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黄昏里温柔来到的老妪

宋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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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总是在黄昏里来到。西天的红云薄了,田野远远的,温柔,寂静得像一方晾晒在风里的绢。荷锄的农人们归来罢,小孙子扑到了爹娘的怀里,不再理会老祖母。黄狗归家了,鸡上笼了。堂屋和厢房扫过了,碗盏洗净了,乌黑的老筷子插在灶壁上的筷盒里,灶膛的暗火埋成了草灰,余温烘着一锅温热的清水。这是小村宁馨的一个时刻,那些白发的,穿青灰对襟布衫的老妪们,她们折回到厢房里,几乎不曾花心思的样子,启开梳头匣子,拿梳子抿过一点点头油,她们照镜子的样子,像翅膀烟紫的蝴蝶,偶然停留在雕花的窗棂上,翩然地停留和飞起,只是温柔的一瞬间。

她们轻轻地踏过家的屋檐,走过洁白的禾坪,向我家走来,她们一路走着,平原上的黄昏,从原野尽头,渐渐地生起纱衣,随着她们轻轻地浮游过禾坪,来到我家里,然而,她们浑然不知地迈着细碎的老妪的步伐,手指沿途拣落身上的草屑,走到堂屋里。暮色的气息,是燃烧过后的木炭和稻草的余烬的温热气息,和暖,宁息,它弥漫在空气中,清香,伤感,不能言说,我深深地嗅着那像忧伤一样弥漫的芳甘,在黄昏里。在老房子的屋顶上,扔着我童年时脱落的乳牙。屋檐外的李子树,此时春天的黄昏里,李子花开得洁白如雪。屋檐下生着一颗歪歪的指甲花,那是我儿时种下的一颗花籽,我曾经耐心地等待它开花,用它粉红的汁液拿来染我的小指甲。有一天庞大而粗心的水牛从它身边经过,不小心就踩了它一脚。它变成了一颗歪歪的指甲花,秋天的时候,它枯萎得像一株稻草,安静地躺在禾坪上。然而,又一年的春天,我看见它又活了下来,依然歪歪地,在风中颤颤地抖着它的几朵小花苞。

我家的老祖母刷过了晚饭时的锅碗,房梁上的燕窠飞回了燕子,它们唧唧地并排停在房梁上,像多事的管家一样,清点着黄昏时的谷仓里的稻米和归来的农具。有一只长着流利的漂亮的黑尾巴的燕子唧唧地叫着,飞到晾衣竿上,它歪着小脑瓜,不放心地,唧唧地看着我。它是一只刚刚破壳试飞的新燕子,它召唤着其它燕子也踱着步,同样依次停在竹竿上,小爪子抓着竹节,纷纷唧唧地议论着我。我恼火地冲它们翻着白眼它们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我,议论我,很是目中无人。它们的燕子窝就筑在我家堂屋的横梁上,是一只黄黄的泥和稻草筑就的巢,像是我们家的红泥小矮灶塌到房梁上去了。从有这所房子开始,它们就世世代代,一直一直在那里。此时,它们其中一只辈份大的燕子,它观察了我一会儿,断定地说,这是这户人家的孙女儿。她刚刚会走路的时候,天天举着一根竹竿,跃跃欲试想把我们的老巢捣毁。在它们合族飞去更温暖的地方过冬的时候,这个丫头又野蛮地长长了许多。

祖父牵着老水牛踱在烟灰的暮色里,去荷塘边喝水。水牛走在前面,祖父牵着牛绳走在它身边。它的小牛犊,在秧苗田边吃草,远远地隔着池塘,伸长了脖子,哞哞地呼唤它。祖父和它的老牛,脚步舒缓地踏过黄昏。祖父清瘦,慈祥,佝偻的身影走在村庄的禾坪上,他是一个村庄的所有人,所有生灵和庄稼的老祖父。

祖母将一柱点燃的香插到供桌前的香碗里,双膝落在蒲团上,合掌,作揖。在她俯首的时刻,我感觉暮色像散发着檀香味的扇子一样,刷地打开了。她的身影轻轻搅动纱褛般的暮色,从堂屋走到厢房里,一一点燃灯盏,在橙黄的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暮色从我家穿堂而过,遁往黄昏时的原野和河流。我家的老屋蓦然变做一只温暖的小盒子,我无依无靠的心情变得安暖,踏实,如一个抱在襁褓里的婴孩。

