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永发街事(2)

作者:陈济舟

《永发街事》(联经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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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当我趴在湖边草地上晒太阳的时候,会偶尔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晨曦和黄昏都是如此短暂,转瞬即逝。只有潮湿如记忆般的热浪将氤氲在这岛上终年不散的水汽一直源源不断地灌注到人的筋骨中。等著有朝一日,当所有的天光都随着眼中的白翳开始模糊,这水汽才一点一滴地从骨子里散出来。散尽了,人也就随着去了,这就是在水乡泽国长大的人的命数了。

这水汽,不管是来自山川河泽,或是来自碧海奇岛,终究都是殊途同归。

那时,我也总是在这样潮湿和炎热的时光中,一面慢慢地汲取并储蓄着这生命的水汽,一面度过了我那密实且充实得几乎让人窒息青年时光。

我本不是这里的人。(你们是否都以为我将以前的事都遗忘了?这怎么可能呢?)过去,是无法遗忘的,无非只是一时记不起来罢了!

我是四川人,生我的家庭是四川的,养我的家庭也是四川的,对于这一点我的养父张华从来不试图在我面前隐藏什么。虽然如今我与父亲可能永世不得再见面了,可他知道:

我,是记得的。

父亲在这所南洋的中学找到了教职后,我们就举家移民来了新加坡。八○年代末,移民可是一件大事呀!走之前父亲谁也没有告诉,怕是有政治上的牵连,毕竟作为知识分子的他在文革期间是吃过苦头的。

至于这些苦头是什么,我是离开中国之后才在各种各样的书籍和报章里面了解到。

但是不管是多大的苦难,毕竟没有波及到我,所以对于我这一代人,我们无法去叙述或者回忆那段时光。它遥远且朦胧,无法举证。

它们如同所有有关雨林的传说一般,听久了,便会让人腻烦。

对于移民一事,父亲连我也没有告诉,只是和母亲在暗中筹画了一两年,直到有一天……那是在成都一个夏季的午后,满城的蝉都跑了出来附着在树干上,沿着我家旁边那条养马河,一浪一浪地唱着“知了知了、知了知了”,好像是我们家天大的秘密就要被人揭发了似的。

“孝义,你想坐飞机不?”

父亲午饭桌上猛地抛出这么一句话,显得那么的唐突,几乎在这些词句还没有到达我的耳膜的时候,它们的语序已经被知了的振翼而搅乱了。

(不错,你已经发现了,张家更改了我的名字,它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土气了。然而,张家更改的不仅仅是我的名字而已,那时起我已经不姓李了。而姓什么对我是不重要的,更何况如果你们在雨林里偶尔遇见我,你们是一定不会询问我的姓名的,对于这一点我很清楚。)

父亲问问题向来不唐突,可也从来不会重复。而我记得那一次,他将同样的问题问了两遍。

“飞机,你还没有坐过吧?你想不想坐呢?”

于是我一边咀嚼着嘴里那片半肥瘦的回锅肉,一边思忖着,当满口的肉汁掺杂菜籽油裹着着郫县豆瓣的香臭从嘴里溢出来的时候,我用极为慎重且嘹亮的声音回答道:

“想!肯定想噻。”

“好嘛,想哇?想就好。但是我给你说哈,飞机飞得远哦……可能就飞不回来咯哦。你怕不怕?”

当时,我并不十分明白父亲话中隐藏的含义,只觉得他对我提出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的时候,脸上有一种超越我年龄理解范围的凝重。那时还是十五岁的我只能隐约地洞察到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可能会对我的生命造成某种不可预知的重大影响。

“怕……怕啥子怕喃?不怕!我们一起飞,我就不怕!”

话一出口,我的心中就产生了一种隐约的不安,便紧接着追问道:“那大爸、大妈是不是也跟我们一起飞哇?”

