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山水(下)

作者:吴晟

清境农场青青草原 清境农场 台14甲线公路风光 南投县仁爱乡 台湾地标人文自然景观(王嘉益/大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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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文

4

我初抵庐山部落,听到当地人的解说,一下说万大,一下说雾社,一下又说仁爱,实在理不出头绪,还以为各属不同的地区,后来才明白地名虽有不同的称呼,却有相同的意指。

“万大”是取原住民语的音译而得名;“雾社”是取当地云雾缭绕的景象而得名;至于“仁爱”之名,恐怕是擅长把封建教条到处定名的国民政权所制造出的产物吧。就像比庐山更深入的“静观村”改名为“合作村”,庐山地区则称为“精英村”,“万大村”称为“亲爱村”一样,庐山部落的原名,在原住民的口音中,大致翻译为“仆阿鲁”。当政治强人蒋中正来到此地时,或许是因为其地名中有“鲁”字音,就硬把中国的“庐山”之名给套上了。

因缘于历史的更迭,不同的统治势力,不同的民情变动,当地古早地名都因外来势力的介入而逐渐淡去,想当然,古老的文化样貌也不断走向衰颓了。今天事过境迁,来看国民政府的更名运动,除了凸显殖民政权缺乏在地意识的粗糙统治手段之外,真不懂“庐山” 之名比起“仆阿鲁”高明在哪里?

正值暑假,校园中只有一位老师留守。这位老师有着比较黝黑的肤色,面容神态质朴率真。我起初以为是当地的泰雅族住民,经过相互亲切的问候介绍后,才知道这位曾老师, 其实是汉人,而且是道地的“台北人”。

一个读师院的台北青年,一毕业就分发到庐山部落当国小老师,本以为待上一、两年就会“返乡”,那知一踏进这片山林,就走不开了,一流连就是十五年。

曾老师娓娓叙述十五年来,如何在泰雅部落生活,与孩童共处,如何在课余假日与当地人一起溯塔罗湾溪,往上游探幽境。雾社的山林对这位汉人老师,似乎产生了某种深刻内化的力量,即使容貌也有去除台北人的“巧饰”而“简化”成较单纯的形貌,以致初相遇时,我还误以为他是原住民呢。

但是,曾老师说他已经申请转调回台北教书了,过完暑假就要结束在山地部落十五年的生活。虽然他对这里仍然颇为依恋,但毕竟还是要回他的都会台北。

似乎某种情非得已,却是价值观点摆脱不了的牵引力,让文明人既心爱这片大好山林的沉静舒缓,又不得不追逐都会区快节奏的社会主流。

我们到达庐山国小的时候,正巧有台北某一所大学的学生,利用暑假期间,组成所谓的山地服务团,来这里带山区孩童做活动。一群年轻的大孩子,在教室里打起地铺睡觉, 在走廊上架起炉灶开伙,高高兴兴的带起团康活动,当上部落小孩的“孩子王”了。

手提唱机播放着台湾新近流行的舞曲,服务团的团员摇晃着活力充沛的身体,示范各种娇俏可爱的动作。小朋友也随着大哥哥、大姊姊带动唱的韵律,快乐的摇晃起来。无论是台湾的阿妹、香港的刘德华、或从美国来的Co Co……最热门的歌曲,一遍又一遍播放,消费市场上最High的大明星,不单单是台北青年学生的偶像,住在深山部落里的原住民小孩一样心向往之。

资本社会的消费文化看起来光鲜亮丽,就像迅快的电波,其穿透力简直无远弗届。来自原住民部落“阿妹”的风采,在媒体上大红特红,哪个原住民小孩不羡慕?

但是具有独特性的原住民文化,在不断顺应商品化需求的变迁中,逐渐丧失了原住民歌唱中的艺术精髓。泰雅古战歌、布农的八部合音,被国际上公认为世界艺术瑰宝,但是在强势消费主流的入侵下,山上生活的孩子却失了传承。原住民孩子不但逐渐丧失说母语的能力,更不会唱部落的歌、跳部落的舞了。

来自大都会区,进入深山的年轻学子,他们怀着青春浪漫的情怀,自以为为了“实践理想”而付出热情,但是若欠缺反躬自省的修养,也没有明辨人文历史的智慧,所谓的服务,实际上只是给部落小孩带来更多不自觉的腐化罢了。他们可曾想过,正是这些肤浅的“消费性”文化不断入侵,才把原住民原生文化之美破坏了。

青年人欢欢喜喜来这儿体验生活固然是好,但年轻学子千万不要自夸是在“做服务”, 而应该虚心向山林学习,谦卑体会“异文化”之美。

5

庐山国小的操场正前方,筑有护栏保护学童远离面前的斜坡,站在护栏前观望,曾老师说眼前这一大片混合林,就是当年莫那鲁道的族人居住的马赫坡社所在地。旧马赫坡社位在奇莱山南峰,顺塔罗湾溪河谷倾斜,这里因为被政府划归为水源保护区,禁止任何开发,因此放眼望去是一片浓密的林地。

如此蓊郁的山林,散发着苍翠生机,如何与前辈先人所受的悲怨相连结?这是发生在我们土地上的历史,弱势者以慓悍不屈的意志对抗高压统治,枪炮贯穿肉身、烧夷弹把山林夷成焦土,鲜血染红土地。厮杀战况比雾社怒放的山樱花更炽烈——与世无争的高山族人,当初如何面对这场彷如恶灵诅咒一般的灾难,我们无从想像。哪里是古战场?哪个岩窟是老弱妇孺的坟场?深山蛮荒中泰雅族人的悲壮史诗,在岁月的荒烟蔓草中, 一一覆盖,生灵如同草木早都化做滋养林野的尘土了。

