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王城如海(2)

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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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诗:“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这座人潮似海的巍巍大城,真能藏住所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还是就像笼罩城顶的雾霾一样,人们只能避它防它,束手无策?
该做好人还是坏人?雾霾深罩的北京城,上演着不见天的罪与罚。
──《王城如海

这几天余松坡的胃口欠佳,最爱吃的煎土鸡蛋早餐也只是切了蛋白的三分之一。祁好拟的食谱:蛋黄不吃,胆固醇高。罗冬雨吃掉了蛋黄和剩下的蛋白。牛奶(脱脂的),麦片粥(降血脂),烤全麦面包片,西红柿。

据说奥马巴早餐也是这些。余松坡多一样,辣椒酱“老干妈”。这是漂泊海外的后遗症。

罗冬雨刚来的时候,余松坡在饭桌上讲过,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念戏剧专业的研究生时,有段时间忙论文,顾不上到餐馆里洗盘子搞创收,穷得揭不开锅了,见到彩票信息就两眼发绿。

有一天在校园的海报栏里看到条消息,纽约华人留学生协会搞了一个问卷活动,既像脑筋急转弯又像有奖竞猜,回答精妙者有奖。他拿了头奖,三个月的生活费一下子解决了。

有道题他答得让所有评委都击节。

问:华人留学生心目中最慰乡愁的女神是谁?

他答:陶华碧。

陶华碧是“老干妈”的创始人,这一款辣酱不仅解决了所有留学生的吃饭问题,还抚慰了背井离乡的悲愁。不管能不能吃辣的,老干妈都让他们尝到了祖国的滋味。

罗冬雨把余家的早餐食谱推荐给父母、弟弟和男朋友,没一个当回事。

父母在苏北农村,早饭一年到头只有两款:春秋冬三季是稀饭、馒头或饼,外加一碟咸菜,来客人了就多炒个鸡蛋;夏天是白开水、馒头或饼,外加咸菜。

弟弟毕业后留在北京,每天工作到后半夜,早上起来就该吃午饭了。

男朋友送快递,作息倒是规律,作为前厨师,余家的早餐他唯一感兴趣的是编外的“老干妈”。较起真来,韩山用鼻子哼一声,这不是营养和饮食习惯的差异,是城乡差别、中西差别,是阶级的问题。

余松坡两口子都是纽约来的海归。

尽管没耽误余松坡的早餐,罗冬雨知道自己还是起迟了。

晚了半小时。

照她的习惯,若无特殊情况,余松坡和祁好早晨看见她的第一眼,必是一个洗漱完毕、清清爽爽的罗冬雨,而不是早上这样,蓬头垢面、睡袍一放松就露出两条光腿。的确遇到了意外,半夜余松坡发病了。

过了子夜她没来由地进入了眠浅的状态,薄薄地浮在睡眠的表层,空气净化器微弱的声响她都听得分明。余松坡卧室门咯噔一声打开时,她精确地醒来,隔着她和余果的房门以及空旷的客厅,她判断着余松坡棉拖鞋与大理石地板摩擦的方向。

当她发现他不是朝向卫生间也不是朝向厨房,而是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时,果断地穿上睡袍打开门。借着窗外北京夜空含混的霓虹灯光,以及客厅里另一台空气净化器上蓝色和橘黄色的指示灯,她看见余松坡睡衣裤整齐地贴着客厅墙角在走,眼神安详但表情紧张,五官之间在相互较劲。

以她的经验,余松坡会越走越快,摆臂幅度渐大,直到失控,最终会喊出声来,对家具大打出手。这个过程只需要五到八分钟。

来得及。她在悄悄走向客厅东南角的留声机时,觉得自己后半夜的眠浅就是为这一刻准备的。她预感到了这个四十六岁的男人今夜要出问题?她打开留声机,调到合适的音量,当唱针落到黑漆胶片上时,〈二泉映月〉的二胡声像忧伤的月光落满了客厅。

