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是漫画家(2)

原稿的纸边

作者: 阮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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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前文

一旦开始习惯走一条路就会不假思索地走,脑子腾出空间想事情,或是放空的看着地势变化,从旁而过的、迎面而来的各式步伐,以及四周的小变化。当意识到正在走这条路时,大概已经走了快一半路程了。

上下班我都走同一条小路,早上是传统市场,挤满杂货店、猪肉摊、鱼贩、菜贩。鱼贩生意是好的,除了婆妈外还围着一堆阿伯。卖家是个美女人妻,她坐在矮凳上刮着鱼鳞,鱼鳞沾黏在袖套上闪闪发光,有如小时候看的歌厅秀,明星身上的秀服。旁边的阿桑级卖家顿时成为陪衬。主笔跟助手的关系也类似这样。

主笔需要借由助手推砌帮衬,助手则需要主笔在舞台上的光。说到光,下班后的小路,就剩几家小吃摊和几间还亮着灯的水电行,这样的行业多半开在一楼,走过去一眼就看到里头一家人端着碗,或坐或站,边吃边看电视,也不确定他们是否在休息还是仍做着生意。再往前一点是卖童装的,店家门口悬挂着成套衣服,背着路灯的光,像是一群小孩被吊挂在上面,风一吹还晃呀晃,我就曾经被惊吓过一次。

借着走路四处移动视线,除了为观察外,另一个原因是活动一整天盯着透写台画画的眼睛。光线有种魔力,会把视线固定在一个地方,当然眼睛会循着画画的轨迹走,却无法离开那个约A3大的透写台玻璃,所以从早到晚待在透写台这座岛,即使离开后都感到眼珠子是呆滞的,偶尔还有沾水笔的残影。

沾水笔尖有很多种,初学者,包括以前的我,都以为各种笔尖是因应各种笔法或呈现不同笔触而存在,一如雕刻师傅摊开一整排雕刻刀,如法师收妖摊开一整卷法器⋯⋯直到练习一个阶段后才发现,左右画面大都靠的是手感与手劲,笔尖影响的差异,其实不多。赖老师习惯用的沾水笔尖是斑马牌的软G,有个“G”字浮雕在笔头,凹进去的则是硬G。一个笔尖大概画过8~10页稿子就差不多钝了,必须替换,我大多还是会留下来,用来画些例如大自然的背景,或是将笔尖转侧或转背面,可以画出较细的线。

助手的工作,就是画主笔不想画的或是懒得画的,那个时候,台湾的助手一般承袭日本的师徒制。在日本,有些职业助手并没有出道的意图,他们的工作室承接很多主笔给的稿子,也为对方解决了长期养助手的压力。不过,这在台湾是不可能的,它成不了一种行业。

漫画工作室一开始都会由老鸟带领,从流程介绍到手上功夫。他会给你一叠画坏或有切割过的漫画原稿纸做练习,从沾墨到稿纸上运笔。他会拿老师的漫画给新手看,指出老师惯用的对话框与流线(速度线、效果线),和背景的大致风格。我觉得风格是归类在灵魂的层面,助手得先把自我藏起来,才能分析、解读主笔所呈现的灵魂,画的时候则要介于临摹又适时加入自己微小的思维之间。回想起来,当了助手最大的差别就是除了逐渐了解流程运作,看漫画的角度也完全不同了,以前是迷恋画技、看剧情精彩与否,之后是学着分析作者营造这些的方法。

和我同期进入工作室,有个来自台中潭子大个子,高、略胖,四月天还不太热,他就已经流着七八月时节的汗。他就坐在我旁边,偶尔我们边画边聊天,聊些漫画梦,中午一起下楼吃饭。他也是刚退伍,我们各自画着风景照。最有印象的一次,是我们骑机车帮老师送稿到大理街的中国时报,那天下着大雨,当时完稿都是手工,墨线遇到水铁定晕开,我用两个收纳袋左边包一次,右边包一次。大个子骑车,我抱着稿子在后座。五点前要送到,路不熟的确让我跟大个都担心,但最怕的还是雨水穿过塑胶袋,再钻进装稿子的黑色收纳袋里,于是我把袋子塞进衣服内层,直接贴着肉身,外头再覆上雨衣。

