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没买到铜佛,我并不在意,但我在乎的是:哪里能找到阿塔?
给拉萨酒吧打电话,答复是:“阿塔偶尔会来一次,什么时候再来,说不准,可能明天,也可能明年。”
再打给徒洛,请他把阿塔的手机号给我。
他立即说:“你找阿塔要去。”
“真扯!我要能找到,干嘛来找你!”
牌友们很快就发现了我有异状:两眼发直,答非所问,出牌走神。因此让他们占便宜不少,也许就于心不忍了吧,一个个或真情或假意都来关心我。
搞古董鉴定的李斯问:“病了?”
开古董店的赵悟问:“什么病?”
买卖假古董的王耳问:“相思病?”
我苦笑着说:“没错,还是单相思呢!”
此话一出,连茶楼女老板香香也凑上前来,似笑非笑问:
“你也会单相思?”
她话里带话,不无怨气,我没理她。香香追我不只一天、两天了,自从死了丈夫,经常被好些男人围绕着,她都没看上。有些财产的女人,大都盯着财产更多的男人,我多半成了她的首选。香香虽已步入中年,身段也还妖娆,像大多数成都女人一样,有着一双眯眯眼,且能说会道。但我对在情场上混得太烂的女人,从来敬而远之。
挡不住众人的追问,我索性把拉萨酒吧的经历讲了一遍。我料想会遭到取笑,这帮家伙的特点就是嘴臭,损人不利己。
长脸高鼻的李斯说:“别胡来哟,嘎登腰杆上挂的藏刀可不是摆设。”
肥头大耳的赵悟说:“你娃头儿玩够成都女孩了,想换口味啦?”
尖嘴瘪腮的王耳说:“就死了这分心吧,老牛不是每次都能吃到嫩草的。”
本来就情绪低落,听到这些话更加心烦,我把手头的牌一摔,起身走出茶楼。路灯昏黄,街面寂寥,漫无目的的我,魂一般游走着。我从未跟藏族女孩交往过,偶尔遇上了,留下的印象,如同在行驶中的车里透过车窗看景,一掠而过似的短暂。唯有阿塔,竟在数日之后,依然令我心旌摇曳。
仅仅是因为新奇感?或,她的美貌?
忽然,我想起了母亲,一个月前刚刚去世的母亲。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她直到临死才说出来:死在拉萨监狱里的父亲,冰天雪地挣扎于途的母亲,几乎被丢弃路边的我。还有,那藏族女人,那寺庙僧人。
天意?幸运?我的小生命竟能失而复得……
假如没有这段难以置信的往事,对阿塔我还会如此着迷?
四
我决定去拉萨酒吧等,每晚都去。阿塔总会来唱歌的。二十多年前我曾有过一次这样的执著:当时与前妻刚认识,因为想见她,又不敢敲她家的门,我就坐在门外的楼梯上,滴水未沾粒饭未进,足足等了两天两夜。后来前妻说我感动了她。
阿塔,我能感动你吗?
阿塔没来。
到了第八天,我坚持不下去了,小舞台上那些翻来覆去的表演,倒尽胃口。最闹心的,还是孤单落寞、无所事事。酒吧里,穿梭来去的服务员们看着我,那表情似乎带着讥笑,在她们眼里我肯定是个大傻瓜。
我越来越没信心,算啦,走人!我埋下头喝干碗里的青稞酒,带着满腹的失望和遗憾,正待起身,忽听有人在跟前叫了一声:
“张哥。”
我抬起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塔就坐在我对面!不是做梦吧?
我的嗓子眼儿一时竟哽塞住了,好半天才说:
“你怎么,才来!”
“可我没有说过要来见你。”阿塔眨巴眨巴眼睛说,声音里透着一股可爱的俏皮劲儿。
“可我待在这个鬼地方就为了等你。”我故意显得气哼哼。
“我都听说了。”阿塔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酒吧的小姐妹每天打电话汇报你的表现。”
“还让你满意吧?”
“我不是坐在你面前了吗?”
我俩差不多同时笑出声来。两人的对话不像陌生人初次会面,既不拘谨也无距离感。我告诉阿塔,如果再等不到她,我会去她家乡找。
阿塔一摆手:“你不可能找到我家!”
