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阿塔回西藏后来过一次电话,说她睡不好觉,老做恶梦。又叮嘱我千万别跟国安老友顶撞,要以情动人,以理服人。国安老友也是人,是人就不会没有良心……
国安老友一直没空,大约过了两星期我们才终于见了面。我把国安老友约到一处高档餐馆的包厢吃晚餐,点了一桌丰盛的菜。气氛一开始很轻松,我们回忆起在报社的经历,他谈到已经入籍美国的女儿,我讲了讲我未来在伦敦生活的计划。国安老友说他出国多次,还没到过英国。我说你们国安也常出国?他说要是去伦敦一定来看我。还说:“你将来可以为我们做点事。”我赶紧申明:“本人只对古董感兴趣。”
我一直在等待机会把话题引过去。国安老友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不知是随意还是有意地问了一句:“你跟阿塔的关系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我微笑着说:“如果不是家里有急事她得赶回去,我们已经结婚了。”
“她家里有急事?”
国安老友的声音里充满着警惕。
神经又开始过敏了,我无可奈何地想。但这个话题正好就是我要谈的,于是说:“她母亲的眼睛已经快瞎了,因为想儿子,成天哭……”我为国安老友斟上酒,长叹一声,顺便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他的头偏向一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阿塔会把母亲接来,她有个想法,要我转告。”
我一面说一面观察国安老友的反应。他掏出一支中华烟慢慢吸着。我夹了一块龙虾肉放入嘴里,反复地咀嚼,浸透酱汁的龙虾肉,有点咸,还有点甜,姜葱味颇重。
我正思忖着该怎样说出阿塔的要求,国安老友突然把头转向了我,目光直视,看得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怎么不说话了?”他的问话声听着像铁铲尖刮锅底似的让人浑身不自在。
“是这样的,”我干咳了几声:“阿塔想请你高抬贵手,让她母亲去监狱见嘎登一面。否则,就永远看不见了。咳咳,这应该不算过分吧。”
国安老友把刚吸了几口的中华烟狠狠地杵在烟灰碟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开。
“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又问,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像闪着寒光的剑锋。
看来,这事儿有点悬了,但我仍坚持把话说完:“一个是眼睛就要瞎了的母亲,一个是只能死在牢里的儿子。设身处地想,我完全理解阿塔的心思,还望你也能支持,哪怕只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呢!”
国安老友一声嗤笑说:“我的任务是,发现分裂分子,找到一个,消灭一个。”
什么意思?我心里暗忖,多少有些毛骨悚然。国安老友的话不仅文不对题,似乎还暗藏杀机。没等我来得及问,国安老友又说:“你这个人太麻木,分裂分子正在利用你,却浑然不觉。”
血液在胸腔里翻滚,直扑脑门。这次会面前我曾叮嘱自己,不要感情冲动。阿塔临行时还提醒我要控制住坏脾气。但我没能忍住,冲着国安老友喊:“阿塔和阿妈什么时候成了分裂分子?荒唐!荒谬!荒诞!”
国安老友没有动怒,反而口气冷静地问我:“你拿什么保证她们跟嘎登不是一伙的?你能担保阿塔母亲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向嘎登传递消息?”
“我能保证,能担保!”我继续喊。
“你要不想让母子见面,直说不就得了,犯不着无中生有吧!难道你还想对母女下手?”
国安老友一脸的惋惜:“你是被爱蒙住了眼睛,看不清这是一场斗争,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所以在你眼里,每一个藏人都是潜在的分裂分子。”
“确实如此,没有这样的警觉性,国家统一就维护不了。”
“这不是什么神经过敏了,已经是精神错乱了。”我咕哝着说。
“你说什么?”国安老友尖声问,他显然已经听到了。“我是说,”我的口气依然带着讥讽:“老是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老是怀疑别人。”
有几秒钟,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了。我看到他眼里充满着恼怒、失望,还有那么点遗憾。
“你卷入得太深了,已经站到政府对立面了。”国安老友声色俱厉。
“早晚你会成为分裂分子的帮凶!”
我没有被吓倒,呵呵地笑起来。
“你堕落了,我很难过。”
国安老友变了腔调,显得痛心疾首。
“作为多年的朋友,我有责任挽救你。从现在起,你不能再去见阿塔和她的家人了,必须一刀两断。”
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又急、又气、又怕,差点没掀翻了饭桌。
“你凭什么管我,你有权管我吗!”我声嘶力竭、大喊大叫。
“我想见谁要你管?你算老几!”
