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锦瑟(7)

作者:宋唯唯
font print 人气: 511
【字号】    
   标签: tags: , ,

老师不和她说了,却伸出手来,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化妆室里拽。朱锦身不由己地随着她走,梗着脖子,僵著身子表达着自己的不想顺从,由着老师拽三步行一步地拽着走,到底把她拖到化妆室去。那是个高深的地方,寻常进不来的。老师啪地打开通室雪亮的灯,将她推到镜子前,按住她的肩头坐下,那手势和力气全是气急败坏的,朱锦不敢挣了。看着她打开凡士林罐子,一把糊上来,匀了脸。而后,塌了满鼻子的胭脂,直抹上额头,画通天。那镜子里头的小脸,登时就有了一股刚气。师生二人在镜子里对视一眼,老师的手势柔下来,稳稳地把住她的脸,她扬起面孔,乖乖地,由着老师一样一样来,吊眉,画眼,元宝嘴,勒头,束了头巾,拉她站起身。老师将一袭水蓝绸长衫披上她的肩头,她顺从地伸进袖子,束好腰身。静谧的化妆室里,一招一式都在空气里抖出风声。那镜子照出来的半个身子,是一个英气逼人的玉面书生,帽巾后拖了两根飘带。

朱锦凝望着镜中的玉面书生,不是对视,而是凝望,那分明,分明是另一个人。不是此时此地,也不是她此生,是脑海里闪过的一帧一帧的画面,都是遥远的古久的时光、驿站的长路、杏花春雨的庭院、粉墙黛瓦在那春风里是简约如线。那里头都是一个书生的前世,还有月亮,在大漠黄沙的尽头、天的西方。月亮下铺着的是海、海里的水,还有大漠的沙⋯⋯

老师眼角湿润,粗着喉咙对着镜子道:“你看,多俊!天生的一个角儿!你有什么好强的?你不肯学,真正的是辜负自己啊。”

那天以后,犹如黄莺试啼,她开腔唱了,她真心喜欢戏,领悟起人物身世,自然有一种真情意在里头,唱念做打之间,总是一个书生在那里,对着人世,有着无尽的好意。她平素冷惯了的一张脸,扮相是好看的,俊秀得离人都远了。

她肯开口唱了,老师就喜孜孜地把她推上场,是一场小型的公演,排的是西厢记。她是那书剑飘零的书生,在黄河渡口,凌峰而立,白衣凌风,满目都是好河山,她唱了一段“呀! 怎不喜坏少年郎!拍长空,雪卷千堆浪,归舟几点露帆樯。真乃是黄河之水从天降,你看它隘幽燕、分秦晋、带齐梁。浩然之气从何养?尽收这江淮河汉入文章。”

唱完这一段,下一幕幕启,她便是那寓居寺院的书生,居住西厢房。和尚告知这位公子,寺院里另有一户寄居在此的官宦人家,内有女眷,需要时时回避。

一阵西皮摇板里,那莺莺小姐被丫鬟扶着,婀娜地走了出来,念念有声地是看腻了院中芍药海棠,要去佛堂上拜一拜。朱锦定睛一看,那演小姐原是隔壁宿舍的一位学姐,平素总是坐在床头,铺一张报纸,零食摊得满床都是,剥糖纸,拆开果丹皮、牛肉干的封皮,嗑瓜子的功力过人。看见人来,就笑眯眯地请人也吃,人缘莫不和气。朱锦看见她圆嘟嘟的脸,被胭脂涂得粉面桃腮,差点笑出来。她摀住嘴,笑从嘴上跑到脸上去了,只得低下头,抬起袖子掩住脸,待到笑完了,一种荒凉却生上来了。原来舞台是这样的,那底子还是源自现实中,这无趣的、灰扑扑的荒寒索然。再是花团锦簇,又有什么意思呢?就像这演小姐的,原是隔壁宿舍里嗑瓜子讲是非的碎嘴婆,然而她打扮齐整了也是个小姐。那戏本里的小姐,也是人想像出来的吗?那从古到今的日子,真是一天有意思的日子都没有。

轮到书生,仿佛一只手摀住了她的嘴巴,都兜转不下去了。书生惊见小姐美色,叹一声妙呀!本该情深款款地夸:“无限春愁横翠黛,一脉娇羞上粉腮。行一步似垂柳风前摆,说话儿莺声从花外来。似这等俏佳人世间难再,真愿学龙女善财同傍莲台。”然而,唱不出来了。她僵在那身行头里,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从喉咙到舌头枯燥得尘土飞扬。她五雷轰顶地站在舞台上,手足无措,听得布景后迟疑的丝竹与锣鼓的点数,台下已经嗡嗡作响,笑成一片。还有老师在她身后压低了嗓门,咬牙切齿地提词,不是要提醒她唱,是要直接把她撕碎了吃掉的咬牙切齿,还带着哀求。还有书生身边站着的和尚,本来等着要呵斥这无礼的书生的,此时也是急得要哭出来。

