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自从我宣布要去伦敦,好些天,阿塔上厕所也哼着歌。我开始上网搜索伦敦房产市场的资讯,毕竟在伦敦生活了十年,在哪个区买房,买什么样的房,我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我又联系了几家著名的拍卖公司,打算送去一些我收藏的精品,当新一轮的拍卖结束时,我的存款数量必将跃升。要想在伦敦过得舒服,不能不多准备些钱。
只有结婚,阿塔才能跟我去英国。不过,何时举行婚礼还无法确定,当然不是因为占卜师无法确定,眼下到处乱糟糟的,至少要等成都市面的紧张状态缓和,阿塔的家乡平静下来了再说。对于未来的婚礼,阿塔希望能办两场。先在成都办,然后去家乡。
“我想让阿爸阿妈高兴。”阿塔喜滋滋地看着我说。
“再说啦,我们藏人的婚礼比你们汉人的要热闹得多,有趣得多。”
我乜斜着眼回望她说:“行啊,不过你得提醒阿爸,我可不愿坐他的拖拉机迎亲。”
阿塔把准备结婚的消息告诉了远在印度的上师,上师在电话里为她也为我祈福。我叮嘱她千万别在电话里谈论拉萨、家乡,以及成都、北京发生的事,所以阿塔只是问上师:“我的烦恼越来越多怎么办?”上师的答复是:“从哪里来的就让它回到哪里去。”阿塔和我都觉得这句话含意极深,却又难以弄明白。
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我带阿塔到母亲的坟头。月光照着阿塔的脸,既雍容又安详。“妈,你看到了吗?”我对着坟头说:“藏人救过我的命,我的未婚妻是藏族女孩。我们的婚姻将会幸福、美满,我们的孩子一定聪明、漂亮。妈,你能听见吗?”
为了给阿塔办理出国护照,我刻意请在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工作的熟人吃海鲜。一问才知,麻烦多多。阿塔必须向出生所在地的县公安局申请,还要乡一级政府出具证明,保证她本人和她家里的人,跟“达赖分裂集团”没有任何联系。熟人警告我,即使拿到证明,从申请到批准,可能费时一年。而汉人通常只需一个星期。
凭着多年的关系,加上昂贵的鱼翅、鲍鱼、龙虾也发挥了作用,没几天,熟人便给了我一个私人电话号码,并说:“他是我在西藏公安厅里的哥们,你去拉萨直接找他,护照的事,他说了,不出一个月就能办下来。”我用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悄声问:“你看给多少?”熟人睒动了一下眼皮子说:“这人挺讲义气,直接给钱,他不会要。这样吧,你去专卖店给他老婆买一件Burberry的风衣,给他的宝贝儿子买一款最新的苹果手机,我看就够了。”
伦敦的朋友发来电邮,根据我的挑选,他联系了几家房屋中介。由于我看中的地区都不错,那里的房价年年涨,既然要买,就得尽快去看房。我犹豫不决,对阿塔放心不下,从北京回来后,她大病一场,人消瘦了,也虚弱。我把朋友的电邮拿给阿塔看,她连说她没事,催促我及早成行。我把她的表妹请到家里陪伴,又决定在伦敦只待一周。
这天在公司里,我正跟文秘讨论预订机票和伦敦酒店的事,忽然接到阿塔的电话。她的第一句话是:“我哥回来了。”第二句话是:“吐丹次仁死了。”
四十四
吐丹次仁被乱枪打死的消息,几天以前我就看到了。去海外网站搜索有关西藏报导时,我偶尔点击了一个连接,弹出一张照片,差不多占据了电脑的整个萤幕,赫然就见地上躺着一个藏人,我认出是吐丹次仁,他的脸有些浮肿,眼睛微微睁着,像蒙了一层雾,看起来已无生命迹象。上半身的衣服被解开,裸露的躯体上,有三个圆形枪眼,一个在胸口,另外两个在腹部。枪眼边沿发黑,一大片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在枪眼四周。
当时吐丹次仁带领着村民和寺庙僧人,约上千人,向县政府进发,沿途散发传单,呼喊口号,要求释放前一天被抓的藏人。游行队伍被大批荷枪实弹的军警挡住,有人在警车里通过扩音器警告,如果再往前就要开枪。藏人没有畏惧,继续前行,于是军警对准人群开始射击。走在前面的吐丹次仁高喊:“汉人开枪了!”游行队伍一下散乱了,不少人到路边捡石头扔向军警。枪声越发密集,人们四散奔跑,乱作一团。吐丹次仁被子弹击中倒地,奇加冒着生命危险,把哥哥背起来,送往县医院,但医院拒绝接受。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吐丹次仁被抬到甲格寺,但已经死亡。同时被枪杀的有好几十人。
我一直没敢告诉阿塔,也就是想等嘎登把坏消息带回来,让哥哥的抚慰来化解妹妹的悲伤。
阿塔正在嘎登的住处,我说我马上过来,她叫我别去,因为热丹、徒洛也在。又说她今晚不回来了。我一夜没阖眼。第二天阿塔进门,神色凄然。我说了些安慰的话,并问起了奇加:
“他还好吗?”
