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芙蓉镇

作者:古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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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芙蓉镇》后,觉得印象极好……特别是展现一个小小地区在这个十年人为倏忽风雨中,一些小人物随着风雨来时的动荡而产生的悲欢离合,不仅用“传神”二字能尽赞美之意!文字处理得特别准确,对话如面其人,都是少见的。—-沈从文(中国现代著名文学家)

山镇风俗画

一. 一览风物

芙蓉镇坐落在湘、粤、桂三省交界的峡谷平坝里,古来为商旅歇宿、豪杰聚义、兵家必争的关隘要地。

有一溪一河两条水路绕着镇子流过,流出镇口里把路远就汇合了,因而三面环水,是个狭长半岛似的地形。从镇里出发,往南过渡口,可下广东;往西去,过石拱桥,是一条通向广西的大路。

不晓得是哪朝哪代,镇守这里的山官大人施行仁政,或者说是附庸风雅图个县志州史留名,命人傍着绿豆色的一溪一河,栽下了几长溜花枝招展、绿荫拂岸的木芙蓉,成为一镇的风水;又派民夫把后山脚下的大片沼泽开掘成方方湖塘,遍种水芙蓉,养鱼、采莲、产藕,作为山官衙门的“官产”。

每当湖塘水芙蓉竞开,或是河岸上木芙蓉斗艳的季节,这五岭山脉腹地的平坝,便顿是个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了。

木芙蓉根、茎、花、皮,均可入药。水芙蓉则上结莲子,下产莲藕,就连它翠绿色的铜锣一样圆圆盖满湖面的肥大叶片,也可让蜻蜓立足,青蛙翘首,露珠儿滴溜;采摘下来,还可给远行的脚夫包中伙饭菜,做荷叶麦子粑子,盖小商贩的生意担子,遮赶墟女人的竹篮筐,被放牛娃儿当草帽挡日头……一物百用,各各不同。

小河、小溪、小镇,因此得名“芙蓉河”、“玉叶溪”、“芙蓉镇”。

芙蓉镇街面不大。十几家铺子、几十户住家紧紧夹着一条青石板街。铺子和铺子是那样的挤密,以至一家煮狗肉,满街闻香气;以至谁家娃儿跌交碰脱牙、打了碗,街坊邻里心中都有数;以至妹娃家的私房话,年轻夫妇的打情骂俏,都常常被隔壁邻居听了去,传为一镇的秘闻趣事,笑料谈资。

偶尔某户人家弟兄内讧,夫妻斗殴,整条街道便会骚动起来,人们往来奔走,相告相劝,如同一河受惊的鸭群,半天不得平息。

不是逢墟的日子,街两边的住户还会从各自的阁楼上朝街对面的阁楼搭长竹竿,晾晒一应布物:衣衫裤子、裙子被子。山风吹过,但见通街上空“万国旗”纷纷扬扬,红红绿绿,五花八门。

再加上悬挂在各家瓦檐下的串串红辣椒,束束金黄色的苞谷种,个个白里泛青的葫芦瓜,形成两条颜色富丽的夹街彩带……人在下边过,鸡在下边啼,猫狗在下边梭窜,别有一种风情,另成一番景象。

一年四时八节,镇上居民讲人缘,有互赠吃食的习惯。

黄历三月三做清明花粑子,四月八蒸莳田米粉肉,五月端午包糯米粽子、喝雄黄艾叶酒,六月六谁家院里的梨瓜、菜瓜熟得早,七月七早禾尝新,八月中秋家做土月饼,九月重阳柿果下树,金秋十月娶亲嫁女,腊月初八制“腊八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爷上天……

构成家家户户吃食果品的原料虽然大同小异,但一经巧媳妇们配上各种作料做将出来,样式家家不同,味道各各有别,最乐意街坊邻居品尝之后夸赞几句,就像在暗中做着民间副食品展览、色香味品比一般。

便是平常日子,谁家吃个有眼珠子、脚爪子的荤腥,也一定不忘夹给隔壁娃儿三块两块,由着娃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向父母亲炫耀自己碗里的收获。饭后,做娘的必得牵了娃儿过来坐坐,嘴里尽管拉扯说笑些旁的事,那神色却是完完全全的道谢。

芙蓉镇街面虽小,居民不多,可是一到逢墟日子就是个万人集市。集市的主要场所不在青石板街,而在街后临河那块二、三十亩见方的土坪,旧社会留下了两溜石柱撑梁、青瓦盖顶、四向皆空的长亭。

长亭对面,立着个油彩斑驳的古老戏台。解放初时墟期循旧例,逢三、六、九,一旬三墟,一月九集。三省十八县,汉家客商,瑶家猎户、药匠,壮家小贩,都在这里云集贸易。

猪行牛市,蔬菜果品,香菇木耳,懒蛇活猴,海参洋布,日用百货,饮食小摊……满墟满街人成河,嗡嗡嘤嘤,万头攒动。

若是站在后山坡上看下去,晴天是一片头巾、花帕、草帽,雨天是一片斗篷、纸伞、布伞。人们不像是在地上行走,倒像汇流浮游在一座湖泊上。从卖凉水到做牙行掮客,不少人靠了这墟场营生。据说镇上有户穷汉,竟靠专捡猪行牛市上的粪肥发了家……