我坐在那一把紫红色的小竹椅上,端着一只蓝边粗瓷碗,每一根筷子上挑一粒白米饭,往嘴里送,嚼完那两粒饭要久久的。而吃一碗饭,是多么恼火的一桩事啊。我有气无力地咬着筷子。希望有一群黄绒绒的小鸡正好经过我的竹椅下,随便谁家的一只狗也行。然而,它们在黑暗摇曳的那一刻,便施了定身术一般的睡着了。

哦,在那样静谧而恬美的黄昏,吃完一只瓷盅里的饭,多么的无望啊,草木余烬的清香围绕着我,空气里漂浮着比羽毛还要轻盈的草木灰,暗下去的树梢映衬着橙朱的红霞。月亮轻轻地挂上树梢,眼看着就要晒上禾坪。

我甜蜜而忧伤,瓷盅像一瓣被遗忘的橘子,躺在我的手掌上,我歪在竹椅上,牙齿乏力的咀嚼令我困倦,然而我生怕睡去。

“你这小伢,怎么天天吃饭都吃到这时候啊?一台人家的小狗小猫都吃完了你怎么还没吃完?”那些老妪们,每天进门都不厌其烦地老老地絮叨这一句话。

她们讲话的样子,仿佛都还很年轻,客气的,敬重的,文雅的,一如刚刚婚嫁到宋湖来的样子,言辞里尊称着从娘家带来的姓氏。她们一辈子一起插秧,割谷,晨炊晚茶里,看得见各家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农闲的时节,坐在一块儿“向火”,抬头看看时,昨日光洁如新剥的煮鸡蛋的面容,已经各自老皱成一朵菊花啦!然而,祖父在她们面前,仿若依旧年轻后生的腼腆,他是瘦小、勤劳的一个人,忙了一世,也没忙出多少稀奇来。他从堂屋里经过,握着草绳,或者扛着犁耙走向仓间,目不斜视的样子,佝偻着脊背。

她们谈天的口气,眯缝着老了的丹凤眼,清淡地回忆道:“庚午年七月发洪水的那一年,去庙里送盏供灯,都要划着采莲蓬的小木船。”

“我爹爹带着我们姊妹跑日本人那一年,夜晚睡在芦苇滩上,高头洋马走过,马蹄声在耳朵边响了一整夜,而今爹爹入土半世了,想起来好似昨天。”

“有一回腊月里,大月亮,外头一个长辫子女伢敲门……敲了一会儿就走掉了。后头说是赶响马,从江船上逃生出来的。女响马骑马行船,杀人放火都来得。”

“戊子那一年……我们家的姑妈,我女儿那时候刚刚满月。外头过兵,我们不敢在屋里待,藏到打谷场的草垛中,家婆那时候还在世。我女儿一声不吭,一点声音都没有。好乖的小人,而今她自己都儿孙满堂了。”

“庚午年端午,突然起龙卷风,我家正在宴宾客,竹林边安了一口大灶,龙卷风把我家的碗橱刮上天了。说是落在周家台,碗碟一只都不曾碎。江上有龙飞上天了,修行圆满了,修成龙了。”

在那些神秘的,她们慢悠悠地随口道来的往事里,她们都活生活地经历过那么离奇的情节,我祖母有那么多的往事和时光,我居然完完全全地不在场!那只碗橱讨回来了吗?龙呢?是怎么修炼飞天的?落单的女响马后来怎么样了?怎么能不给她开门呢?……

尤其是,村庄的老妪们经历过的那么多的故事,我都没有来得及参与!如果没有我的参与,难道祖母也会和她们一样,若无其事的进行着起居和寒暄,行走在她们那些被人遗忘的渔网一样的往事之中吗?她没有感觉到我不在场她是多么缺少朋友吗?

我的心窝里,生出重重的人情冷暖的寒凉失望,我嘴里含着饭,眼睛里含着泪,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小竹椅上,气得哭起来。太失望了,太伤心了。而且,最精彩的日子都被她们过了。现在的生活,相当无趣,连那一排蠢燕子都十分讨嫌。

祖母迈着轻盈的步履,在厅堂和厢房间走来走去,她的身姿轻盈而敏捷,像一把能干的拂尘,所及之处,碗盏家什,屋宇庭园,清洁洒扫,使得老旧的家什样样妥帖,每一天都那么妥帖,静谧。她丝毫不曾意识到,我对她的失望和气愤。

在我祖母迈着轻盈步履的我的童年里,在那一个个青灰色的,恬静而欢乐的,充满了惊涛骇浪的回忆的黄昏里。祖母总是会用一把葫芦瓢,端出麻糖,桔柑,花生,搁在藤架上,向她的老朋友们谦虚地招呼道:“没有好招待。您郎们用些点心,支吾些时候罢。”

