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文)
大家又谈论了一会,相互有赞美的,也有批评的,虽言论够不上专业水准,但总有些提示作用。
古人有中年而后不谈诗、不写诗的,可见为诗之难。历代诗人如云,一并搜肠括肚,好句子都让他们弄去了,我们这一帮小小书生,只得呀呀学语,收拾些残山剩水。好在初生牛犊之气正盛,因此而使得聚会快乐,充满人生真趣。
后来鲍士奇拿出一叠纸,说:“何教授学贯中西,对我们的作品,给予了鼓舞,有的校正得很细。但终就年老体弱,无法一一细究,过两天我们请古丽刻印,大家要当作教材学习,今日之作,明天我就拿去请教。”
大家领回教授更正的诗作后,反应不一,有的直啧嘴,表示饮佩,说:“到底是名学者,轻更一字,便使小诗顿生十分生气。”
有的自言自语道:“我们平时自以为肚里有些墨水,谁知往大观园里一放,自己竟成了刘姥姥啦。”
张武高声道:“功夫,功夫,这下我才明白。”
王雯丽说:“功夫固然重要,情性更为基础。无灵性则无诗歌。”
此刻也有人不大服气的,认为教授对他们的诗评的不公,改的不妥,徐文、唐英、水芳、王文贞皆属此类。徐文说:“我看教授不过如此。”王文贞说:“何教授本非诗人,我看他这里就有说错的地方。”
金芙蓉批评徐文轻狂。
鲍士奇对王文贞说:“教授年纪大了,又挨了十年文革的折腾,一副病体,现在又承担了许多教研编修的任务,一时记错也是免不了的。以他的声望,能帮助我们很不错了。”
王文贞听后,心里倒也服气了,只是以笑脸、点头表示接受鲍的委婉批评。
古丽在一旁,悄悄问我:“那何教授的底细,你知道吗?”
我小声说:“何教授四十年代在美国一所名牌大学任教,五十年代初,踏上最后一班回中国的船回到北京。朝鲜战争时,此公罄历年积累,捐了一架飞机的钱。文革开始,即挨揪斗,官方说他是外国的特务。
殴打、批斗、游街、重体力劳动的惩罚等等,酸甜苦辣,样样尝遍。其妻不堪如此污辱、虐待,一开始便跳楼自杀。他自己被打入牛棚,养猪、放羊、看鱼塘,一干就是十年。
老百姓对他很好的,时常省下三、五个鸡蛋,一、二斤油,给他。虽病倒过几次,好在没有死,三灾八难的都熬了过去,现在一经平反,当然仍是教授。
听说在河南的十年,一直是手不释卷,时常达到入迷的地步。有天,怀抱朗曼英文大词典,坐在树下看渔塘,谁知一塘鱼被人偷光,他还不知道。”
古丽说:“难怪那么博学。在我的那张纸上写了一大串诗论哩,有《古诗源》、《诗薮》等等,还将我的诗译成了外文,其中我认得一种是法文,另外几种外文我见都没见过。”
不知谁说了声入夜了。大家这才觉得,夜幕早垂巨翼,四周朦朦胧胧,于是就散了。民院的人一起回去了。瓦娜似与杨红蔓有说不完的话,一道去了教育楼。
***
转眼到了八一年春季,北国季春,比不上江淮。师范大学的海棠园,原先一片芳菲,如今纷纷零落。
一天,张武到我宿舍,说是来辞行。我不解其意,他说:“我念了二、三年书了,觉得用处是有,但中国的读书人被书本误掉的太多,本来所学甚浅甚稚,加上到社会后不得不随俗浮沉,有几个还能真正成材呢?纵观历代书生,避世者惟得自静,入世者多为官奴。我决心摆脱这样的恶运。我已接受江南友人的邀请,去那里当采购员,月薪一百多元。”
我说:“是车上遇到的那俩人请你去的么?”
张武说:“对。自我前年与他们接上头后,我家的亲朋在新疆替他们收毛皮羊毛。他们得大利,我家也挣好多。我看我们由做生意介入社会改革,是最实际的了。将来要是发财了,岂不比干靠几个死工资更能解决点实际问题么?”
我听了有些惋惜,说:“明年毕业后再去不行么?”
张武说:“老兄岂不闻‘君子见几,不俟终日’的说法么?等到明年,这机会还不早跑到谁的手里。”
又说:“时不我待,论毕业,人的一生哪里有毕业的时候呢?我想趁大家都还没往这个领域琢磨的时候,来个捷足先登。这也是制人机先吧。”
我知道他做事一向果断,说干就干,颇具坐言起行的男子气概,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问些如何起身以及今后如何联系的问题。
几天后我们师大的一班学友、诗友为张武饯行。饭桌边,张武言辞激昂,深得众人饮佩。鲍士奇口占一首短诗:
春风送暖兮大气和,男儿举酒兮猛唱歌。
送我友兮南征,羡我朋兮良谋!
木子萍此时腿伤已好,席间有些不安态。我想她与张武是一对情侣,马上要人分两地,心里当然不是滋味。鲍士奇大概也看出她的心情,便提议散席。
临别,张武又对我说:“这次去江南只是练兵去的,将来社会必迅速发生骤变,经商赚钱将成为许多人的主业,到那时我再作随机应变。有了物质的力量,我们将来才有力量对社会实施有力的影响。”
鲍士奇过来说:“此去,正是张兄的职责。词章小道,文人的余技耳。兴利除害,方是男儿本职。”
我说:“知行俱捷者,要数张武老兄。”
张武走了第二天,王文贞、李少川在饭厅见到我说:“木子萍家出事了,我们去看她吧。”
我问:“什么事?”
他们说:“才接到电报,说是她的家乡发大水,父母当时在低洼地干活,山洪甚猛,将人冲走,水退之后,乡亲在十几里外才找到尸体。木子萍现在哭得很伤心。鲍士奇、杨红蔓、水芳已去她的宿舍了。”
于是我们快步去了女生宿舍楼,见木子萍躺在床上,眼睛都哭肿了,周围有几个同学,或拉住她的手,或用毛巾擦她的泪水,或轻声安慰她。好一阵子后,木子萍睁开眼,说:“明天我就回去,父母一死,底下六个弟弟妹妹,怎么过呀?”
蔓、芳也在一边垂泪,说:“好不容易考上学校,中途辍学,太可惜了,我们等会打个电报给张武,看他有什么好的办法。”
鲍士奇说:“电报可暂时不打,反正我听说了张武走时,丢了些钱给你的,你先回老家,安置好了,再给我们写信。”
又有几个女同学劝她缓几天再走,怕目前这样的身心路上生重病。木子萍怎么也不同意,说:“我的六个弟弟妹妹很小,不要说现在有火车、汽车,就是步行我也要立刻返乡。”
说着,挣扎着起来收拾行李。水芳说:“我陪你回,好不好?”
鲍士奇说:“这样很好,少川兄,你辛苦一趟,去买二张西宁的火车票。”
个把小时后火车票买来了。我们几个男生帮木子萍与水芳的行李包整理好,又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
次日,大家送木、水二人,木子萍含泪上车,一直到火车开动时,才离开门。火车跑了老远,我们还能听到木子萍的呜咽声。@(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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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