听到这样的提问,父亲脸上闪过一丝几乎不可能被察觉的惊讶,他立刻就扯了扯我的左耳垂,淡定地回答道:

“不,大爸、大妈不来。只有爸爸、妈妈跟你来。”

扯耳垂是父亲对我表达关爱、默许、肯定、平复等一系列情感的方式,即使多年之后也仍是如此。那一个动作里有千千万万的话语,可都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在父亲轻轻拉动我左边耳垂的那一刹那,我发誓他拉动的并非仅仅只是我的耳垂,而是轮回中某一个隐秘的机关。那一刻,我分明地听见命运的齿轮,嘎吱嘎吱地猛烈转动开来。

于是移民的事情就在我这种似懂非懂的状态和父亲模棱两可的问答中决定了。而我的嘴巴里还有那片没有嚼烂的回锅肉,耳朵里又是聒噪的夏蝉的长鸣。知了,知了。

或许那时窗外的夏蝉其实已经洞悉了我的今生今世,而它们并没有向邻里揭发我们家这个天大的秘密。所以直到现在,我对于蝉都怀抱着不尽的感激。只要我一听到蝉声,就有一种想要进食的冲动。

就好比说,这成都的夏天没有这“知了”是不会开始的,这养马河的水没有这“知了”也是不会流动的。

养马河不宽,也不长,除非是像我们家这样住在宽窄巷子里的居民,就是本地的成都人也少有人知。父亲总是说养马河“没源”也“有源”。

“没源”是因为它为什么叫养马河,没人知道,因为河边从来没有养马的人家。指不定是哪个千百年前的名将在入川时让他的宝马良驹偶尔在这河边饮了水,便有多事的人称这河叫养马河了,也未可知。

而名字的“无源”,并不代表养马河是一条没有身世的河流。父亲常说如果追溯上去,那河还是从岷江的水分流下来的呢!

而岷江呢?它发源于岷山南麓,那已经是汉、藏的交界地带了,所以在我看来,它的出身是极富异域风情的。

岷江从高原发起,顺着山势而下,一路跌宕起伏,这条江在青藏高原和四川平原的交界处开出一条自己的水道来。再往下走一点,到了都江堰一带,地势已经从山谷转为丘陵,这水上便能载舟渡船了。

“黄金水道”的名誉也就是随着这样充沛的水势而亘古地流传下来的。

再往下游,便到了乐山一带。

乐山凌云寺栖鸾峰边有座大佛,是唐朝时沿着赤红色的山体开山而凿的。岷江的水流到大佛的脚下就要慈悲一些。源头的霸气和豪迈已不见,只是平实地和大渡河、青衣江在此处汇合。

三江汇合处,便是昔日蛟龙兴风作浪之地。只是,如今这“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那蛟龙也不敢再为非作歹,只好假寐于此,听楼起楼落。

而就是在这一带的岷江支流边上,有了我的源头,那就是青峨村。所以养马河的存在以及它的不足为奇,正佐证了我的存在和不足为奇。

(如今我常年生活在雨林里,可只要一想到养马河的源头在岷江,我的心中总是会产生一种不可言喻的温存。)

江水从时间的源头流出来了,流到养马河,这河就有了一种侧走偏锋的“正统”,而它的“正统”是极为贴合我的身份的。

接着再往下追溯呢?又有什么呢?

自那三江汇成一股,入了长江,滚滚东逝,便入了东海。

江入了海,便得了神通,虽然这水还是那水,可是已经退去了往日身形上的束缚,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处不及。

东海又连着南海,两海上皆有帆。

每年秋季以降,东北季风感时而兴,这帆便载得了人。

载了人又要送去哪里?

那便是南洋了。

如今细数起来,不仅岷江水和南洋水是相通的,我家与南洋的缘分,也是在我小时候就注定了的。还记得成都宽巷子家中剥落了朱漆的大门上,高悬着一块百孔千疮的匾。匾上有两个字,一个字我是识得的,是一个“张”字。

另一个字我那时还识不得,便叫父亲教我。父亲也不直说给我听,他知道说了我也记不住,就念了一首儿歌打了一个字谜。

谜底是什么无所谓,我当时只觉得那儿歌念得好听,竟然就忘了谜底,倒是常念着谜题在宽巷子上蹦蹦跳跳地跑。

虽然称它为宽巷子,但充其量也就是比旁边的那条窄巷子宽一点儿。不过宽巷子倒是很长,所以这儿歌一旦被我唱起来,这歌声就被笼在巷弄里,从这头到那头,都能听得见。

那儿歌是这样的:

“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南洋有个人,只有一寸长。”◇(节录完)

——节录自《 永发街事》/联经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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