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真暌违九年之作

【念念时光真味】野菜,憋了几十年的笑与泪

作者/吴念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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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上山找红凤菜,当我拨开浓密的茅草丛时,眼前忽然出现两个光溜溜、白晰晰上下交叠起伏着的身体。那两个人也许受到惊吓吧,当下停住动作,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老家的规矩是正月初一的早餐全家吃素,油腥不沾,一直要到午时开始的十一点之后才能开荤。

早年祖父母还在时,这个规矩行之甚严,初一一大早全家大小就被从床上挖起来,漱洗更衣,素菜祭神祭祖,然后乖乖地吃那一桌早已冷掉,而且和年夜饭相较之下根本毫无滋味的饭菜。

祖父母不在之后,规矩成了形式,初一早晨一样素菜拜拜,但起床准备的是妈妈,负责拜拜,甚至最后意思意思吃一点的也是她,因为父亲可能在隔壁的麻将桌上还没下来;其他小孩则赖在床上,非等到十一点过后才肯起来,因为那个时辰已经开荤,年夜饭没吃完的大鱼大肉又已经热腾腾地摆上桌。

钦仔,可以拜了哦!

小时候,年节祭品一旦准备好,都会听见妈妈说:“阿爸,可以拜了哦!”后来变成:“科仔,可以拜了哦!”科仔是我父亲的名字。而父亲过世后隔年的正月初一清晨,当妈妈忽然在房间门口轻声地唤我,说:“钦仔,可以拜了哦,你要不要起来?”

那一刹那,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份”已然不同,某种责任伴随着些许莫名的“荣耀”让自己似乎毫无推托的余地,一下子就从床上爬起来,更衣、漱洗之后恭敬地点香祭拜,而也在那一刻才觉得,在这个家里头,自己不折不扣是真正的“大人”了。

始终记得那个早晨那种美好而悠远的氛围。

外头冷雨静静地下着,远处有断续的爆竹声,屋里弥漫着线香的气味,也许怕吵醒还在睡梦中的儿女、媳妇和孙子吧,妈妈跟我轻声地聊天,说往事、说记忆,但“发语词”却已不是她一向惯用的“你们都不知道,我以前啊⋯⋯”而是“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啊⋯⋯”那一刻我们之间好像不似母子,倒像是拥有某些共同记忆的平辈一般。

我们从吃素说起,一起回忆着过去的年代里,曾经吃过而今却已逐渐淡忘的一些粗食野菜。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吃过‘豆叶’和‘豆头’吗?”妈妈说。

黯淡灯光下的一屋愁容

豆头我当然记得,就是做豆浆、豆腐时所残留的豆渣。

豆渣的来源有两个,一个是卖豆腐的小贩顺便挑来卖的,但也是半卖半相送,因为那些豆渣最后的出路,不是当堆肥就是喂牲畜罢了;另一个来源,就是隔壁邻居有人自己做豆腐之后分送的。

豆头的吃法只有一种,就是在锅里放点油下去炒,炒到水分全干的时候也差不多熟了,然后有葱花撒点葱花,没有的话,光撒点盐巴也就上桌了。

豆头平日并不常见,所以口感、滋味对小孩来说还算新鲜,因此并不排斥。

“你爸爸可不这样觉得⋯⋯”妈妈说:“有一次,他下工回来,进了浴室却没动静,我觉得奇怪,推门进去看,发现他坐在浴盆边发呆,问他为什么,他说看到餐桌上只有两道菜,一道是咸豆豉,一道是炒豆头,说一个男人让家人的日子这样过,早就该去切腹!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能陪他坐在那里哭。”

“你爸爸这辈子啊⋯⋯”妈妈说:“有志气,但就是缺运气。”

至于豆叶⋯⋯若非妈妈提起,我可真的没有任何记忆。

豆叶,就是菜豆的叶子,长得像枫叶,叶脉很粗,所以摘回来之后,必须先抓掉叶脉。吃法有两种,一是煮汤,就是水煮豆叶加上盐巴和几滴油,既是汤也是菜。另一种吃法,则是切碎略炒加水滚开之后,淋上番薯粉做成羹,浇在白饭上头吃。

豆叶很粗糙,吃在嘴里感觉像在吃草。小孩其实很敏感,一旦吃豆叶就知道家里“穷”,所以饭碗一端起,两眼泪汪汪,而那时候妈妈通常会发脾气,骂说:“不吃就饿死,投胎去当有钱人儿女!”

