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文)
下午我去了医院,很多学友等在那里。鲍士奇已做了胃切除手术。有个女生用采来的鲜花做了个花篮,送给了那个主刀医生。
几天后,鲍在病床上对我说:“将来师大、民族、财院的人聚到一起,分成二批,愿留在香山诗社的仍留在诗社,另外一批人成立一个学会。名称大家讨论确定。”
他又对旁边的杨红蔓、赵如霖、郑庄重说:“你们分头去通知一下,聚会时,天民兄代表我一下,时间还是星期天为好。”
众人点头称是,劝他安心养病,然后各自办自己的事去了。
离开医院,我独往海棠园处走去。到北京三年了,与海棠园已相处了三个秋天。一想到下一个秋天还不知在何处游览,心中不免生出淡淡的惆怅。
海棠园留下的美好记忆太多了。我心想,要多看几眼,免得明年毕业离京后,难再有亲近海棠园的机会。
转眼到了海棠园,此时黄昏迫近,斜阳冉冉,落霞镀金色于园内,清气蒸秋凉于林间;园内有少许书生,有的来回慢步,有的坐着看书;桃林、李林,一片深绿;梨树、萍果树缀满硕果,香气袭人,两大丛海棠仍然茂盛蓬勃,微风吹来,偶动叶片,掀开绿巾,使肥白之棠果露出笑脸,四周丰草丛丛,少许桔色,已上枝头,突然想起上年秋,海棠丛下即景联句之事,心中隐隐哀伤泛起。
当时之欢乐气氛能否再来?遥望长天,了无答案。木子萍、水芳已去青海,杨雪贞不幸芳龄病逝,王雯丽多病多灾,张武南下经商,鲍士奇又大病一场。想来想去,颇感人生不如意处甚多。无聊之下,自书包中掏出香山诗社的诗草刻印本,信手乱翻。
读到杨雪贞《明湖夏夜》时,反复之下,泪不能禁。
突然听到有人叫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杨红蔓,带着两个我不认识的女同学自南边走过来。
杨红蔓说:“你们的冯老师特好。”我未解其意。
杨红蔓又说:“前天我在路上腿撞伤了,有个中年妇女将我送到医院,说我像她的女儿。昨天我在文史楼前碰到她,有人叫她冯老师,我这才知道她的姓。”我说:“她是很仁慈的,待我们都很好。”
杨红蔓说:“我像她的女儿么?”
我说:“不知道。”
杨问:“你在这想什么心思呢?”
我说:“在读《香山诗社诗草》,不免伤感。”
杨红蔓说:“提起香山诗社,真叫人留恋了。自去年联句以来,再也没有好好地聚上一社。杨雪贞、王雯丽我虽见上几面,倒像多年的同胞姊妹。深夜人静之时,还真的很想念呢?这是我昨夜写的两首感怀,你先帮我看看。”
杨红蔓说完,将本子中一张纸递到我手中,然后和那两女生走向图书馆。我听到其中一人对杨红蔓说:“难怪我刚才老远望去这个男生有擦泪之状,原来是个多愁善感的诗迷。都是什么年代了,犯得上有那样多的伤感?晚上叫他到舞场,向我们学习跳舞,就不会有如烟如海的春愁秋恨了。”
杨红蔓与另一女生说:“同学一场,怎能轻易忘掉昔日友情。伤感是情理中的事。”
我借夕阳余辉,阅读杨红蔓的诗章《苏幕遮.情寄大理》:
暮阳红,秋气静,草掩风柔,默默循泥径。
一望南天云万里,遥向秋鸿,带得云南信?
海棠前,曾互竞,别后经年,常梦花前影。
入夜难眠空好月,处处悲秋,压倒三秋兴。
《鹊桥仙.哀系苍山》:
愁云掩月,凉风袭面。天降丝丝夜露。
去年幸会海棠园,只余下,童心奇句。
苍山万路,天涯望断,娇影诗魂何处?
阴阳两地隔银河,怎能造,往来通路?
《七律.遥寄川南樵客》:
离乱轻飘塞上烟,草衰树黯染愁眠。
海棠曾起三秋兴,川月当倾满地娟。
不欲金风吹苦泪,遥怜山雨迫娇媛。
愿君明晓重归阵,煮酒欢吟茂菊前。
此时,华灯皆亮,我本想将自己的哀绪愁思寄诸文字,因忙碌而又悲极,反未如愿,今读红蔓之诗词,心中块垒,因之一吐而尽。这时杨红蔓走过来说:“帮我讲讲,如何?”
我问:“下楼歇会的?”
蔓说:“对的。整天坐图书馆,腰都快坐断了。”
我说:“那你不跟刚才的那些同学去跳舞?”
蔓说:“我不喜欢闹哄哄的,还不如这里清雅安静。刚才的那同学,你不要见怪她。她是个快口慧心的人,别看她调皮个性,外语挺棒的。”
又说:“帮我评诗呀。”
我说:“我与你一样都是初学者,要想见高低,还是等鲍士奇的病好了,拿过去请教授帮你指正。我只能讲我自己的感受。”
杨红蔓说:“那也行呀。”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你那《苏幕遮》写得情深意切,而且突破了格律的限制,若人人都受格律的限制,古今的好诗、好词就只能是少数几首了。我看周帮彦的《苏幕遮》二、四、五、七句都押韵,《钦定词谱》上好像也是这样,你的减了韵,更觉顿挫有加,反而使词生色了。”
杨红蔓问:“周帮彦的怎么写的呢?”
我说:“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暗,侵晓窥檐语。叶上浏阳干宿雨,水面清园,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揖轻舟,梦入芙蓉浦。”
杨红蔓说:“这两阙的尾句都收得充满情趣,一今一昔,画龙点晴,将三吴仲夏之清景勾勒出来,不愧为名家。”
我说:“你的那首《鹊桥仙》也不错。起以愁云、凉风、夜露,虽落俗套,也属真景;海棠园尚在,而诗友亡去不返,留下的‘童心奇句’必然勾起无限哀心,因此承上启下,底下转得也真挚感人。
‘阴阳两地隔银河,怎能造往来通路?’虽染白话之嫌,看上去缺少含蓄婉转,但人世间哪能处处含蓄婉转?也必有情至不可不直言者。这样看此句收得有力,言得情深。”
杨红蔓说:“我的那首《七律》呢?”
我说:“律诗最难学了。我怕做律诗,更不内行。好在你不嫌弃我的粗浅。你的七律,启、承、转、合都合套路,启、合固然平平,但不出格,也可以了。中间两联,将此地与彼地的情景分别嵌在对中,我觉得还可以,当然跟大杜、小李的律诗相比是望尘莫及了。要知道我们学诗,本来是为娱乐而来,没必要跟杜工部李义山他们去攀比。”
杨说:“轮到我给你提意见了。你呀,整天就知道死读书,为什么不去跳舞?那边教育楼的三楼有舞会,已开始了。”
我心中突然想起一事,于是说:“好,我这就去。”
杨红蔓说:“我去图书馆,收拾一下,等会累了,也去那里。”
杨说完转身而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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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