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生如戏(3)
天朗气清,明月高悬。倚卧青松,分外畅快。
纳兰饮尽壶中酒,对月当空,睡意临身。脑海中浮现出两个熟稔面孔,鬓发斑白,慈爱温暖,忽的心乱如麻,惊悸坐起,已日上三竿。身子陡转,轻若飞燕,落在地上。树下,昨夜打昏的几个土匪,还晕死没醒。
“出来已有半月,不知家中双亲,境况如何。不如回去一探。”言罢,便向城中回转。纳兰王府前,老王爷下朝回府,正从轿子里出来。墙后暗处,纳兰忧心不已:“吾父面有忧色,步态不稳,难道朝堂之上又遭小人相轻?”拳头不觉缩紧。
忽的,老王爷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侍卫即刻相扶;老王爷推开侍卫,径自撑持进入府内。不觉之间,纳兰也半身前倾。直至白发背影消失不见,才将目光收回:“爹爹,孩儿不孝。”
纳兰不敢在王府门口久呆,转到一条僻静胡同。内中心绪烦乱,不觉又走回贫民胡同。
“哼!竟又走到这里!”纳兰不屑,转身离开,却被一张布告定立原地:昭鹤亭夫妇无视当朝法令,私藏邪曲,着令秋后问斩!
“难道昨日,她竟有赴死之心。”纳兰急急奔回蓬门陋室,却不见昭雪身影。
“难道还在休息?”纳兰掀开床幔,被褥工整,与昨日无异。
“你走吧。”昨日她这话中之意,竟没听出。惊忆此语,纳兰心中竟是一阵怅然若愧。没想到,不过几日,相遇别离都太过让人猝不及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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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高义薄亲自将昭雪接走。
昭雪从轿子里出来,却不是高府。门庭大了一倍,灯笼上写着“赵府”两个大字。高义薄引她入内宅,解释道:“这是我丈人家,姓赵,官拜吏部侍郎。侄女不必紧张,一会子见面,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是!”昭雪跟在高义薄身后,两人急急而行。
正中高堂之上,金色纱慢后面坐着一个人,相貌不甚清楚。屋中另有四把红木椅子,两把已坐上了人。
高义薄向其中一把椅子上的人作了个揖,昭雪也福了一下。那人脸型瘦削,神情严峻,两条美髯与旁边坐着的中年官员如出一辙。那人道:“义薄,该当先拜堂上之人。”语气清冷中带一丝严厉。
高义薄刚要再拜,却听厚重之声,自金色纱慢后传出:“免礼,赐座。”待二人坐下后,侍女统统退了出去,屋中仅余五人。堂上之人缓道:“这位,就是昭雪姑娘?”语气中仿佛沁了茶的温度。
昭雪正欲作答,忽闻赵廷钧道:“回大人,正是!”
“嗯。”堂上之人语气又变冰冷,似乎不满意赵廷钧的抢答。赵子豫冲他父亲使个眼色,赵廷钧随即会意,不再多嘴。
“昭姑娘,今日请你前来,是劳烦你帮忙,回答老夫一个问题。”堂上之人道。
“是。大人请讲。”昭雪道。
“一个名字,纳兰庭芳。昭姑娘可否见过此人?”堂上之人道。昭雪沉眉不解,不知那纳兰庭芳究竟何许人也,人偏都跑来问她。蹙眉扶心,摇了摇头:“没有见过。吾不认得此人,日前亦有人向吾打听,想来应该是误会。”昭雪道。
“何人问起?”赵廷钧插嘴道。
“那人是……”昭雪话不及出口,只闻堂上之人道:“吾知那人!不必多问。”昭雪心内一热,脱口而出:“大人既然认为纳兰庭芳与吾有关,何不将此人画像,让吾一观,一切便可明了。”
堂上之人道:“也好。廷钧,你随吾到府上取画。”说罢,起身离开。
“大人留步!”昭雪失声叫道。
“何事?”堂上之人道。
昭雪跪地叩首,哽咽道:“昭雪之父昭鹤亭因冤入狱,望大人明察!”