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因天底下的人都要去炼钢煮铁,去发射各种名扬世界的高产卫星,加上区、县政府行文限制农村集市贸易,批判城乡资本主义势力,芙蓉镇由三天一墟变成了星期墟,变成了十天墟,最后成了半月墟。逐渐过渡,达到市场消灭,就是社会主义完成,进入共产主义仙境。

可是据说由于老天爷不作美,田、土、山场不景气,加上帝修反捣蛋,共产主义天堂的门坎太高,没跃进去不打紧,还一跤子从半天云里跌下来,结结实实落到了贫瘠穷困的人间土地上,过上了公共食堂大锅青菜汤的苦日子,半月墟上卖的净是糠耙、苦珠、蕨粉、葛根、土茯苓。

马瘦毛长,人瘦面黄。国家和百姓都得了水肿病。客商绝迹,墟场不成墟场,而明赌暗娼,神拳点打,摸扒拐骗却风行一时……

直到前年──公元一九六一年的下半年,县政府才又行下公文,改半月墟为五天墟,首先从墟期上放宽了尺度,便利物资交流。因元气大伤,芙蓉镇再没有恢复成为三省十八县客商云集的万人集市。

***

近年来芙蓉镇上称得上生意兴隆的,不是原先远近闻名的猪行牛市,而是本镇胡玉音所开设的米豆腐摊子。

胡玉音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靑年女子。来她摊子前站着、坐着、蹲着吃碗米豆腐打点心的客人,习惯于喊她为“芙蓉姐子”。也有那等好调笑的角色称她为“芙蓉仙子”。

说她是仙子,当然有点子过誉。但胡玉音黑眉大眼,面如满月,胸脯丰满,体态动情,却是过往客商有目共睹的。镇粮站主任谷燕山打了个比方:“芙蓉姐的肉色洁白细嫩得和她所卖的米豆腐一个样。”

她待客热情,性情柔顺,手头俐落,不分生熟客人,不论穿着优劣,都是笑脸迎送:

“再来一碗?添勺汤打口干?”

“好走好走,下一墟会面!”

加上她的食具干净,米豆腐量头足,作料香辣,油水也比旁的摊子来得厚,一角钱一碗,随意添汤,所以她的摊子面前总是客来客往不断线。

“买卖买卖,和气生财。”

“买主买主,衣食父母。”

这是胡玉音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家训”。据传她的母亲早年间曾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花容月貌的青楼女子,后来和一个小伙计私奔到这省边地界的山镇上来,隐姓埋名,开了一家颇受过往客商欢迎的夫妻客栈。

夫妇俩年过四十,烧香拜佛,才生下胡玉音一个独女。

“玉音,玉音”,就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所赐的意思。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也是胡玉音招郞收亲后不久,两老就双双去世了。那时还没有实行顶职补员制度,胡玉音和新郞公就参加镇上的初级社,成了农业户。逢墟赶场卖米豆腐,还是近两年的事呢。

讲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启齿,胡玉音做生意是从提着竹篮筐卖糠菜粑粑起手,逐步过渡到卖蕨粉粑粑、薯粉耙粑,发展成摆米豆腐摊子的。她不是承袭了什么祖业,是饥肠辘辘的苦日子教会了她营生的本领。

“芙蓉姐子!来两碗多放剁辣椒的!”

“好咧……祇怕会辣得你兄弟肚挤眼痛!”

“我肚挤眼痛,姐子你给治?”

“放屁。”

“女老表!一碗米豆腐加二两白烧!”

“来,天气热,给你同志这碗宽汤的。白酒请到对面铺子里去去买。”

“芙蓉姐,来碗白水米豆腐,我就喜欢你手巴子一样白嫩的,吃了好走路。”

“下锅就熟。长嘴刮舌,你媳妇大约又有两天没有喊你跪床脚、扯你的大耳朵了!”

“我倒想姐子你扯扯我的大耳朵哩!”

“缺德少教的,吃了白水豆腐舌头起泡,舌根生疮,保佑你下一世当哑巴!”

“莫咒莫咒,米豆腐摊子要少一个老主顾,你舍得?”