幸亏这时候替补的B角,另一位书生上场了,她被带下去,老师看见她,也是一副自知有错的惶恐模样,垂着头垂着手,老师满腔的火气也就熄灭了,笑一笑,安慰道:“没事儿,开始上场都这样,渐渐的就不怯了。”然而那个演小姐的,回到宿舍,气得呜呜大哭,旁边围着劝的闺蜜丫鬟们,添柴加油,把她劝得胸中怒火,焰火腾腾,顺手从手边抄起一盆人家给她绞毛巾的热水,冲过来,踹开了这头宿舍的门,便泼到了朱锦的床上。那水浸透单薄的被褥,透下来,下铺也淅淅沥沥地遭了殃。

朱锦回宿舍见到现场,倒也不觉得生气,不知为什么,她竟然还是觉得好笑,笑完了,还是深深的乏味、无聊。放眼望去,什么都是无趣的、浅薄的,这些嘤嘤嗡嗡、挤眉弄眼的人群。@#

责任编辑:李婧铖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或资料给大纪元,请进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朱锦是裁缝店家的女儿。小时候的记忆里,家中就只得她和母亲。和镇老街上,她的家是狭窄的一座小楼,窄窄的一扇院门,推开来,庭院里似乎仅仅种得下一棵树,浓密的树荫,遮蔽着敝旧碎裂的黑屋瓦,墙头趴着的南瓜藤垂下青叶来,抓住打个秋千,就荡得上屋顶。窗棂和树之间,绷直了一根晾衣绳,晾晒着寡素的日子。门檐下码着煤球、木柴爿,几口圆肚大陶罐存储着酱腌陈菜。风吹着树叶,终年地飘满庭院,朱锦娘用一只小板凳搁在洗衣盆前洗衣裳,朱锦趴在一只高脚凳前写作业,在紧闭的院门背后,孤寡妇孺,相依为命。
  • 又有做媒不成的姚大娘,本是好意,为了说合姻缘,特意拿了一块上好的绸缎衣料,上裁缝店做了一件过冬的棉袄,说合不成,姚大娘气了一个月,待天冷时,棉袄送到她手上,她专门花了一下午,前来挑刺、寻不是。
  • 还有母女在床头睡下时,朱锦摸着母亲的脚,一个一个揉过她的脚趾;给她打散开的头发编辫子,试戴她的耳环、手镯,几样简单的银饰,带给小姑娘丰足的快乐。母女絮叨着夜话。“你小时候是怎样的?长得像不像我?”朱锦这样问。
  • 十四岁时,朱锦念完初中,稀里糊涂地,被一所戏曲艺术学校下了通知书,录取了。她并没有学艺的念头,却是被来挑人的老师一眼相中的,那瘦瘦的一根小人,双瞳如水,鼻梁笔挺,眉宇间有股清刚之气,宽肩细腰,长身玉立,落在懂梨园行的人眼里,天生的一个生角儿!
  • 朱锦还迷上了看戏。那些,悠长,缠绵,婉转千百回依然迤逦缠绵的唱腔,慢悠悠的前朝的时光,杨柳枝映着白粉墙,远远的一影青山,桃花渡口,湖水蓝的垂幔布景,锣鼓铿锵,丝竹管弦,行头华丽。
  • 她学的是生角,生腔讲究字正腔圆,讲究真声假声。唱念做打,她全然是个门外汉。教习她的专业老师,其中一个便是当初把她招来这个学校的人。
  • 洗手间里,我在洗脸池前磨磨蹭蹭,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镜子里,一个戴黑墨镜的在向我微笑!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方明,这儿没监控。”这熟悉的声音让我心惊肉跳!他摘下了墨镜——My God!是他!
  • 在医院见到了杜红,也看到了她那位一直昏睡的将成为植物人的男朋友,我真是无话可说了。这个刚毕业的法律研究生,不谙世道,跟预审死磕,结果被一手遮天的小预审整得被律师所解聘、男朋友被打成重伤。我塞给她一万元——杯水车薪,在这昂贵的医院里支撑不了几天。这钱还是我向母亲借的,我目前在国内的现金,为还人情债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 徐队一愣:“说点儿‘人话’你听不懂啦?非得让我说‘黑话’是不是?方明,收拾东西!”我终于听到了这句久久企盼的“自由令”——坐牢四个月,我就听不懂“人话”了?非得用“地狱的语言”翻译一下!我已经成了标准化的大陆囚徒了!
  • 忽然牢门口铃铃作响——徐队拿着钥匙当铃铛晃。“又讲课呢,方明?”他说着开了锁,装模作样地说:“放学了,你走吧。”这是著名小说《最后一课》里的最后一句话,他用的也是小说中那老师悲凉无奈的语气。又开玩笑了。我马上改为笑脸迎了过去,“徐队,又提谁呀?”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