余松坡的速度慢下来,手臂的摆动也跟着缓慢而抒情。他闭上眼又睁开,五官逐一放弃了戒备,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一张平和帅气的中年男人的脸。

罗冬雨站在留声机旁不出声,看着这个只比自己父亲小五岁的男人,这个著名的话剧导演,他有千般好,但她在敬仰之外也生出了怜惜和悲哀。

他的行动越来越轻柔,仿佛担心打断了这深潭般的音乐。他在认真听,但他不知道他在听,他不知道正是这一曲子,唯有这一曲子才能平复他身心里的焦虑、恐惧和躁动,然后他按照音乐的节奏起伏着右手,转身往卧室里走。

当他关上门,又过一分半钟,罗冬雨关掉了留声机。

可以了。他返回到先前的睡眠里,仿佛不曾起来过。

早上出门,余松坡甚至都没有看那台德国造的留声机一眼。如果看了一眼,肯定没有看第二眼。仿佛他不曾起来过。他当然知道那台留声机对他的意义。

这个家唯一不能动的就是留声机,电源永远都通着,黑胶片从来都不换,从最外围往里数,第二十一圈开始是闵慧芬演奏的〈二泉映月〉。哪怕一年用不上一次。要听音乐有音响、功放,古典音乐、现代音乐、中国民乐、世界各国民歌,包括〈二泉映月〉,但留声机里的〈二泉映月〉必须随时待命。

四年前,罗冬雨站在这个家的门槛外面,祁好只问了她一个问题:能否严守秘密?她说能。祁好说,那就好,请进;这秘密比他们家保险箱密码都重大。然后祁好把她带到留声机前,花了一个小时教会她如何在五秒钟之内让闵慧芬拉起〈二泉映月〉。

祁好小心翼翼地拍着留声机黄铜做的大喇叭,那简直就是一朵冷傲的巨型牵牛花。祁好说:

“保险箱可以动,这个不能动。着火了,保险箱可以扔,这个不能扔。”

但祁好没告诉她为什么。主家不说她就不能问,这是规矩。

来余家的第六个月,秋天的后半夜,她起来给余果冲奶粉,那时候祁好正和她、余果睡在一个房间,祁好不喂母乳,夜里也很少起来照看孩子,只是偶尔过来陪他们睡着。祁好突然坐起来,说:“冬雨,快,〈二泉映月〉。”

她的紧张把罗冬雨吓了一跳,罗冬雨放下奶瓶就往客厅跑。她看见一个人影正张牙舞爪地朝留声机冲过去,她甚至都没看清那人是余松坡就抢到了他前面,哢,哢,哢,哢,她头脑里的秒针走动了四下,〈二泉映月〉响起来。

稍稍不那么完美的是,闵慧芬是从第二十二圈拉起的,然后她看见余松坡停在原地,狂躁和恐惧缓慢地从四肢和幽蓝的脸上褪去,那些剑拔弩张的力量随着丝弦飘曳走了,一个陌生的余松坡转瞬即逝,他像过去一样沉默、平和,转过身,在剩下的二胡声里回了自己房间。

梦游。祁好的说法。

她说遇到重大刺激或情绪动荡,余松坡会在后半夜梦游。放心,我们家老余不伤人,要伤也只会伤自己。〈二泉映月〉能治,所以,这就是留声机的秘密。

罗冬雨不完全相信这种解释,但也挑不出毛病;当年她在卫校里学的是护理,老师没讲这些。她也没往深处想,只在喂余果奶粉时脑子里转了两个念头:一是,如果她没有及时赶到,余老师会砸了那留声机吗?二是,有钱人真任性,治病听的〈二泉映月〉也得用进口的老骨董放。

再后来,祁好无意中说起,他们回国时,三只行李箱装下了他们在海外二十年的家当:几身衣服,二、三十本书,十几张面具,一台留声机,和八百九十五美元。罗冬雨在心里哦了一声。如果是梦游,那也由来已久。