“我查过地图了,离尼洋河不远。”
阿塔大吃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我还知道你的年龄。”
阿塔瞪大了眼睛:“我不信!”
我笑着说:“二十年前我沿着尼洋河去拉萨旅游,那时你才三岁,对吧?”
阿塔急了:“你这人太危险,谁告诉你的?”
我装作没听见,故意逗她:“记得当时路边有个小女孩向我要糖吃,说不定就是你。”
阿塔叫起来:“我要你说,快说呀!”
我继续吊她的胃口:“不能说,这是秘密。”
阿塔站起身,做出威胁的姿态:“我可要走啦!”
“我说,这就说。”
我担心再僵持下去会弄巧成拙,赶紧交待来源:“其实呀,也就是跟酒吧女闲聊,恭维的话多说点,一来二去,你的那点事,不就套到手了。”
阿塔重新坐下,把头偏向一旁,不再吱声。
为了打破沉默,我问她:“你怎么就不想了解一下我?”
阿塔淡淡一笑,模仿我的口气说:“你的那点事,我早都套到手了。”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不用猜,阿塔准是从徒洛那里打听过我的情况。
这可是个好兆头!我不露声色,故意学她的腔调说:“你这人太危险。”边说边又压抑不住满腹欢喜,哈哈笑起来。
阿塔注视着我,眼皮也不带眨的,跟她哥一样。所不同的是,她的双目更显得聚精会神,格外动人。
“听你的笑声,”她柔声说:“就知道你是个阳光男。”
阳光男?神马意思?我还来不及问,就听阿塔愉快地说:
“张哥,我要唱支歌给你听。”
她像只搧动翅膀的小鸟,轻盈地飞走了,直落在酒吧老板跟前,说了几句话,老板点了下头。稍顷,阿塔出现在小舞台上,手握麦克风,飞扬的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停留在我身上。
歌声响起,不就是那首让嘎登陶醉的藏人民歌?这次阿塔用汉语唱,歌词很长,我还记得开头是这样的:
紧得夹脚的靴子,
即使缎子做的也不穿;
心里不喜爱的人,
哪怕是王子也不嫁。
如果有你一样的马儿,
没有金鞍也不难过;
如果有你一样的情人,
没有家业也很快活。
我边听边想:为什么她选这首歌给我?是随意,还是有意?一个光鲜照人,而且照得人眼花缭乱四肢酥软的藏族女孩,她与汉族美女会有多少不同?把她搂入怀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触摸她的皮肤、亲吻她的脖子呢?我心里充满渴望,不住呻吟。
骤然,我如梦初醒,阿塔早已从小舞台上消失了。我举目四望,人呢?我跳起身,终于意识到,阿塔不辞而别了!
我穿过酒吧,跨出门外,来到大街上。寒风迎面吹来,到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我在人群里乱窜,徒劳地寻找着阿塔,濒临绝望的我,几乎要大放悲声。
冷不丁,阿塔仿佛从地下冒了出来,美丽的眼睛忽闪着。
“嗨,张哥,”她裹紧身上的大衣说:“天气好冷哦。”我顿时明白过来,阿塔是在逗我玩,她没走,悄悄跟在我身后。出于情不自禁,我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这样不好。”阿塔说,却并不躲开。
“明天有时间吗?我来接你。”
“不行,我哥不会同意。”
“就吃一顿饭。”
“不行,我哥不会同意。”
“那喝杯咖啡,总行了吧。”
“不行,我哥不会同意。”
我差点没气昏死过去,语无伦次地说:“你哥不就是嘎登吗?嘎登不就是你哥吗?有什么不得了!你今晚来,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话?”
阿塔见我气急败坏,咯咯直笑。忽然转身扬长而去。
我冲她背影喊:“把你手机号留下!”
她像没听见似的,一溜烟,走了,嘴上哼着歌,身体像波浪起伏,右臂不时舞两下。据说藏族女孩刚学走路就会跳舞,刚会讲话就能唱歌。如今这两下,还真派上用场了!
我朝停车位走去,一路上愁眉锁眼,骂骂咧咧:真他妈的见鬼!猛然,我听见手机短促一响,有人发来短讯,我打开一看,里面什么话也没有,只有一张金黄色的小圆脸,不停地对着我吐舌头。我眉开眼笑,怒气顿消。
哦,阿塔!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