“嗯?”堂上之人似有不解。
赵廷钧面色慌张,忙解释道:“回大人,是禁曲一案,铎克齐大人已判了秋后问斩。”堂上之人道:“禁曲一案,刑部主审,不在老夫职权之内。朝堂之上,各司其职,僭越不得,昭姑娘,恕老夫有心无力。”说罢离开。
赵廷钧眼中烧火,燃得高义薄冷汗直流。
赵子豫一语中的:“难道这女娃儿不知道么?今日之行,并非为他父亲而来。”
“哼!”赵廷钧甩手离去。高义薄无脸见昭雪,便向赵子豫揖道:“刚才堂上之人,不知是哪位大人?”
赵子豫一怔,为自己妹子叹了口气,道:“这是能说得的么!”又觉高义薄人做得太窝囊,事做得太不磊落,生了恻隐之心,语气缓和些,道:“家翁为吏部侍郎,之上何许人也,你自己思量去吧。”
昭雪知高义薄利用自己,并无意于父母之冤,便独自走回家中。
少时,赵廷钧便取回画像,着赵子豫将其连夜送至高府。赵子豫思量刚才之事,胸中很是不快,自己的妹子怎生嫁给如此窝囊之人。但事已多年,又能奈何,不如把侄儿接回,好生调教,免得步了他爹的后尘。子夜风寒,赵子豫裹了裹上衣,竟不觉昏睡过去。
昭雪心下怅然:“无论怎样豁命努力,爹娘还是逃不过死劫,难道,这也是命定的么?”叹了口气,推开房门,却见熟悉的人正躺在床上,心下掠过一丝安慰,阖门道:“你还没走么?”
“这是我家,你让我走到哪里去呢?”方廷道。
贫贱之人尚且重诚知诺,为何做了大官,却忘掉为人之本呢?昭雪心道,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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莅日清早,昭雪去教坊之后,方廷听闻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又是高义薄,登时没好气道:“高大人三天两头登门造访,不知有何贵干?”方廷道。高义薄眼高于顶,闭目不语,手里按着一卷画。不多时,昭雪回来。
高义薄道:“我与你单独一谈!”
方廷识相地往外走,却被昭雪拦住:“高大人,家夫方廷,不是外人,我的事也便是他的事,就请您有话直说。”方廷多日来首得肯定,心中一阵欢喜,可不知为何,她对高义薄的态度如此见外。高义薄企图再劝,见她执意,便道:“罢了,这是那个人的画像,你看看罢!”
“这便是纳兰庭芳?”昭雪故意拖长这四个字。方廷内心猛然一震,无可退避。
“这个人器宇轩昂,果然不负小王爷之名。只可惜,昭雪从未见过!”昭雪放下卷轴。方廷疑惑不解,抬眼望去,只见一陌生男子,身着蟒袍,手持紫金枪,不禁失笑。
“你笑什么!”高义薄道。
方廷摇摇头道:“高大人三番四次登门就是为了这个?小王爷是何等身份,内子怎会认得呢?”
“既是如此,高某告辞!”高义薄转身离开。
方廷转过身去,心下叹道:“兄长,吾果然没猜错你的想法,看来这婚,吾是逃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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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克齐府内,黑衣杀手复命,语声颤抖:“禀大人,我等去换画像之时,遭遇另一拨人马。属下得手后,他们便杀将过来,我等力战不敌,属下冒死突围。”
“噢?可知是何人?”铎克齐道。
“属下不知,但……认出他们穿着官靴。”黑衣杀手道。
铎克齐一挥手:“带下去。”转向窗外,嘴角浅笑:“吾果然猜的没错,纳兰庭芳岂会弃君而逃。”
正得意之际,忽听侍女在外惊呼:“老爷不好,小姐自缢了!”铎克齐大惊,立马奔至西厢。眼见宛月一身白衣,躺在床上,郎中正在诊治。
“怎会如此?”铎克齐内心隐隐生痛。宛月缓缓醒来,只见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
“宛月,你可吓死爹爹了!”
宛月见他神色慌张,心下一阵自责,道:“爹爹,孩儿不孝!”
“傻丫头……”铎克齐道。
宛月又道:“爹爹,您,您叫他们起来。”
“好、好。”铎克齐一挥手,众人皆退出去。
“爹爹,庭芳是不是不会回来了?”宛月低眉,两滴泪珠儿落下。
铎克齐道:“这个没担当的小子,毁婚在先。宛月,你放心,爹爹不会放过他的!”