就是骂人、咒人,胡玉音眼睛里也是含着温柔的征笑,嗓音也和唱歌一样的好听。对这些常到她摊上来的主顾们,她有讲有笑,亲切随和得就像待自己的本家兄弟样的。

的确,她的米豆腐摊子有几个老主顾,是每墟必到的。

首先是镇粮站主任谷燕山。老谷四十来岁,北方人,是个鳏夫,为人忠厚朴实。

不晓得怎么搞的,谷燕山前年秋天忽然通知胡玉音,可以每墟从粮站打米厂卖给她碎米谷头子六十斤,成全她的小本生意!胡玉音两口子感激得只差没有给谷主任磕头,喊恩人。

从此,谷燕山每墟都要来米豆腐摊子坐上一坐,默默地打量着脚勤手快、接应四方的胡玉音,仿佛在细细品味着她的青春芳容。因他为人正派,所以对“芙蓉姐子”那个颇为轻浮俗气的比喻,都没有引起什么非议。

再一个是本镇大队的党支书满庚哥。

满庚哥三十来岁,是个转业军人,跟胡玉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认了他做干哥。干哥每墟来摊子上坐一坐,赏光吃两碗不数票子的米豆腐去,是很有象征意义的,无形中印证了米豆腐摊子的合法性,告诉逢墟赶场的人们,米豆腐摊子是得到党支部准许、党支书支持的。

吃米豆腐不数票子的人物还有一个,就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圆头圆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可是每逢政府派人来抓中心,开展什么运动,他就必定跑红一阵,吹哨子传人开会啦,会场上领头呼口号造气氛啦,值夜班看守坏人啦,十分得力。

等到中心一过,运动告一段落,他也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嘴巴又好油腻,爱沾荤腥,人家一个钱当三个花,他三个钱当一个钱吃。来米豆腐摊前一坐,总是一声:“弟嫂,来两碗,记账!”一副当之无愧的神气。

有时还当着胡玉音的面,拍着她男人的肩膀开玩笑:“兄弟!怎么搞的?你和弟嫂成亲七、八年了,弟嫂还像个黄花女,没有装起窑?要不要请个师傅,做个娃娃包靠!”

讲得两口子脸块绯红,气也不是,恼也不是,骂也不是。

对于这个白吃食的人,胡玉音虽是心里不悦,但本镇上的街坊,来了运动又十分跑红的,自然招惹不起,白给吃还要陪个笑脸呢!

每墟必来的主顾中,有个怪人值得一提。这人外号“秦癫子”,大名秦书田,是个五类分子。

秦书田原先是个吃快活饭的人,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本县歌舞团的编导,一九五七年因编演反动歌舞剧,利用民歌反党,划成右派,被开除回乡生产。

他态度顽固,从没有承认过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只承认自己犯过两回男女关系的错误,请求大队支书黎满庚将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换成“坏分子”帽子,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理论。

他来胡玉音的摊子上吃米豆腐,总是等客人少的时刻,笑笑眯眯的,嘴里则总是哼着一句“米米梭,梭米来米多来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癫子!你见天哼的什么鬼腔怪调?”有人问。

“广东音乐《步步高》,跳舞的。”他回答。

“你还步步高?明明当了五类分子,步步低啦!”

“是呀,对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书田十分知趣,眼睛不乱看,半句话不多讲。“瘦狗莫踢,病马莫欺。”

倒是胡玉音觉得他落魄,有些造孽。有时舀给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还特意下得重一点。

逢墟赶集,跑生意做买卖,鱼龙混杂,清浊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见风使舵、望水弯船的;巧嘴利舌、活货说死、死货说活的;倒买倒卖、手辣脚狠的,什么样人没有呢?

“芙蓉姐子”米豆腐摊子前的几个主顾常客就暂且介绍到这里。这些年来,人们的生活也像一个市场。在下面的整个故事里,这几个主顾无所谓主角、配角、生旦、净丑、花头、黑头,都会相继出场,轮番和读者见面的。

二. 女经理

芙蓉镇街面虽小,国营商店却有三家:百货店、南杂店、饮食店。三家店子分别耸立在青石板街的街头、街中、街尾。光从地理位置上讲,就占着绝对优势,居于控制全镇商业活动的地位。

饮食店的女经理李国香,新近才从县商业局调来,对镇上的自由市场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每逢墟日,她特别关注各种饮食小摊经售的形形色色零星小吃的兴衰状况,看看究竟有多少私营摊贩在和自己的国营饮食店争夺顾客,威胁国营食品市场。

她像个旧时的镇长太太似的,挺起那已经不十分发达了的胸脯,在墟场上看过来,查过去,最后看中了“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她暗暗吃惊的是,原来“米豆腐西施”的脸貌长相,就是一张招揽顾客的广告画!更不用讲她服务周到、笑笑微微的经营手腕了。

“这些该死的男人!一个个就和馋猫一样,总是围着米豆腐摊子转……”

她作为国营饮食店的经理,不觉地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认定“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是镇上唯一能和她争一高下的潜在威胁。

一天逢墟,女经理和“芙蓉姐子”吵了一架。起因很小,原也和国营饮食店经理的职务大不相干。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本镇屠户,这一墟竟捎来两副猪杂,切成细丝,炒得香喷喷辣乎乎的,用来给每碗米豆腐盖码子。价钱不变。结果米豆腐摊子前边排起了队伍,有的人吃油了嘴巴,吃了两碗吃三碗。无形中把对面国营饮食店的顾客拉走了一大半。

“这还了得?小摊贩竟来和国营店子抢生意?”