“哎呀哎--呀,多承您郎,这如何要得呢。”老妪们一个个从竹椅上欠起身,弓着腰,合着手,如是道谢。关于享用这些点心,她们还有不厌其烦的相互礼让。我盯着盘子里的南瓜子或莲子糖,耳边听着这些老妪们冗长的客套,每一个黄昏,她们都不厌其烦地上演一遍,她们的寒暄,总是轻言细语的,木壳收音机里陡然响起的歌声,房梁上归家的燕子的啁啁,都会盖过她们的话语,甚至陡然亮起的橙黄的灯火,也会像风一样,扑低她们的言语。

她们的礼节,是如此地繁多。一日一日不知要在荷塘,菜园,小径上相逢多少回,她们总是毫不省略的,细言细语地问候,譬如:

“好烈的太阳哦,菜园里的西红柿晒红了,您郎这菜园子真正料理得好!”

“燕子贴地飞,怕是晚一个时辰便要落雨了,您郎穿着布鞋莫要湿了鞋底。”

“木粜上我才槌了衣衫,您郎要留心滑溜。”

若是我哧溜哧溜地像鱼一样攀上一根树枝,她们无一例外地就会彼此感叹,说:“如今的小姑娘伢子,怎么生得这么皮实呢?居然还会爬树。”

“是呵,从前的女娃娃哪里还理会这些本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跨。而今这一辈小伢子,真是投胎来了些稀奇人!”

祖父经过一个老妪家门前时,老妪也会在檐下讲究一番礼节,邀请道:“宋爹爹,来家喝碗凉茶罢。”然而,她们只是遵循礼节地招呼着,并没有那么好客,并没有一个老倌子,会喝上一盅茶。祖父含笑地应答“多谢多谢”,脚步飞快地经过了她家禾坪,他绝不至唐突地接口道,那就喝碗凉茶再走罢。在那些老辈人的规矩里,有许多瓜田李下,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

那些安静的老妇人离开了人世,村庄里似乎再没有老妪了。与老妪们一同渐渐消失在岁月里的,还有梳长髻的道士,摇动着洋铁片的走乡货郎,唱着莲花落,拍着渔鼓,臂上绕着碧绿的小蛇的民间流浪艺人。背着一把桐油雨伞,一路小铃叮当的瞽目的算命先生。还有那些,老妪们在节气里,繁多的祭祀的日子里,燃烧纸钱,供奉香火,温情脉脉地和神灵以及先祖的灵魂进行沟通的夜晚,她们通晓一种神秘的喃喃自语的祈祷和诉说,还会通过纸钱燃烧时的火焰,香灰落下的时间,笃定地领悟到神灵和先祖传达的意愿。那些繁多的祭祀,令我们的村庄隔些日子就会有一次过节的隆重,充满了仪式感。那些,落雨的天气里,在火塘边,夏日的屋檐下,我为她们琅琅地诵读莲花经的情景。风吹过夏夜的桑树林,夜半祖母的手拍打在孩子后背时的轻轻呓语;那些穿着棉布衣衫的老人们去世了。仿佛有一扇门关上了,门里是一个渐行渐远的民国风韵的时代。

如今正在老去的那些村庄里的妇人们,她们毫无美德,大嗓门大腔调,总是在抱怨,在骂人,还不停地搬弄口舌是非,幸灾乐祸,一个个的嗓门还很大,从不怯于发表见识,她们的仇人很多,儿媳妇,妯娌,左邻和右舍——全是仇人。所幸那些老太婆识趣,及时地老迈和死去了,否则她们不知花多大力气来仇恨和嫌弃着各自家的老婆婆。这些正在老去又没有老透的妇人们,哎呀,她们真的很难看,头发又烫又染,搞得很难看,衣服也很难看,穿的化纤衣服囊括了外头那个大世界的各种商标和面料的仿制品,尤其是脾气很坏,每个人都十分恶毒,狭隘和自私。总之,她们的样子丑陋极了,把我们的村庄也弄得惨不忍睹,毫无体面可言。这些脾气凶悍,心灵乏善可陈的妇人们,她们一天到晚沉迷于打麻将,看电视,很少去料理她们的菜园,果树和鱼塘。我们的村庄,没说的,早就荒芜了。我祖母那辈人的离开,把那个桑麻鱼米,炊烟袅袅的村庄也带走了。

我的祖母,还有那暖老温贫的老妪们,我怀念她们。@ #(网路转载)

责任编辑:方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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