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年生死(2)
武平王府。
昭雪手持鱼食,独坐水亭,呆呆望远,水中锦鲤嬉戏,绕着鱼饵打圈。忽地,眼前落下一物,落于水中,定睛一看,原来是朵牡丹花。回身之间,纳兰走近身来,昭雪登时皱眉:“花开得好,为何就摘了?”
“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1]”纳兰道。
昭雪纤手一扬,鱼食尽落水中,引得鱼儿争食。
“你回来了?”昭雪道。
纳兰落座饮茶,道:“你高兴么?”
“有什么值得高兴?”昭雪凝眉。
纳兰道:“王上赏赐‘护国良将’金匾,加封‘忠勇武平王’,世袭三世。”
昭雪攥着手绢儿,道:“又不是归还虎符与兵权,有何可喜?”此话一出,当真大煞风景,纳兰将茶碗一放,道:“你倒是洞察透彻。”红缨见其脸色不好,拉拉昭雪袖子,昭雪侧身不理,红缨灵机一动:“侧福晋,今日还没用膳呢,奴婢扶您回去吧。”
“嗯。”昭雪离去。
纳兰独坐水亭,静然独思,郭络罗之言,挥之不去:“爹亲究竟缘何而亡?”脑中突然想起齐王伍镇聪之话:“若非早知有死,缘何留书于你?”两者交织,搅得人心愈发不宁。
侍卫道:“哈尔奇将军求见。”
“传。”纳兰道。哈尔奇叩拜,道:“回禀王爷,我奉令去追玉林统领,却让他给甩了。查抄金府之时,也没见到。”
纳兰心底一惊,即刻进宫。
话说昭雪回转芳雪斋,即刻令红缨关门。红缨虽然不解,但仍照做,传了午膳进来。
“出去。”昭雪喝道,吓了红缨一跳。“你……先出去。”昭雪缓了语气。红缨不知发生何事,心底有些害怕,悄悄出去。昭雪落栓,手扶心口。想起昨日之事,好生害怕。原来昨夜就寝之后,心思烦乱,无法入眠,直至丑时,翻身下床,却见一个黑衣人立于屋内,登时惊呼。捉眼不及,利剑架颈。
“是我。”黑衣人拉下面罩,竟是独孤唯吾。
“独孤大哥。”义军有人生还,昭雪心内欢喜,想问众人如何,谁知却被独孤剑指喉咙,令其交代与朝廷合谋之事。昭雪好生冤枉,低诉侯门之事,独孤将信将疑,又问白门柳何在,昭雪一头雾水,答不上来。独孤见其不知,放言道若再见昭雪,定然一剑封喉。
冤上加冤,只盼纳兰休要归来。天亮之后,便至水亭独坐。谁承想,天不遂人愿,纳兰庭芳竟然活着回来。非但如此,还加官进爵,登时心里又气又怕,专拣不好听的说,趁机逃得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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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
纳兰入见皇甫,一如往常,无须通传。
纳兰道:“郭络罗之事,何时昭告天下?”皇甫放下朱笔,道:“不急,但等乱党除尽。”
“玉林还蒙在鼓里?”纳兰道。
“嗯。”皇甫端起茶饮。
纳兰道:“瞒不了多时,总有一日,会知道的。”皇甫茶到嘴边,未饮便放下,叹了口气,道:“如果一生不知情,何如?”
纳兰眼神一凛,道:“你待如何?”
皇甫道:“王后乃是郭络罗之女,已有太子,孤不愿废之。郭络罗乃先王遗老,今有此败事,实不光彩,有伤先王明德。其虽罪恶滔天,然则吾犹愿保其清誉,留名史册。”听闻此话,纳兰沉默。
皇甫续道:“我知你担心何事。日后之事,但等太子长大,再作计较吧。”
纳兰道:“玉林如何处置?”
皇甫道:“我答应你留其一命,便是君无戏言。”
“是。”纳兰道,眉心难纾:“此事,玉林早晚会知晓。你说,他会原谅你么?”皇甫眼神一凛,步下龙椅,负手叹道:“他会恨我,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一辈子。”纳兰沉默不语。
皇甫又道:“若你是我,当此之事,会如何做。”
“未及突如其来,一步一步,循序渐进,或许比较容易接受。”纳兰出神道。
“这是你的答案。”皇甫道,袍袖一挥:“孤知晓了。” 话锋一转,皇甫道:“禁曲一案处理如何?”饮了口茶。
纳兰心内一凛,道:“查出了宫廷教坊血案。”
皇甫道:“有帮助么?”