阿塔简短地说:“失踪了,通缉令就贴在村里。”她似乎不想多说,一脸的心事。
我不免担心起来:“你们准备怎么办?上街抗议?”
阿塔的回答让我放下心来:“人家手里有武器,不能再流血了。我们决定凑钱,在成都的喇嘛庙近慈寺,请高僧大德主持,举行一场超度祈福法会。”
我的心提了起来:“超度祈福法会?千万别惹麻烦!”
阿塔不以为然说:“这只是宗教活动,我们需要为所有死去的藏人超度、祈福,使他们投身善处或往生净土,远离轮回、黑暗。”
我不懂喇嘛教,对阿塔的解释似懂非懂。随后她一整天出门在外,为筹备法会奔走,深夜才归。带着一脸振奋,不住地说:
“会有很多藏人参加的!”
如果不是李斯的警告,我对阿塔也就听之、任之了。这天在香香茶楼打完牌,李斯要见朋友,由于顺路,我捎上他一块儿走。车上,李斯问起阿塔的近况,我顺口谈到吐丹次仁的死,以及就要举行的法会。
李斯听着、听着,忍不住打断我的话:“你还想不想带阿塔去英国?”
我不解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李斯摇晃着头说:“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假若我是你,就会阻止阿塔参加法会。”
我没吱声,虽然我已意识到了严重性。
李斯继续说:“既然几个藏人聚集,都有危险,法会一旦举行,警方肯定要干涉,大规模抓人。万一阿塔出事,上了黑名单,她还能拿到护照吗?别做梦了!”
李斯下车后,我没把车开走,乱纷纷,想理清思绪,下一步该怎么办?婉言相劝不会奏效,若强力阻拦,以阿塔的性格,冲突必不可免。想来想去,最好能使法会开不成,一了百了。忽然我心生一计,拨通了国安老友的电话。
“有什么事吗?”国安老友打着官腔问。“我正在开会。”
从口气里能听出来,他很不情愿再见到我,但我还得设法见到他。
于是我加重语气说:“有点急事。”稍稍一顿,又添一句话:
“因为你说过,眼下是非常时期。”
此人的政治警觉性分外灵敏,脑袋里像装着一台时刻都在搜索的雷达,不放过任何可能危及当局的蛛丝马迹。不出所料,他立刻和我约定了地点。
一见面他就单刀直入:“快说吧,我还要回去开会。”
“是这么一件事,想听听你的看法。”我字斟句酌,用事先预备好的话说。
“有人家里死了人,亲戚朋友们要在寺庙里为死者举办超度祈福法会,参加的人比较多,为了避免误会,我想问的是,需要申请批准吗?”
国安老友脸部的肌肉,本来是松弛的,一下子拉紧了,以致整个形象不仅变得严肃,而且显得凶狠。
“你的意思是,”他眼珠子一动不动看着我说:“你的那些藏人朋友们想要搞事?”
“法会就像我们汉人的追悼会,只不过是宗教性的,请不要小题大做,好不好?”我尽量坦然地说:“我只是想知道,像这类事,需不需要批准?”
国安老友充耳不闻,又用上审问的口气:“谁在组织?什么时间?”
我避开他的问话:“我再说一遍,我只是想知道……”他没容我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转告我的话,趁早灭了举办法会的念头。否则,后果严重!”
几乎是不欢而散。我暗暗舒出一口长气:我的目的达到了。
(待续)@#
──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