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山茶花文具店(1)

作者:小川糸

明代  董其昌 书法。(公有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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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想说出口的“谢谢”,
还是说不出口的“抱歉”,
那些无法言说的话语,
就由我为您投递吧……

我住在位于丘陵山麓的一间独幢小房子里,地址属于神奈川县镰仓市。虽说在镰仓,但我住在靠山的那一带,离海边很远。

以前我和上代一起住在这里,但上代在三年前去世,如今我独自住在这幢老旧的日式家屋中。因为随时可以感受左邻右舍的动静,所以并不特别觉得孤单。

虽然入夜之后,这一带就像鬼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中,但天一亮,空气便开始流动,到处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

换好衣服、洗完脸后,在水壶里装水、放在炉上煮滚,是每天早晨必做的事。趁着烧开水时,拿起扫把扫地、擦地,把厨房、缘廊、客厅和楼梯依次打扫干净。

打扫到一半时,水煮开了,于是暂停打扫,把大量开水冲进装有茶叶的茶壶中。在等待茶叶泡开的这段时间,再度拿起抹布擦地。

直到把衣服丢进洗衣机后,才终于能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喝上一杯热茶。茶杯里飘出焙炒的香气。我直到最近才开始觉得“京番茶”好喝,虽然小时候难以理解上代为什么要特地煮这种枯叶来喝,但现在,即使是盛夏季节,清晨要是不喝一杯热茶,身体就无法苏醒。

晾完衣服后,马上去倒垃圾。名为“垃圾站”的垃圾堆放处位在流经这一带中心的二阶堂川桥下。

倒完垃圾,刚好是小学生背着书包,排队经过我家门口去上学的时间。小学就在离我家走路几分钟的地方,走进“山茶花文具店”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就读这所小学的学童。

我再度打量自己的家。

对开的老旧门板上半部镶着玻璃,左侧写着“山茶花”三个字,右侧写着“文具店”。店如其名,门口的确种了一棵高大的山茶树,守护着这个家。

我叫雨宫鸠子。

上代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名字的来历,当然就是鹤冈“八幡宫”的鸽子。八幡宫本宫楼门上的“八”字,是由两只鸽子靠在一起组成的。又因为〈鸽子波波〉这首童谣的关系,所以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大家就叫我“波波”。

雨宫家是源自江户时代、有悠久历史的“代笔人”。

这个职业在古代称为“右笔”,专门为达官显贵和富商大贾代笔;靓字——写一手好字当然成为首要条件。当年,镰仓幕府里也有三位优秀的右笔。

到了江户时代,大奥中也有专为将军正室和侧室服务的女性右笔。雨宫家的第一代代笔人,就是在大奥服务的女性右笔之一。

自此之后,雨宫家传女不传男,代代皆由女性继承代笔人这份家业。上代是第十代,我继承了她的衣钵——不,实际上是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第十一代代笔人。

以血缘关系来说,上代是我的外祖母,但是从小到大,她从不允许我轻松地叫她一声“阿嬷”。上代在从事代笔人业务的同时,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

只不过现在的代笔人和以前大不相同,举凡替客户在红包袋上署名、写雕刻在纪念碑上的文章、写有新生儿与父母名字的命名纸、招牌、公司经营理念和落款之类的文字,都成为主要的业务内容。

只要是写字的工作,上代来者不拒,不管是老人俱乐部颁发给门球冠军的奖状,还是日式餐厅的菜单,或是邻居家儿子找工作时用的履历表,她都照接不误。

虽然表面上开了一家文具店,但是说白了,其实就是和文字相关的打杂工。

我在六岁时第一次拿毛笔。上代说,多练字就可以进步,于是在六岁那一年的六月六日,我拿起有生以来第一枝自己专用的毛笔。那是用我的胎毛制作的毛笔。

我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当天的事。

吃完营养午餐,从学校一回到家,上代已准备好新袜子在家里等我。那是一双很普通的长筒袜,只有小腿旁绣了一只兔子而已。当我换上新袜子后,上代缓缓地对我说:

“鸠子,你来这里坐。”

她的表情从来不曾像那一刻般如此严肃。

我听从上代的指示,在矮桌上铺好垫板、放上宣纸,再用文镇压住。

我模仿上代的样子,自己动手完成这一连串作业——砚台、墨条、毛笔和纸整齐地排放在面前。这四样东西称为“文房四宝”。

我在听上代说明时,拚命克制焦急的心情。不知道是否因为兴奋的关系,我甚至不觉得腿麻。

磨墨的时间终于到了。用砚滴把水倒进砚台的墨堂。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磨墨时间。墨条摸起来那种有点凉凉的感觉让我内心悸动不已。我一直想试试磨墨。