“什么?”纳兰疑惑。
“剿灭禁曲啊?”皇甫放下茶碗。
“无有。”纳兰道,“总要釜底抽薪,方是上策。抱薪救火,只会越烧越旺。”
“你想知道什么?”皇甫道。
纳兰道:“真相。七十乐伎伶人,到底是如何死的?朱公公,为何亲自赐酒?”话头一顿,勉力吐出:“御酒,是否有毒?”
皇甫朗笑一声,道:“看来,郭络罗逼宫此举,还是做下很多准备。”
纳兰道:“如果不想,你可以不说。纳兰庭芳,一样会依王令办事。”
皇甫叹了口气,道:“君臣若不能坦诚相待,何谈信任?”说话间,步下高堂龙椅,道:“记得十年前,京郊香山秋猎之事么?”
“香山秋猎?当然记得。”纳兰忆起往事,道:“你我同时跌入山洞,但是为何后来你人却不见,此后也不让我追问?”
皇甫道:“当时萧企乱政,孤无所依凭,幸有你与玉林二人奉旨伴读,聊解孤忧。”
“我记得那年香山秋猎,玉林染疾卧床,未能成行。”纳兰道。
“是啊。”皇甫叹道,“所以,山洞之下的秘密,只有你我二人心知。”
纳兰道:“富可敌国之财富;永不落空之愿望。你选了后者,我选了前者。”
“是啊,你选了剩下之门。那扇门后面有什么?”皇甫叹问。纳兰眉心一皱,道:“金山银海,成千上万,你已知晓。后来不知为何,岩洞坍塌,未能带出,甚至险些丧命。然则,你许下何种愿望,能可永不落空?”
皇甫道:“既没选择财富,当然不是求利。”天已全黑,皇甫远眺墙外万家灯火,道:“庭芳,你看这锦绣江山,何其壮观。”纳兰恍然,轻笑一声,道:“我早该料想得到,你之所愿,当为江山一统,君临天下。”
“然也。”皇甫道,“若非有此奇遇,哪来这八年新局?”
纳兰皱眉,道:“究竟何种力量,能可将王位大统,万里江山,拱手奉上?”
此语一出,皇甫愁眉深锁,缄口不言。
静寂片刻,落针可闻。纳兰叹了口气,道:“说不出口,不必勉强。”皇甫亦叹了口气,道:“改朝换代,难免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纳兰道:“即便太宗,也经玄武门之变,国事方定。明主暴君,乃观其后效,民策得失。”
皇甫道:“你观现下,可是太平盛世?”
“我……”纳兰话头一顿,道:“不知道。”踱步窗前,倚栏远眺,续道:“郭络罗政变之事甫败,党羽还在清除之中,民策优劣,尚在未定之天。”
“呵。”皇甫轻笑一声。
纳兰回视,见其摇头,续道:“万里江山,君不可亲至每地,但须驾驭良臣,以安民生。新科状元一事,我听闻你已将其打入大牢。”
皇甫面现怒色,道:“竟敢愚弄于孤,欺君之罪岂可轻乎?”
纳兰道:“那便究竟如何,取得王位江山?”
“玄蛊心毒。”皇甫负手道。
“嗯?”纳兰不解,皇甫续道:“你当然没听说过。天下知此毒者,寥寥无几,更无解药。”
“那是何物?”纳兰面现忧色。
皇甫道:“玄蛊心毒,以缔约者心血为引,中毒者但听缔约者之号令,莫敢不从。”纳兰闻之一惊,心道:“此乃诛心,与行尸何异?”脱口道:“中毒者,有其自主意识乎?”
“视乎程度,轻者无碍,重者动如行尸,乃为缔约者奴役。”皇甫阖目道。
“此毒如何所下,范围若何?”纳兰道。
皇甫道:“孤耕耘十载,早已蔓延千里,散布天下。”
“缔约者何人?”纳兰眉心难舒。
“是我。”皇甫自认不讳。未料到其坦而言之,纳兰落于椅上,思绪万千,抬首却是问道:“吾,可中毒否?”皇甫叹了口气,道:“如果中毒,今日便无需有此一会。”转身走至纳兰身旁,提衫坐下,道:“此毒有缔约者,当有见证之人,不可操弄,不会中毒。”
“谁人?”纳兰道。
皇甫皱了下眉头,道:“十年前自幼的玩伴,纳兰、玉林、宛月、揽月。”纳兰道:“此毒既然如此奏效,缘何郭络罗会逼宫?”皇甫道:“郭络罗,也是见证者之一。盖因当时萧企乱政,你我与其谋划长策,所以……唉,对其十分信任,岂料今日之事。”
纳兰道:“既然如此,缘何又杀官员百姓?岂非听你一人之令乎?”此言一出,皇甫面色一沉,纳兰续道:“难道这些人,不是郭络罗之党羽,而是未中毒之人?”皇甫眼神一凛,纳兰又道:“亦或,此毒并非没有破绽。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七步之内必有解毒之草。何种毒物,能无药可解?”