于是女经理三脚两步走到米豆腐摊子前,立眉横眼地把戴了块“牛眼睛”(山里人对手表的戏称) 的手伸了过去:“老乡,把你的营业许可证交出来看看!”

胡玉音不知她的来由,连忙停住碗勺陪笑说:“经理大姐,我做这点小本生意,墟墟都在税务所上了税的。镇上大人娃儿都晓得……”

“营业证!我要验验你的营业证!”

女经理的手没有缩回:“若是没有营业证,就叫我们的职工来收你的摊子!”

温顺本分的胡玉音傻了眼:“经理大姐,你行行好,抬抬手,我卖点米豆腐,摆明摆白的,又不是黑市!”

这可把那些等着吃米豆腐的人惹恼了,纷纷站出来帮腔:“她摆她的摊子,你开你的店子,井水不犯河水,她又没踩着哪家的坟地!”

“今天日子好,牛槽里伸进马脑壳来啦!”

“女经理,还是去整整你自己的店子吧,三鲜面莫再吃出老鼠屎来就好啦!哈哈哈……”

后来还是粮站主任谷燕山出面,给双方打了圆场:“算啦算啦,在一个镇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话到市管会和税务所去讲!”

把李国香气的哟!真想大骂一通资本主义尾巴们!

芙蓉镇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窝藏坏人坏事,对她这个外来干部欺生。

李国香本是县商业局的人事干部,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外甥女,全县商业战线以批资本主义出名的女将。

据说早在一九五八年,她就献计献策,由县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颗“工商卫星”:对全县小摊小贩进行了一次突击性大清理。她的事迹还登过省报,一跃而成为县里的红人,很快入了党,提了干。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今年春上,正当要被提拔为县商业局副局长时,她和有家有室的县委财办主任的秘事不幸泄露。因她去医院打胎时不得不交代出肚里孽种的来历。为了爱护典型,秘事当然被严格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就连负责给她堕胎的女医生,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区搞“血防”去了。李国香也暂时受点委屈,下到芙蓉镇饮食店来当经理。可怜巴巴的连个股级干部都没够上呢。

女经理今年三十二岁。年过三十二对于一个尚未成家的女人来说,是一个复杂的年纪,叫做上上不得,下下不得。唉唉,都怨得了谁呢?恋爱史就是她的青春史。

李国香二十二岁那年参加革命工作,在挑选对象这个问题上,真叫尝遍了酸甜苦辣咸。她初恋谈的是县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颗“豆”的少尉排长,可是那年月时髦姑娘们流行的歌诀是:一颗“豆”太小,两颗“豆”嫌少,三颗“豆”正好,四颗“豆”太老。她很快就和“一颗豆”吹了。不久找了位“三颗豆”,老倒是不老,就是上尉连长刚和乡下的女人离了婚,身边还有个活蹦活跳的男娃,头次见面不喊“阿姨”,而喊“后妈”!碰他娘的鬼哟,挂筒拉倒。

接着发生了第三次爱情纠葛,闪电式的,很有点讲究,这里暂且不表。

一九五六年党号召向科学进军,她找了位知识分子——县水利局的一位眼镜先生。两人已经有了“百日之恩”。可是眼镜先生第二年被划成右派分子。

“妈呀!”她像走夜路碰见了五步蛇,赶忙把跨出去的脚缩了回来,好险!这一来她发誓要成为一名人事干部,对象则要个科局级,哪怕是当“后妈”。

她的愿望只达到了一半。因为世上的好事总难全。不知不觉十年青春年华过去了,她政治上越来越跑红,而在私生活方面却圈子越搞越窄,品位级别也越来越低了。有时心里就和猫爪抓挠着一样干着急。

她天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照镜子。当窗理云鬓,对镜好心酸。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经布满了红丝丝,色泽浊黄。原先好看的双眼皮,已经隐现一晕黑圈,四周爬满了鱼尾细纹。原先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有两个逗人的浅酒窝,现在皮肉松弛,枯涩发黄……

天哪,难道一个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润的女人,青春就是这样的短促,季节一过就凋谢萎缩?

