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心神不宁,突然从沙发上霍地站起身来,急促地道,“要不你还是赶紧走吧,不要在这房子里待了。你回来也就几个小时,可是每时每刻我都只觉得提心吊胆,觉得下一分钟就会有人冲进来。”
施一桐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这就是恐惧,在这个国家,无所不在的恐惧,遍布在你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你也许不知道你要什么,可是你本能地就知道你恐惧什么。”
“难道你就不怕吗?”
“我早已经没有这些概念了。等你有一天真的去修心了,你就会明白,怕和爱恨情仇一样,都只是这个三界内的物质,是强加于人的。人眼里没有生死,生死和恐惧就不再困扰你。”
“你说的太虚幻了。生命对每个人都只有这一回,而且你并不能确认前生和来世一定存在。我们保证自己的生命是安全的,不轻言生死,难道不是合理的吗?”
“比现世更重要的是,我们生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而活这一辈子?在我们出生之前,在我们死亡之后,又是什么在接管我们?清楚这些,这才是真的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任。”
朱锦听着这番话,只觉得无可指摘,无以质疑或反驳,一时语塞。施一桐站起身,把那副碗碟拿进厨房,洗干净,擦干水渍,朱锦接过来,便起身回家。施一桐跟着她一起走出来,关上自家的门。“你回家放好碗,我们一起下楼去散散步吧,晚上风挺凉爽的。”
社区后门的那条街,榕树垂立,海风浩荡,通透而明爽,他们在风里往前走着,四周楼宇林立,每一扇窗子上都有光,这是个广大的城市,万人如海一身藏,在街道上也许没有人能抓得住施一桐了。朱锦这么想着,顺着街道穿上大街。
大街上依然灯火如沸,车水马龙,人流不息。一间装潢高档的洗浴城,闪烁着黑金灯火,洞开的拱门前站着穿得像玩偶的年轻女孩子,脸抹得煞白,眼睫毛黢黑,嘴唇深紫,仿佛地狱里的小鬼,在魔窟门口巡游。不时有豪车停在门口,下来一群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趾高气扬地走进去。街头有年轻的情侣在大声争论什么,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也正在挨骂,咧着嘴,眼泪汪汪,母亲气势汹汹地训着那个孩子,指摘那个孩子不听话,骂他和他父亲一个德性,都不是好东西,都是来祸害她的。她骂着,不时伸出手来,狠狠地打孩子的脸。
十字路口有一辆三轮车被城管截下了,是个卖芒果和菠萝的小贩,正低声下气地陪着笑脸,双手作揖,不停说软话,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他的芒果一箱一箱地搬走,那饱经风霜的老脸,年纪看起来是那几个年轻城管人员的两三倍,眼神可怜而无助,嘴里做着无谓和廉价的恳求,今晚能保住这辆车就是万幸了。那是个交叉路口,远远近近的有三轮车骑过来,看这个情形,飞快地,便拐进大楼的暗面,通道里,消失无踪。这个城市的小贩,都练就得耳聪目明,擅长从车流中辨别出城管车的喇叭声,也能从车流人海中,一眼认出城管的那身制服,然后像会变身法一样,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把活命的那辆三轮车连同自己,一块儿变没了。而这个城市的居民们,常常见惯一条街的小贩,一眨眼的功夫全都消失不见了,也对此见惯不惊,谁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因为不一会儿他们又会平地里冒出来,形成繁荣的市井。
十字路口上方有一架交叉纵横四个出口的过街天桥,连结着旷阔大街两端的商厦和购物广场,人来人往,堪称枢纽。照例地,天桥上又睡着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乞讨儿童,有的被截断了胳膊,在地上挪着,双腿间夹着一个讨钱的碗,可怜巴巴地望着人;有的则没有下肢,上半截被放在一个平底滑轮上,双手捧着一只洋瓷缸子,朝向人可怜巴巴地摇晃着。也许因为部分肢体的缺失,所有新成代谢的能量都聚集到了孩子的脸上,那些孩子一律都有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那姿态是无限讨好、无限乞怜的,那眼睛眨巴眨巴的,能揪住人的衣襟让你迈不开步的。然而,这个城市对于这些缺胳膊少腿的乞讨孩童,同样是见惯不惊的,人们目不斜视,行色匆匆地走过去,并没有人施舍。在天桥通往街道和人行道的楼梯上,显眼处贴着很多小广告,办假文凭的,回收手机的,疏通下水道的,开锁的,里头有一张醒目的黑体字印刷广告——转让乞讨儿童,听话好管理。有意者拨打电话130503429131。
朱锦和施一桐肩并肩,默默走下桥,走过一片街心花园,音乐喷泉周围跑着几个欢蹦乱跳的孩子,正在玩水。花木带之外是一圈甜品店酒吧餐厅,灯红酒绿,红男绿女坐满每个露天桌椅。
朱锦突然爆发了,她停住脚,站定在施一桐面前,指着周围,“你看看,你看看这街面上,再看看你自己!你担惊受怕地去发那些真相资料,发给这些人?这些吃喝玩乐的人,拐卖儿童的人,把好生生的孩子拧断胳膊腿,赶上街乞讨个几十块一百块,还转卖孩子的魔鬼和人渣!你说你为这些人去送死,值得吗?这些人渣值得去你讲清真相吗?”@#(待续)
责任编辑:李婧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