“此毒并非世间之物。”皇甫厉声喝道。
纳兰稍惊,很久未见其如此,气氛一时尴尬,只好端起茶来饮。
沉默半晌,皇甫道:“孤乏了,你先退下吧。”
“是。”纳兰告退,出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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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平王府。
是夜闷热,便至子时,电闪雷鸣,风啸雨吼。纳兰心思烦乱,独坐堂内饮酒。狂风过境,房门大开,肆虐无惮。纳兰回神,见门开了,置之不理,又斟一杯清酒。冷风急雨,吹得人醉意全无,愈发清醒。
突然,琉璃窗外闪过一个黑影。“外面风雨大,进来说话。”纳兰倒出壶中最后一滴酒。堂中落下一人,回身之间,风雨尽关在门外,落紧门闩,无人可入。“御前侍卫,果然功夫了得。出入武平王府,竟如儿戏。”纳兰道。
其人一身黑衣,跪地叩拜:“罪臣步沙尘参见王爷。”
纳兰也不起身,道:“你该参见的人,并非本王,而是刑部尚书。”步沙尘打断道:“王爷。”
纳兰道:“郭络罗事败,你有一身好功夫,为何不跑?留于京师必有所图。”步沙尘拱手道:“尚书大人交待,如若大事不成,定将真相告知王爷。”
“噢?”纳兰转头,见其跪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起来说话。”双指弹出一道气流,步沙尘起身,后退数步方定,拱手道:“多谢王爷。”
“此前郭络罗诱我查教坊血案,想来该是此事。”纳兰心思,脱口道:“什么真相?”
“老王爷冤死之案。”步沙尘道。
纳兰眼神一凛,道:“若敢胡言,小心脑袋。”
步沙尘不惊不惧,道:“臣有王上亲笔手书为证据。”说话间呈上一封书信,步沙尘道:“信中所言,乃皇甫忌惮武平王府势力,令尚书大人密除之。” 纳兰拆开阅视:“方今萧氏已灭,大局已定。武平王府日隆,纳兰德容不敬不臣,自恃军功,屡次藐视于孤。恐方诛猛虎,又引豺狼。卿乃旧朝大臣,与孤更有姻亲之好,不可见之不救……”
天空一道雷鸣,惊得烛火颤动,纳兰一言不发,心如翻江倒海:“皇甫心思缜密,不可能有这种疏漏,定是有心人所为。郭络罗阴魂不散,临死也不忘挑拨……”
步沙尘见其不语,道:“此信并非王上亲笔所书,乃王后揽月临摹之笔。真正的书信,早已被王上讨回,付之一炬。”纳兰将书信往桌上一放,道:“仅凭一封书信,便教本王怀疑,杀父之仇乃王上所做,未免太过轻易。”
步沙尘道:“此事乃尚书大人与铎克齐联手为之,王爷一问便知。”
“一派胡言!”纳兰喝道。
步沙尘急道:“若非如此,王上如何能肯割爱,赐婚铎克齐宛月于王爷?”
当初逃婚之事,历历在目,纳兰之疑惑,从始至终,未能解开。“……孤害你失去一个亲人,便赐与你一个亲人,铎克齐宛月,孤,亦放下……”纳兰眉头深锁,不愿承认,又难以释怀,定了定神,道:“你将此信交予我,有何所求?”
步沙尘跪地,道:“请武平王高抬贵手,放小人一命。”纳兰道:“步统领武艺高强,何须如此?”步沙尘道:“虎落平阳被犬欺。臣纵有铁拳铜腿,难敌倾国之力。更何况通缉令,发于普天之下,便是逃命西域,远走他乡,亦要过关斩将。臣有武功,也望有确信。”
纳兰收起信,道:“你之要求,超越本王职权,恐办不到,尔好自为之。”
步沙尘道:“府上还有一位福晋,乃朝廷罪犯之女。臣这一丝要求,想来王爷也是举手之劳。”纳兰心内一怒,喝道:“可知祸从口出,脑袋不稳。”步沙尘冷笑一声,道:“郭络罗已死,臣大可将此信交予王上。但却呈送武平王……”
“那又如何?”纳兰挑眉问道。
“臣自信武平王一言九鼎。”步沙尘道。
“要是我反悔呢?”纳兰道。
步沙尘道:“但有另一封书信,送呈王上,言武平王已经知晓真相。”
纳兰喝道:“本王岂受威胁?”
“非是威胁,乃是臣救命稻草,恳求武平王高抬贵手。”步沙尘叩首道。纳兰看着桌上书信,默然不语。
忽地一道惊雷,电光闪烁不已,暴雨滂沱而落。(待续)
[1] 语出: 唐 · 杜秋娘《金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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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