国安老友站起身,一言不发走出包厢。
“你们还是人吗!”就在他走到门口的当儿,我对着他的背影愤怒地说:“我要把我所经历、目睹的一切,写出来,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看你们的丑恶嘴脸。等着瞧吧!”
国安老友没有回头,只是他的肩头令人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六十六
就在跟国安老友交谈时,阿塔曾来过电话,说她已经带着阿妈上路了,如果没有意外,再过三天就能到成都。我悄声告诉她国安老友正坐在我对面。
“那你先忙,”阿塔的声音激动不安:“等会儿他走了,别忘了给我打电话,现在手机一直有信号。”
我连声说好,接着要她把抵达时间发到我手机上,好去车站接她们。
国安老友抽身而去后,我独自坐在包厢里发呆,没有给阿塔回电话。我既不能说实话,更不能说假话,还是等见面以后再谈吧!担心阿塔会又来电询问,我索性关掉了手机。
满桌的美味佳肴没动几筷子,酒也刚喝了个开头。将近满盒的中华烟他忘带走了,我抽出一支,点燃,深吸了一口,又呛着了。我激烈的情绪远没有平复,那冷飕飕的四个字“一刀两断”,继续搅乱着我的心。绝对想不到国安老友会如此冷酷无情,满怀的期待竟然成了这样的结局:一刀两断的是我和他。
离开餐馆去了公司,我直接打开大保险柜,琳琅满目的精品家当们,闪耀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神游于另一个世界,品尝着历史与文化的盛宴,多少人世间的烦恼也没了,那短暂的享受,宁静了我的心灵,带给我极大满足。
天,已经黑尽了。我来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浏览国内网站。有关西藏的消息仍有不少,除了编造不实的事实、煽动民族对立、谩骂流亡中的达赖喇嘛,没有一家媒体讲真相。跟贴中照例充满了要对藏人“杀”、“灭”、“血洗”的叫嚣。
“是该写点什么了。”我对自己说。思绪里晃动着惨遭暴打的阿塔,几乎哭瞎双眼的阿妈,“人间蒸发”的嘎登,站在甲格寺废墟前回溯往事的阿爸。还有吐丹次仁身体上的那三个圆形枪眼,一大片凝固在枪眼四周的血。
不到两小时,我就在键盘上敲出了几千字,只消再做些润色,文章就可以发出去了。我计划先贴在国内一些受欢迎的博客、论坛和聊天室上,虽然最终免不了被删除,但我估计删去之前已经有人看到了,影响已经有了。之后再翻墙发到海外网站,影响会更大。说不定早上还没起床,美国之音、BBC、自由亚洲电台就会打我的手机了。
正兴奋中,国安老友那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忽然在眼前晃动起来。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还想不想活了?恐惧像洪水般涌来,刹那间淹没了我。我瞻前顾后,左思右想,不如再忍忍,等阿塔拿到签证,到了伦敦,再发文章也不迟。
我把文章存入电脑。看了看表,半夜十二点多了。我仰脖伸个懒腰,锁好公司的门,便乘电梯去地下停车场。白天这里停满了车,现在大半已经开走,整个停车场显得格外空旷、辽阔。我的凌志越野车停在停车场中央位置,当我走过去时,我注意到它的左右两侧各停了一辆黑色轿车。我没去多想,脑袋里还在推敲著文章的一些段落,眼看走近了,左右两侧的车里,一下跳出五、六个壮汉,我像根木桩似的插在地上。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国安老友对我下手了!几乎同时,内心里一声嘶喊:快逃啊!
我转身狂奔起来,那几个人跟在我后面狂追。说来也巧,办公楼的保安出现在我前方,大约他听见响动赶来查看。我冲他直嚷:“快把这些人拦住!”
保安张开手抱住跑在最前面的人,两人摔倒在地上。我沿着一条漫长而弯曲的上坡车道,直奔停车场的出口。我的步子明显慢下来,浑身感觉虚脱似的发软,胸口仿佛压了块石头,再怎么大口呼吸也喘不上气来。随后我的肩膀被一只手狠命抓住,脖子也被掐住,有人用脚猛踹我的后腰,我支撑不住向前扑倒在地,双手被强力拧到背后,身体被狠狠压住,动弹不得。有人在低声吩咐:“快把手铐拿来。”我开始大呼救命,除了那个尚不知命运如何的保安,希望还能有人听见。冷如冰块的手铐锁住了我的双手,两个人一左一右把我拽起来,我仍喊不绝声。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