话的老外婆,看见他们欢喜得颠着小脚赶来迎接。妈妈放下花背包和竹篮,大咧咧地往树荫下一坐,两个孩子还木头木脑地站着。外婆家的大门却紧闭着,原来是小舅舅在抓鸡。白天的鸡是很不容易捉到手的,只听得满屋子的鸡咯咯咕咕地叫,扑棱棱争先恐后地飞到房梁上。一会儿,小舅舅满身鸡毛的出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咯咯叫的拧头拧尾的公鸡,兀自对着两个小外甥眉开眼笑的。妈妈撇撇嘴,挑剔地说:“哈!没肉的公鸡就留给我们母子三个吃,母鸡就留着给自己的新娘子吃。”
小舅舅同样没好气地对姐姐说:“杀鸡给你吃,你还不满意呀?是不是潘清波赚了钱,你已经成富婆了?”他摸摸两个小外甥的头,继续说妈妈:“你看你,还没你的两个儿子醒事。炖鸡给你吃,也是沾了你两个儿子的光。”
吃饭的时候,妈妈又饶舌地描述着她的两层小楼,她说她的家是红砖一方一方砌成的,砖头外壁上刷了崭崭新的白石灰,贴着瓷砖,她含蓄地说,烧火的灶台,壁上,擦过了都白亮发光,因为,也镶了瓷砖。
外婆问新屋是在潘渡的哪一个位置呀。盖了房子以后她还没有去过呢。因为她怕坐船。
兄弟俩异口同声地说:“就在念珠儿的隔壁嘛。”
外婆不认识念珠儿。乔乔很是诧异:“我们台上谁都认得念珠儿呀。”他说:“念珠儿最会骂人了,她是个骂人精。”
霄霄补充道:“她最会吵架了,她跟台上的谁,不管老少,她都敢吵架。连我奶奶都吵不过她。”妈妈和外婆就笑了起来。
乔乔印证道:“是的是的,那回她骂我奶奶年纪一大把,是不是白吃了几十年的人饭。”
外婆问:“你奶奶怎么回嘴的?”
霄霄和乔乔就对望了一眼。霄霄慢吞吞地说:“我奶奶就气得哭了,说我又没在你家的锅里盛饭,我怎么叫白吃一世人饭?”
乔乔又说,念珠儿确实是很会骂人的,她谁都敢骂。从前的时候,秋天到了,她的屋顶上结了一个老南瓜,这么大——他张开胳膊往前抱得满满的。被人家摘走了,她就站在屋顶上骂呀骂呀,她说吃了她南瓜的人,吃饭要断筷子啦,走夜路要见鬼啦,到河边要脚底打滑呀,南瓜吃下去要烂肠子烂心肝的呀,实在骂得太恶了,人家就把南瓜给她送回来了。第二天早晨她起床了又爬到屋顶上站着,披头散发正准备骂。一看南瓜回来了,才不骂了―――这个事例足以说明念珠儿,她到底有多么厉害了。
乔乔一路说着比划着,忙得脑门都出汗了,因为那个南瓜,其实是他摘的,夜里又偷偷抱回去了。他问外婆:“你说,她厉害吧?”
外婆连连点头:“厉害,厉害,要是放在从前,她就闹革命去了。”
乔乔说:“不过你不要怕她,你来我家做客。她不敢惹你的。她最怕我了。”
天黑了,外婆家的夜晚比潘渡要热得多,因为门口没有大河,也没有水风徐徐地吹。霄霄和乔乔洗过了澡,躺在露天的竹床上,外婆坐在他们的脚边,慢悠悠地摇着她的那把老蒲扇。妈妈回到娘家,就不搭理这兄弟俩了,把他们交给外婆,自顾自地洗过澡,穿裙子,香喷喷地出门找她的姊妹们去了。小舅舅也香喷喷地出门去了,临走时和妈妈一样,也在镜子前照了又照。
邻居们摇着扇子走过来,笑嘻嘻地招呼道:“看看我们的小稀客长大了些没有?”俯下身来,仔细地瞅瞅小哥俩,拍拍他们的背:“啧啧,长得跟小狗娃似的,结结实实。”一个女人说:“模样身架儿就像潘清波。”又有一群孩子簇拥着过来了,一人手里提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了闪闪发光的萤火虫,大模大样地和外婆打招呼:“来看看你家来的小稀客。”也伸出手来,摸摸他们的头,有一个男孩还在他们的胸脯上拍了拍。这两个闭上眼睛,矜持地躺着。这些孩子也就收了手,悻悻地走了。外婆的蒲扇悠悠地摇着风,两个孩子睁大眼睛看着天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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