雨,并非故意朝着我身上打,而是因为我正在前进。人总爱把一切以自己的观点套用感性与浪漫。风会影响雨的方向,但骑车是自己去冲撞雨。骑车到了华江桥,除了迎面的雨,还有一旁疾驶而过的车溅出的积水,搞得我们简直像在秀姑峦溪里泛舟。但风雨不见得生信心,却绝对可以生出“庆菜”啦!(编注:“庆菜”,台语是指豁出去的意思)豁出去了啦!的情绪,终于到达目的地。这时候,雨衣已经是双湿牌,外面湿,里头包裹着也被闷湿了,脚上更是积了一鞋子的水。等整装完毕,我小心翼翼拉开收纳袋子拉链。原稿边缘渗水!我和大个子可吓惨了,脑子闪过呐喊:我都用肉身和塑胶袋包成这样了,怎么还可能进水!连忙拿出原稿。幸好,只有边缘略为潮湿。老一辈人常说冬天的风是扁的,不过,我猜冬天的风见到雨的话,也会拱手作揖。回程,我和大个子心情无比瘫软放松,犹如炸弹爆炸前一秒被剪断了引信。雨势转小,不用穿雨衣。沿着原路经华中桥,时间充裕可以看看细雨中的台北,空气少了灰尘,房子也干净得像清洗过的积木。大个子很得意完成了交稿任务。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任务。隔周的星期三,老师向他说不好意思,助手名额必须二选一。

送稿的前几天,老鸟选了两张照片影印稿,我分到中国古代建筑,大个子的是欧洲街景。画背景并非傻傻照着画,必须考虑漫画的时代设定与故事剧情需要,有所取舍、描绘,影印来的旅游照都是现代,所以不合时宜的标语号志都必须避掉,否则会如大陆古装剧主角袖子里露出手表一样糗。有些影印稿看不出的部分或是树太多,助手需要适当的帮画面架出场景,这部分是有趣的,有成就感的。

过程中,老鸟会过来查看,但不太会提出建议,也许是在测试新手原有的技法,也可能让我们出错,出错后的提点总是印象深刻。约莫三天后的中午,我们将完成的背景图交老师检查,内心难免有些紧张,因为审查的项目颇为详细,包括G笔的运用,涂黑有没有均匀,网点的运用是否有网花,刮网后的边缘是否处理干净,网点纸边缘是否用美工刀压平了。社会就是这样的,我们选择别人,别人也选择着我们。

当然也并非一张定输赢,之前完成的背景图或是帮忙完稿的稿子,老师都会默默再观察。但,大个子总之必须离开工作室。我打算中午邀请他吃个饭。不料,一到中午,他已经打包好东西,跟大家道别。他向我道贺,说他下午要去处理退租的事,傍晚就回台中,未来准备接下家业。他笑笑的说,也许因为他试过了。我心想,如果我们进入工作室的时间错开久一点,也许明天早上他还会坐在我左手边,也许月底我和他还会一样骑着车经华中桥去交稿,也许,那天晴空万里。

我多少怀着愧疚感坐回透写台前画画,不过工作室的一切没变,广播播着于美人跟侯昌明主持的节目;老师画草稿分镜;另一个助手黄俊维(退伍后转到赖有贤这儿当助手)正刷刷的在刮网点;前辈交付我完稿的稿子数量⋯⋯

工作不赶时,我会切换画背景图。背景图完稿纸除了主图外,通常都有些空白的地方。每当画到一边动手一边可以进行其他思考时,偶尔闪过一些故事念头,我就会把点子写在稿纸的空白处,下班时便用美工刀裁下来带回租屋处。

一年后,我得到长鸿新人奖的作品,就是这些纸边拼凑组合起来的。 #(节录完)

──节录自《阮是漫画家》/大块文化

作者简介

阮光民

台湾当前最活跃的漫画家,作品深具人文色彩,擅长捕捉台湾庶民的生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义理,借着朴实无华的画风试图寻找台湾值得代代相传的生存价值。历年多次荣获大奖肯定,《东华春理发厅》更曾改编成偶像剧。

作品有︰《刺客列传》《东华春理发厅》《幸福调味料》《天国餐厅1.2.3》《警贼:光与暗1.2.》及《用九柑仔店》系列等,并跨界合作漫画舞台剧“人间条件”以及小说《天桥上的魔术师》,备受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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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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