相对于庐山国小前面这一片,曾埋葬先民遗骸的原生林区,国小的背后则是“能高山”的大片山坡。曾老师说十五年前,他刚刚到这里来教书时,那片山坡全是次生林。日本政府的林务单位将原生林砍伐之后,在此地大面积植栽杉木,这片林地后来划归原住民保留地。数十年来,汉人入山抢地开发,或用拐骗或用交易,土地的使用权大都已经移转到汉人的手里了。

汉人的价值观重现实营利,一再开发造成土地超限利用,到了今天别说次生林没有了,简直连树木都零落稀少。整大片坡面都被切割成层层上升的梯田,高冷蔬菜、茶叶等作物园区,分散排列,私人住家、旅游度假别墅往山上扩展,田野间有褐黄色泥流,从山顶倾泄而下的痕迹,那是整个山脉水土不保之后的土石流。放眼眺望,曾老师指出一大片开挖得“最彻底”的地方,就是和庐山国小遥遥相望的清境农场了。

清境农场,位在14号公路往合欢山的中途,占地七五七公顷,海拔约在一千七百到二千一百公尺之间,是著名的休闲旅游景点。即使炎夏季节,气候依然凉爽,与邻近的庐山温泉同属避暑名胜。

摆脱繁嚣的城镇,来到这个素有“雾上桃园”美誉的清境农场游赏,高原的清新空气,山下的万大溪流、雄峻的奇莱山脉、翠绿的碧湖、连绵的草坡、坡上的牛羊、白壁红瓦的农舍、还有清甜可口的高冷蔬菜可以享用……的确有如置身人间仙境一般。

但是当我从相对于“能高山脉”的山脚下,也就是庐山部落区,抬头观看那个被称为“雾上桃园”的清境农场时,却觉得整个农场的开发,就像把“合欢山脉”切割出一个“大伤口”一般。

“清境农场”,是早年日本人的养马场,占地约二百八十公顷。国民政府从日本人手中接收后,行政院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于一九六○年为了安置从滇、缅边境撤退来台的游击队员,还有包括摆夷七族的所谓“义胞”及“荣民”,在此地经营大型的共同农场称为“见晴农场”。

蒋经国任行政院长时,更把五百多公顷的林地砍伐开采之后,开辟作为养牛牧场,引进欧洲品种的乳牛和高山绵羊,形成一个占地八百多公顷的牧场。至于坡度较小的草地,则陆续开发为农业区,栽种桃、梨、苹果等果树、还有高冷蔬菜、高山茶、药草等农产品,用以安置“荣民”。

当年清境牧场的畜牧中心附设有小型现代化屠宰场,并附冷冻、冷藏柜及运输用的冷冻车,这些耗资不赀的设备,现在只用来供应清境宾馆的餐厅需求,及招待退辅会“特别优礼”的“特等”贵宾之用。

“清境农场”是台湾“农、牧业上山”最早的一个例子。国民政府投入大规模资金和人力上山开发,起了带头作用,数十年来,民间的资金也一窝蜂的往山上发展。

雾雰缭绕的高冷地带,所生产的茶叶确实特别甘洌,高丽菜也特别清甜。饮用高山茶、高冷蔬菜的习惯,在媒体不断传播之下,蔚成一种消费流行。多数饕客对于食物口感讲究不断变换,是某种消费流风所喂养出来的欲望。

经济利益使得高山上土地的交易频繁,价格越炒越贵,开发面积越来越大,超地利限制的生产方式,造成水土不保,农药、化学肥及有机肥的污染,清境农场所在地,以及周边的能高山脉,地景已经起了大大变化了。

数十年来经济产业结构的变迁,不只畜牧业、乃至农产业,都失去“永续性经营”的利基,逐渐衰颓而成为夕阳事业了。连山下广阔平原的农业用地都逐渐放弃耕作,政府以鼓励休耕,来因应越来越不符成本的农作事业。正当平原地区整大片农地任其荒芜,还有必要发展高山农业吗?

“清境牧场”的畜牧业已经无法成为民生产业,只好逐渐转型作为观光之用。牧场内的少数牛羊,只是游客们旅游高山牧场时,大片草原上与游客嬉戏拍照时的优美点缀。至于高山水果,因为耕作、收成的成本太高昂,很难与开放进口的水果相抗衡,多数果园逐渐没落,剩下高冷蔬菜还在清境农场周边的私人农园上存活,至于往后的竞争力,也是堪虑的。

“清境”之名,据说是蒋经国有感于此地景致清幽、气候宜人,于是发出赞叹说:“清新空气任君取,境地幽雅是仙居。”而得清境之名。但是当山上农牧业的利基消退了,从山下带上来的污染,却长久留在山上不消失、不断渗入水源。当年国民政府为了安抚“义民” “荣民”所做的规划,其中的利弊得失,恐怕需要用更长远的生态史观来做公平的检验。

自然界的美景,在游赏者看山看水的眼光里,自可无限赞叹。但是某些环境的异象, 是生态变动的指标,却不是无心的游赏者所能细加体会。

如果你也理解从清境农场上,远眺长年碧绿的美丽碧湖,也是因为“清境”以及周边农场,使用过量化学肥及有机肥随雨水流进湖里,导致藻华大量繁殖,湖泊优氧化,湖里的生物正面临灭绝危机的事实,我想你在欣赏碧湖的翠绿风貌,或者为了吃清甜的高冷蔬菜而专程上山的你,恐怕也会和我一样潜藏无限哀伤吧?◇

——节录自《 笔记浊水溪》/ 联合文学出版社

(〈文苑〉登文)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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