在此之前,上代禁止我碰触她的代笔工具。看到我拿毛笔在腋下搔痒,就会马上把我关进储藏室,有时甚至不准我吃饭。但是,她越叫我不能靠近,我就越想靠近,越想亲手摸一摸。

在这些工具中,最吸引我的就是墨条。那块黑色的东西含在嘴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一定比巧克力、比糖果更美味。我满怀确信地这么认为,而且爱死了上代磨墨时飘来那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神秘香气。

所以,对我来说,六岁那年的六月六日,是我盼望已久的书法初体验。虽然手上拿着梦寐已求的墨条,却怎么也磨不好,上代对我大发雷霆。

虽然只是在墨堂磨完墨后,再推入储墨的墨池这么极其简单的动作,但六岁的我怎么也做不好。斜斜地握着墨条,想磨得快一点,但上代立刻打我的手,我根本无暇把墨条含在嘴里尝味道。

这天,上代要我在宣纸上不停写“○”。就像在写平假名的“の(no)”一样,持续不断地画圈。当上代撑住我的右手时,我可以轻松画圈,但轮到我自己写的时候,线条就变得歪七扭八,就像迷路似的;粗细也不一,时而像蚯蚓,时而像蛇,有时候甚至像鼓着肚子的鳄鱼,笔下的圆圈一点都不稳定。

笔管不要倒下,要笔直竖起来。

手肘抬高。

不要东张西望。

身体正面朝前。

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

越是想要同时完成上代的所有要求,我的身体越容易倾斜,呼吸节奏紊乱,动作也变得畏首畏尾。眼前的宣纸上写满了畸形怪状的圆圈。因为一直重复相同的事,所以开始感到厌倦。毕竟我当时才读小学一年级。

所以,六岁那一年的六月六日,这个第一次练书法的日子,并没有成为一个灿烂辉煌的日子,但我为了不辜负上代的期待,之后仍然刻苦练习。

终于能够一口气把顺时针的圆圈写成相同的大小后,又开始用相同的方式练习逆时针的圆圈。

圆圈的练习结束后,又接受了逐一练习平假名的特别训练,直到能完美写出所有平假名。

一开始先把纸放在上代为我写的范本上照样摹写,之后再看着范本临摹,最后即使不看范本,也能够默写出来。通过上代的考核后,才终于能接着写下一个平假名。

我花了大约两年时间,才终于能漂亮地写出五十音的平假名和片假名。小学三年级那年的夏天,我正式开始练习汉字。

只要遇到长假,上代的热忱就更是旺盛。我没有时间和同学一起去游泳或是吃刨冰,所以也没有结交任何能很有自信称为“闺密”的朋友。班上的同学应该都觉得我很阴沉、不起眼、缺乏存在感吧。

我第一个练习的汉字是“永”字。接着又反复练习了“春夏秋冬”和自己的名字“雨宫鸠子”,直到可以写出漂亮的字体为止。

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字数有限,但汉字无穷无尽,简直就像踏上了没有终点、永无止境的旅程。而且,除了楷书,还有行书和草书。不同书体的笔顺也各不相同,根本永远学不完。

我的小学时代几乎都在练字中度过。

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没有任何愉快的回忆。上代对我耳提面命,说只要耽误一天,就要花三天的时间才能补回来,所以即使去校外教学或修学旅行时,也都带着自来水笔,背着老师偷偷练书法。我一直相信这是天经地义的,从来不曾怀疑过。

我一边回想起陈年往事,一边端正姿势,开始磨墨。

上代教我的书信礼仪第一课,就是要正确无误地书写收件人的名字。

上代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信封是一封信的体面,所以必须写得特别仔细优美,字迹清晰。

写每一张明信片的地址时,都要稍微调整位置,让收件人的姓名能够刚好位在明信片正中央。

上代彻底追求字体的优美,至死不渝;但也随时提醒自己不能自命清高、孤芳自赏。

即使写得一手靓字,如果别人完全看不懂,就无法称得上是精粹,反而会变成一种庸俗。

这句话是上代的口头禅。不论字写得再好,若心意无法传达给对方,就失去了意义。所以,她平时虽会练习草书,但实际进行代笔工作时,几乎不曾用草书写过。

“简单明了最重要”,以及“代笔人不是书法家”这两件事,是我从小就牢记在心的,所以也一直遵守上代的教诲,写信封时的笔迹特别清晰,而且使用任何邮差都能够一目了然的楷书。

有一次,我对上代顶嘴。那是我高中一年级的时候。

“这就是骗人嘛!全都是假的,根本是在说谎!”

在此之前,我顺从地遵守、听从上代的吩咐。那是我第一次反抗。

“如果你觉得这是骗人也无所谓,但是,有人就算想写信也没办法自己写。自古以来,代笔人就像所谓的影武者,跟战国时代武将和大名的替身一样。这些人绝对无法曝光,却对他人的幸福有所帮助,是受到感谢的职业。”◇#(末完,待续)

——节录自《山茶花文具店》/ 圆神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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