人一变丑,心就变冷。积习成癖,她在心里暗暗嫉妒着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

李国香急于成家。有了法定的男人,她在县上闹下的秘闻就会为人们淡忘。谁成家前没有一两件荒唐事哟。

今年年初来到芙蓉镇后,她留心察看了一下,在“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这个起码标准下,入选目标可怜巴巴,只有粮站主任谷燕山那个“北方佬”。

“北方佬”一脸胡子拉碴,衣着不整,爱喝二两,染有一般老单身汉诸如此类的癖好积习。

可是据山镇银行权威人士透出风声,谷主任私人存折是个“千字号”。谷燕山政治、经济条件都不差,就是年龄上头差一截……

唉唉,事到如今,只能顾一头了。俗话说:“老郎疼婆娘,少郎讲名堂。”

当然话讲回来,李国香有时也单相思地想到:一旦真的搂着那个一嘴胡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觉,没的恶心,不定一身都会起鸡皮疙瘩……

一个果子样熟过了的女人,不能总靠单相思过日子。

她开始注意跟粮站主任去接近,亲亲热热喊声:“老谷呀,要不要我叫店里大师傅替你炒盘下酒菜?”

或是扯个眉眼送上点风情什么的:“谷大主任,我们店里新到了一箱‘杏花村’,我特意吩咐给你留了两瓶!”

“哎呀,你的衣服领子都黑得放亮啦,做个假领子就省事啦……”

如此这般。

本来成年男女间这一类的表露、试探,如同易燃物,一碰就着。谷燕山这老单身汉却像截湿木头,不着火、不冒烟。没的恶心!

李国香只好进一步作出牺牲,老着脸子采取些积极行动。

有天晚上,全镇供销、财粮系统联合召开党员会,传达中央文件。镇上那时还没有发电,会场上吊着一盏时明时灭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气灯。女经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粮站主任进来时,她自自然然地挨过身子去:“老谷呀,慢点走,这楼口黑得像棺材,你做点好事牵着我的手!”

粮站主任没介意,伸过手臂去让女经理拉住,也就是类似大口岸地方那种男女“吊膀子”的款式。谁知女经理得寸进尺,“吊膀子”还嫌不足,竟然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

粮站主任口里喷出酒气,女经理身上喷出香气。反正黑古隆冬的木板楼梯上,谁也看不清谁。

“你呀,又喝了?嘻嘻嘻,酒臭!”

女经理又疼又怨像个老交情。

“你怎么像根藤一样地缠着我呀?来人了,还不赶快松开?”

粮站主任真像颗树,全无知觉。气得女经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掏了一把:“老东西!不懂味,不知趣!送到口边的菜都不吃?”

粮站主任竟反唇相讥:“女经理可不要听错了行情估错了价,我懂酒味,不知你趣!”

天啊,这算什么话?没的恶心!好在已经来到了会场门口,两人都住了口。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严。进了会场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在一个四十出头的单身汉面前碰壁!李国香牙巴骨都打战战,格格响。饮食店的职工们当然不知女经理的这番挫折,只见她第二天早晨起来眼睛肿得如水蜜桃一样,看什么人都不顺眼,看见馒头、花卷、包子、面条都有气,还平白无故就把一位女服务员批了一顿:

“妖妖调调的,穿着短裙子上班,要现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没的恶心!你想学那摆米豆腐摊的女贩子?还是要当国营饮食店的营业员?你不要脸,我们国营饮食店还要讲个政治影响!先向你们团支部写份检讨,挖一挖打扮得这么花俏风骚的思想根源!”

几天后,女经理自己倒是找到了在老单身公谷燕山面前碰壁的根源:就是那个“米豆腐西施”,或如一般顾客喊的“芙蓉姐子”。

原来老单身公是在向有夫之妇胡玉音献殷勤,利用职权慷国家之慨,每墟供给六十斤碎米谷头子!什么碎米谷头子?还不是为了障人耳目!里边还不晓得窝着、藏着些什么不好见人的勾当呢。

“胡玉音!你是个什么人?李国香又是个什么人?在小小芙蓉镇,你倒事事占上风!”

有好些日子,她恼恨得气都出不均匀,甚至对胡玉音婚后不育,她都有点幸灾乐祸。

“空有副好皮囊!抱不出崽的寡蛋!”

相形之下,她不免有点自负,自己毕竟还有过两回西医、草药打胎的纪录……

谷燕山,胡玉音!天还早着呢,路还远着呢。只要李国香在芙蓉镇上住下去,扎下根,总有一天叫你们这一对不清不白的男女丢人现眼败相。

她是这样的人:常在个人生活的小溪小河里搁浅,却在汹涌着政治波涛的大江大河里鼓浪扬帆。

“神仙下凡问土地”,她决定利用空余时间先去找本镇大队党支部调查调查,掌握些基本情况,再来从长计议。

 

三. 满庚哥和芙蓉女

芙蓉河岸上,如今木芙蓉树不多了。人说芙蓉树老了会成芙蓉精,化作女子,晚上出来拉过路的男人。有人曾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后半夜,见一群天姿国色的女子在河里洗澡,忽而朵朵莲花浮玉液,忽而个个仙姑戏清波……

每个仙姑至少要拉一个青皮后生去配偶。难怪芙蓉河里年年热天都要淹死个把洗冷水澡的年轻人。搞得镇上那些二百五后生仔们又惊又怕又喜,个别水性好、胆子大的甚至想:只要不丢了性命,倒也不妨去会会芙蓉仙姑。