或许豆叶伴随的记忆,通常是黯淡的灯光下一屋子的愁容吧,所以这道菜早已被自己选择性地遗忘了。

妈妈没有忘,那个正月初一的早上,她说:“当我那样骂你们的时候,其实我心里也在哭,你们哭的可能只是一餐饭,而我哭的却是明天、后天,未来久久长长的日子,我们到底有没有能力把你们养大?”

憋了几十年的笑与泪

比起豆头和豆叶,红凤菜的记忆就可口也愉悦得多。

当年村子里的红凤菜不用买,而是去山上摘。

红凤菜通常长在茅草丛里阴阴湿湿的缝隙中,那种地方也是蛇类最喜欢的隐藏处,所以每当妈妈说:“晚上没菜,去摘一些红凤菜回来!”之后必然会以另一种关爱的语气嘱咐道:“带根棍子先把草丛动一动,可不要被蛇咬到,我跟你说!”

平时爸妈不许我们往山上跑,唯独砍柴和摘红凤菜是例外,所以即便听到“晚上没菜”难免有些莫名的忧伤,但手拿篮子迎着夕阳的余光走向山边时,总有一种“共赴家难”的悲壮。

野生的红凤菜通常长成藤蔓状,我们只摘前面那段有嫩叶的部分,老梗留着让它长新芽。运气好的时候,可能找到聚生的一大丛,三两下就摘得满满的一篮子,多出来的时间就用来找“刺波”(一种长在带刺藤蔓上的红色莓果),或者挖“桂仔根”(野生肉桂树的根,香味浓烈,辛辣而且有甜味)当零嘴。

红凤菜柔软、鲜嫩口感好,快炒好吃,水煮滤干之后,加蒜末、酱油和一点油拌一拌也好吃。即便菜吃光了,把盘底的紫色菜汤浇在白饭上,更有一种特别的美感,光那样的颜色和咸味,还可以让你扒下一碗饭。

有一回上山找红凤菜,当我拨开浓密的茅草丛时,眼前忽然出现两个光溜溜、白晰晰上下交叠起伏着的身体。那两个人也许受到惊吓吧,当下停住动作,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上面的男人是邻居的伯伯,下面的女人则是住在离我家稍远一点,一个人家的太太。

我们三个人都沉默着,现场出奇地安静,只有晚风拂过茅草的沙沙声。

后来我看到那个女人把脸偏了过去,像是在躲避我的视线,伯伯则像在调整呼吸,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你不要怕!阿伯只是在帮阿姨注射(打针),快好了,你不要看,先回家!”

那时候我应该十岁不到,什么都不懂,回到家也不管屋外一群人,竟然就跟妈妈说:“我在山上遇到××阿伯呢,他在帮××阿姨注射,两个人都没穿衣服!”

只记得屋外所有人的表情就像不久之前的伯伯一样,楞楞地看着我。

妈妈说:“你胡说!小孩子白贼!”

我生气了,更大声地辩解说:“我没有白贼!不信阿伯回来你问他!”

记得话还没说完,妈妈就冲过来掩住我的嘴把我往屋里拉,表情并不像真的在生气,反而像是憋住气或憋住笑一般,整个脸胀得通红,可还是大声地说:“你死孩子,乱说些什么!”

或许已经憋了几十年吧,重听这个故事之后,妈妈再也忍不住了,她大笑起来,笑到眼泪都流出来,抽着面纸猛擦,笑到所有人都被吵醒了。

卧室里有人问:“妈,你在笑什么?”

没想到,妈妈却理直气壮地说:“我哪有在笑?我在哭。你哥哥刚刚在讲以前很穷,我们吃豆头和豆叶的故事!”

责任编辑: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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