四年多余松坡梦游过三次。也可能更多,只是罗冬雨不知道。原因当然也不便问。她没学过家政,但护理课上老师教过,护理过程中,有时要装成是个瞎子、聋子和哑巴。她是护理专业那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

七点一刻,罗冬雨叫醒余果。余果照例要赖上几分钟的床。三分钟后,小家伙已经完全清醒,但让他穿衣服下床依然要大费周章。

罗冬雨有办法,昨天泡进浴缸里的恐龙蛋裂开了,一只粉色的小恐龙探出了脑袋。余果来了精神,自己穿好衣服。刷牙,洗脸,喝一杯温开水,从家里走到小区门口的幼儿园,通常距早饭上桌还剩下五分钟,正好让他坐定了出口凉气。

全北京最好的私立幼儿园之一,一日三餐都由幼儿园营养师亲自搭配。祁好看重科学。

为了免受冷风和雾霾之苦,罗冬雨把洗漱的家伙拿到了楼上的卫生间。余果咳嗽着从楼下跑上来,后脑勺上和老鼠尾巴一样粗细的长寿小辫子也跟着蹦。他把刚露头的小恐龙从蛋壳里揪出来了。

“冬雨阿姨,恐龙怎么这么小?”

“刚破壳出来,当然小,放回去它才能继续长大。”

“我刚生出来也这么小吗?”

“比它大。”

这个比较罗冬雨自己都笑了。恐龙蛋是她在超市采购时顺手买的玩具,每颗拇指大小,放水里泡二十四小时,小恐龙破壳而出;再泡二十四小时,小恐龙会长大两到三倍。这么微小的变化已经让余果惊奇不己了。

“那我生下来时有多大?”

“这么大,”罗冬雨比画了一下,觉得现有的尺寸不够乐观,又把两只手的距离拉开了一点。“咱们果果生下来是个胖嘟嘟的洋娃娃。”

“像它一样胖吗?”余果指着墙上他贴的加菲猫图片。

“你把小恐龙送回去阿姨就告诉你。”

余果生下来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还是瘦猫。

分娩时祁好三十八岁,大龄产妇。为了保住余果,她搭上了半条命,从头一次找不到胎音开始,出血,胎位不正,脐带绕颈,羊水不够,孕期高血压、高血糖,就没有连着三天消停过的。

怀孕九个月,祁好在妇幼保健医院待了不下四个月。余果生下来就被送进了保育箱。祁好看见医生手里倒头拎着一个紫不溜秋的小玩意儿,哪是个孩子,就是只病猫嘛,她放声大哭的力气都没了。

这一眼毁了她做母亲的自信。背地里她一直抱怨余松坡,为什么非得要个孩子,二人世界不是挺好吗!差点得了产后抑郁症。也是为此,她决定把罗冬雨带回家。

在医院的几个月里,罗冬雨是她的私人护理,她想到和没想到的,罗冬雨都做得很好。

罗冬雨是她请的第三个护理,跟前两个相比,罗冬雨不仅悟性高、技术好,还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生活中的隐私,生理上的隐私,哪怕女人之于女人的。有罗冬雨在跟前,做女人、做母亲,祁好心里都有了底。

再从楼下跑上来,余果已经忘了他生下来有多大的问题,他郑重地跟罗冬雨说:“阿姨,卫生间的玻璃碎了。”

“天太冷,冻的。”

“多冷?”余果也比画起来,一个篮球大小的圆,“有这么冷吗?”

罗冬雨重复了他的大小,“有。不过果果刷完牙洗完脸,冷就变小了。”

出门她给余果戴上最新款的防霾口罩。网上售价四百多,防霾率据说高达百分之九十六,当然早就卖断了货。◇(节录完)

——节录自《王城如海》/  九歌出版社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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