站在领导者的立场上,从长远利益着眼,这可对镇上人口、民兵建设都是个威胁。因而河岸上的芙蓉老树从一镇风水变成了一镇迷信根源。

后来乡政府布置种蓖麻籽,说是可以提炼保卫国家的飞机润滑油,镇上的小学生们就刨了芙蓉树根点种蓖麻,既巩固了国防,又破除了迷信。正跟镇背后的方方湖塘,原先种着水芙蓉,公社化后以粮为纲,改成了水稻田一样。

不过河岸码头边,还幸存着十来株合抱大的凉粉树,树上爬满了薜荔藤。对于这十来株薜荔古树何以能够逃脱全民炼钢煮铁运动,镇上的人说法不一。

有的说是因它的木质差,烧成木炭不厉火。有的说是乡政府的一个后来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乡长同志,执意要留给过渡群众歇气、纳凉。

有的说就是到了尽吃尽喝的共产主义社会,大热天大约也还要用冰凉的井水磨几碗凉粉解解油腻,留下凉粉树,是看到了长远利益……

你看看,才过了四、五年,对这么小事就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可见中国历史的复杂性。难怪历朝历代都有那么多大学问家做“考证”。

凉粉树啊、薜荔藤,在码头石级两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夹道浓阴,荫庇着上下过往行人。树上吊满了凉粉公、凉粉婆,就像吊满一只只小小的青铜钟。它们连同浓荫投映在绿豆色的河水里,静静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队支书满庚哥,一九五六年从部队上复员下来,分配在区政府当民政干事,就是在这渡口码头边,见到了镇上客栈胡老板的独生女的。

那女子洗完了一篮筐衣服,正俯着脸盘看水下岩缝缝里游着的尾尾花灯鱼玩。满庚哥从岸上下来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张倒映在河水里的秀丽的鹅蛋脸……

他心里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白天撞上了芙蓉树精啦?镇上哪家子出落个这么姣好的美人儿?

民政干事出了神。他不怕芙蓉树精,不觉地走拢过去,继续打量着镜子一般明净的河水里倒映出的这张迷人的脸盘。

这一来,河水里就倒映出了两张年轻人的脸。那女子吓了一大跳,绯红了脸,恨恨地一伸手先把河水里的影子搞乱了,捣碎了;接着站起身子,懊恼地朝后生子身上斜了一眼。

可是,两个人都立时惊讶、羞怯得和触了电一样,张开嘴巴呆住了:

“玉音!你长这么大了?……”

“满庚哥,你回来了……”

原来他们从小就认识。

满庚哥是摆渡老倌的娃儿。玉音跟着他进山去扯过笋子(竹笋)、拣过香菇、打过柴禾。

他们还山对山、崖对崖地唱过耍歌子,相骂着好玩。

小玉音唱:“那边俫崽站一排,你敢砍柴就过来,镰刀把把打死你,镰刀嘴嘴挖眼埋!”

小满庚回:“那山妹子生得乖,你敢扯笋就过来,红绸帕子把你盖,花花轿子把你抬!”

一支一支的山歌相唱相骂了下去,满庚没有输,玉音也没有赢。她心里恨恨地骂:“短命鬼!哪个稀罕你的红绸帕子花花轿?呸,呸!”

有时她心里又想:“缺德少教的,看你日后花花轿子来不来抬……”

后来,人,一年年长大了,玉音也一年年懂事了。满庚哥参了军。胡玉音一想到“花花轿子把你抬”这句山歌,就要脸热,心跳,甜丝丝地好害臊。

一对青梅竹马,面对面地站在一块岩板上。可两人又都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尖。玉音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满庚穿的是部队上发的解放鞋。

好在是红火厉日的正中午,树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只管噪,对河的艄公就是满庚的爹,不知是在阴凉的岩板上睡着了,还是在装睡觉。

“玉音,你的一双手好白净,好像没有搞过劳动……”

还是民政干事先开了口。

开过口又埋下眼皮好后悔,没话找话,很不得体。

“哪个讲的?天天都做事哩。不戴草帽不打伞,不晓得哪样的,就是晒不黑……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茧……”

客栈老板的独生女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只能自己听见。但民政干事也听得见。

胡玉音有点委屈地嘟起腮帮,想向满庚哥伸出巴掌去。巴掌却不听话,要伸不伸的,麻起胆子才伸出去一半。

满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茧子摸一摸,但手臂却不争气,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

“玉音,你……”

满庚哥终于鼓起了勇气,眼睛睁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秀丽女子,眼神里充满了讯问。

玉音吃了灵芝草,满庚哥的心事,她懂:

“我?清清白白一个人……”

她还特意添加了一句:“就是一个人……”

“玉音!”

满庚哥声音颤抖了,紧张得身上的军装快要胀裂了,张开双臂像要扑上来。

“你……敢!”

胡玉音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立即涌出了两泡泪水,像个受了欺侮的小妹娃一样。

“好,好,我现在不……”

满庚哥见状,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兄长爱护妹妹般的感情和责任,声音和神色都缓和了下来。

“好,好,你回家去吧,老叔、婶娘在铺里等久了,会不放心的。你先替我问两个大人好!”

胡玉音提起洗衣篮筐,点了点头:“爹娘都年纪大了,病病歪歪的……”

“玉音,改天我还要来看你!”

对岸,渡船已经划过来了。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点得下巴都挨着了衣领口。她提着篮筐一步步沿着石阶朝上走,三步一回头。

区委书记杨民高是本地人,很注意培养本地干部。在区委会、区政府二十几号青年干部里,他最看重的就是民政干事黎满庚。

小黎根正苗正,一表人材,思想单纯作风正,部队上的鉴定签得好,服役五年立过四次三等功。

当时,县委正在布置撤区并乡,杨民高要被提拔到县委去管财贸。他向县委推荐,提拔小黎到山区大乡——芙蓉乡当乡长兼党总支书记。

县委组织部已经找黎满庚谈了话,只等着正式委任。这时,杨民高书记那在乡商业局工作的宝贝外甥女,来区政府所在地调查供销工作。当然啰,三顿饭都要来书记舅舅宿舍里吃。杨书记不知出于无心还是有意,每顿饭都派民政干事到厨房里打了来一起吃。

民政干事隐约听人讲过,区委书记的外甥女在县里搞恋爱像猴子扳苞谷,扳一个丢一个,生活不大严肃。饭桌上,不免就多打量了几眼:是啊,穿着是够洋派的,每到吃饭时,就要脱下米黄色丝光卡罩衣,只穿一件浅花无领无袖衫,裸露出一对圆圆滚滚、雪白粉嫩的胳膊,细嫩的脖子下边也现出来那么一片半遮不掩的皮肉,容易使人产生奇妙的联想呢。

高耸的胸脯上,布衫里一左一右顶着两粒对称的小钮扣似的。就连杨民高书记这种长年四季板着脸孔过日子的领导人,吃饭时也不免要打望一下外甥女的一对白胖的手巴子,盯两眼她脖子下细嫩的一片,嘴角也要透出几丝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

杨书记的外甥女究竟是位见过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一双会说话、能唱歌似的眼睛在民政干事的身上瞄来扫去,真像要把人的魂魄都摄去似的。黎满庚从来没有被女同志波光闪闪的眼睛这样“扫描”过,常常脸红耳赤,笨手笨脚,低下脑壳去数凳子脚、桌子脚。

总共就这么在一张饭桌上吃了四顿饭,彼此只晓得个“小黎”、“小李”。第二天,杨书记送走外甥女后,就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嗯?怎么样?”

黎满庚头脑不灵活,反应不过来,不知所问:“杨书记,什么事?什么‘怎么样’?”

真是对牛弹琴!一个二十好几的复员军人,这么蠢,这么混账。明明刚送走了一位花儿朵儿的人儿,他却张大嘴巴来反问舅老爷“什么‘怎么样’”?

当晚,区委书记找民政干事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这在杨民高来讲,已经是相当屈尊赏光了。要是换了别的青年干部,早就把“五粮液”、“泸州老窖”孝敬上来了,洗脸水、洗脚水都打不赢了。

杨民高书记以舅老爷月老的身份,还以顶头上司的权威身份,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年轻人政治前程、小家庭生活安排,详细地布置了一番。也许是出于一种领导者的习惯,他就像在布置、分派下属干部去完成某项任务一样。

“怎么样?嗯,怎么样?”

区委书记又是上午的那口腔调。没想到民政干事嘴里结结巴巴,眼睛躲躲闪闪,半天才挤出一个阴屁来:“多谢首长关心,宽我几天日子,等我好好想想……”

把区委书记气的哟,眼睛都乌了,真要当即拉下脸来,训斥一顿:狂妄自大,目无领导,你个芝麻大的民政干事,倒像个状元爷,等着做东床驸马?

摆渡艄公的后代和客栈老板的独生女,是不是又在码头下的青岩板上会的面,打了些什么商量,不得而知。

当时,不晓得根据哪一号文件的规定,凡共产党员、甚至党外积极分子谈恋爱,都必须预先向党组织如实汇报情况,并经组织同意后,方可继续发展感情,以保障党员阶级成分、社会关系的纯洁性、可靠性。

几天后,民政干事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向区委书记做了汇报。

“恭喜恭喜,看上芙蓉镇上的小西施了。”

杨民高书记不动声色,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架起和脑壳一样高,正好成个虾公形。他手里拿一根火柴棍,剔除酒后牙缝缝里的肉丝菜屑,以及诸如此类的剩余物质。

“我们小时候扯笋、捡香菇就认得……”

民政干事的脸也红得和熟虾公一个色。

“她家什么阶级成分?”

“大概是小业主,相当于富裕中农什么的……”

“大概?相当于?这是你一个民政干事讲的话?共产党员是干什么的?”

杨民高书记精神一振,从睡椅上翻坐起来,眼睛瞪得和两只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似的。

“我、我……”

民政干事羞惭得无地自容,就像小时候钻进人家的果园里偷摘果子被园主当场捉拿到了似的。

“我以组织的名义告诉你吧,黎满庚同志。芙蓉镇的客栈老板,解放前参加过青红帮,老板娘则更复杂,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妓女。你该明白了吧,妓女的妹儿,才会那样娇滴妖艳……”

杨民高书记又半躺半仰到睡椅里去了,在本地工作了多年,四乡百姓,大凡出身历史不大干净、社会关系有个一鳞半爪的,他心里都有个谱,有一本阶级成分的帐。

民政干事耷拉着脑壳,只差没有落下泪来了。

“小黎,根据婚姻法,搞对象你有你的自由。但是党组织也有党组织的规矩。你可以选择:要么保住党籍,要么去讨客栈老板的小姐做老婆!”

杨民高书记例行的是公事,讲的是原则。当然,他一个字也没再提到自己那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亲外甥女。

从部队到地方,从简单到复杂。民政干事像棵遭了霜打的落叶树,几天工夫瘦掉了一身肉。

事情还不止是这样。区委书记在正式宣布县委的撤区并乡、各大乡领导人员名单时,民政干事没有挂上号。倒是通知他到一个乡政府去当炊事员。因为他从部队转地方时,本来就不可以做干部使用,只能做公务员。

黎满庚没有到那乡政府去报到。他回到芙蓉镇的渡头土屋,帮着年事已高的爷老倌摆渡。本来就登得不高,也就算不得跌重。艄公的后代还当艄公,天经地义。行船走水是本分。

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黎满庚和胡玉音又会了一次面。还是老地方:河边码头的青岩板上。如今方便得多了,黎满庚自己撑船摆渡,时常都可以见面。

“都怪我!都怪我!满庚哥……”

胡玉音眼泪婆娑。月色下,波光水影里,她明净妩媚的脸庞,也和天上的圆月一个样。

“玉音,你莫哭。我心里好痛……”

黎满庚高高大大一条汉子,不能哭。部队里锻炼出来的人,刀子扎着都不能哭。

“满庚哥!我晓得了……党、我,你只能要一个……我不好,我命独。十三岁上瞎子先生给我算了个灵八字,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命里不主子,还克夫……”

胡玉音呜呜咽咽,心里好恨。长这么大,她没有恨过人,人家也没有恨过她,她只晓得恨自己。

什么话哟,“解放”都六、七年了,思想还这么封建迷信!但满庚哥不忍心批评她。

她太可怜,又太娇嫩。好比倒映在水里的木芙蓉影子,你手指轻轻一搅,就乱了,碎了。

“满庚哥,我认了你做哥哥,好吗?你就认了我做妹妹。既是我们没有缘分……”

妹儿的痴心、痴情,是块铁都会化、会熔。黎满庚再也站不住了,他都要发疯了!他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心上的人,嘴对着嘴地亲了又亲!

“满庚哥,好哥哥,亲哥哥……”

过了一会儿,玉音伏在满庚肩上哭。

“好哥哥”、“亲哥哥”……这是信任,也是责任。

黎满庚松开了手,一种男子汉的凛然正气,充溢他心头,涨满他胸膛。就在这神圣的一刹那间,他和她,已改变了关系。山里人纯朴的伦理观占了上风,打了胜仗。感情的土地上也滋长出英雄主义。

“玉音妹妹,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们虽是隔了一条河,可还是在一个镇子上住着。今生今世,我都要护着你……”

这是生活的承诺,庄严的盟誓。

***

镇国营饮食店女经理李国香要找本镇大队党支书,了解米豆腐摊贩胡玉音的阶级成分、出身历史、现行表现,她是找错了人。

她已经走到了河边,下了码头,才明白了过来:大队支书黎满庚,就是当年区政府的民政干事!妈呀,碰鬼哟!都要上渡船了,她缩回了脚。

“李经理!你当领导的要下哪里去?”

她迎面碰到了刚从渡船上下来的“运动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五、六岁年纪,身子富态结实,穿着干净整洁。李国香礼节性地朝他笑了笑,忽然心里一亮:对了!王秋赦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历次运动都是积极分子,找他打听一下胡玉音的情况,岂不省事又省力。

于是他们边走边谈,一谈就十分相契,竟像两个多年不见的亲朋密友似的。◇(节录完)

——节录自《芙蓉镇》/ 联经出版公司

古华(京夫子)文集 卷1:《芙蓉镇》书封/ 联经出版公司提供

责任编辑:余心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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