“不!”宛月急忙阻止,道:“爹爹,他若死了,女儿也不活了!”
铎克齐急道:“说得什么胡话!你若死了,就剩爹爹一个人了。”
宛月道:“对不起,爹爹,爹爹别哭。”
铎克齐道:“宛月,你为何想不开,寻短见?”
宛月道:“刚刚,月儿做了个很真的梦。梦里庭芳哥哥死了,爹爹又逼我嫁给别人,宛月除了庭芳哥哥谁也不嫁!”铎克齐道:“不过是梦而已,何必当真。”
宛月:“可就像真的一样的梦啊。”
铎克齐心内渐起涟漪,先前的决心似已有动摇,自己是否当真可以甘居平凡?忽然门外通传:“王后娘娘驾到。”
铎克齐一惊,忙起身接驾。
“免礼。小月儿,你怎生这样叫人不放心,若不是你姨娘冒死来报,真出了什么事,姐姐,怕是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姐姐,庭芳有消息了吗?”宛月道。
“王上已加派人手,不日便会有消息。你可要养好身子,不然怎地做新娘?”揽月道。
铎克齐退到屋外,却见场院月下站着的,是认得不能再清楚的身影:“国丈大人,稀客了。”铎克齐一拱手道。
郭络罗道:“老夫正与王后娘娘对弈,惊闻宛月之事,便前来探望。”
铎克齐道:“幸得国丈大人关照,小女已无碍。”
郭络罗道:“老友客气了,你我皆托王上鸿福。”
铎克齐道:“那是自然。王上年轻有为,乃是古今难得一见的少主明君。”
郭络罗道:“是啊,天佑吾朝,王后娘娘已有龙脉,王上决定明日大赦天下,老夫先行通知老友了。”
铎克齐心底掠过一丝惊讶,湮没在强颜欢笑中:“那真是,恭喜国丈大人了。”
郭络罗喜怒不形于色,道:“非也非也,老夫之喜甚小,天下幸甚矣是大啊。”
两人月下寒暄一番,王后娘娘亦出来,与郭络罗一同回宫。
郭府凉亭,夜深如水,郭络罗清退众人,一道黑影划入暗夜。
“参见主人。”黑衣人道。
郭络罗道:“步沙尘,王后娘娘已有龙脉。明日,王上将大赦天下,老夫希望,王上与王后皆能看到满城盛世。”
“领命!”步沙尘魅影一闪,消失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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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昭雪正准备出门去教坊,忽见到方廷兴高采烈而来:“昭雪,你爹娘不用死了!”昭雪冷道:“一大早便讲梦话。我去教坊了。”
“跟我来,不由你不信!”不由分说,将她拉到布告前。上面果然写着:王后喜得龙脉,国之大幸,死刑一律赦免。突来的惊喜,昭雪竟说不出话来,眼泪激涌:“是真的么?是真的么?”
“假的假的,回去了,回去了。”方廷揶揄道。
“我,我不知……我……”昭雪嘴角扬着,急急雨下。
“傻瓜!明明是好事,还是想想我们该怎样庆祝呢?”方廷道。
“我,我,我,我今天不去教坊了。”昭雪说罢,往家里走去。
“太没新意,缺乏诚意。”方廷跟着后面,抱怨着。“那你说该如何?”昭雪转身道。
旁边路过一个妇人对他相公道:“听说大家都买了烟花,恭贺王上,咱们快去买吧!”
昭雪道:“不如,咱们也去买烟花吧!既然王恩浩荡,实该普天同庆。”
方廷冷道:“他之庆贺,不缺你一支烟花。”
“走啦、走啦……”昭雪笑逐颜开,面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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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有了,烛火有了,人也有了。”方廷自语道。
“那快点啊,还等什么!”昭雪急道。
“等天黑啊!”方廷无奈叹道。昭雪恍然,若梦一场。缓声道:“方廷,你可有什么办法,证明这不是梦?”
“有啊,待会儿烟花会炸,震耳欲聋,什么梦都醒了!”方廷道。
“快些黑天、快些黑天……”昭雪双手握在心口,默默不止。
方廷无语,叹道:“还有两个时辰,太阳才会下山!”门前走过两个人,指指点点,一个说:“看那两个傻子,竟也买了烟花来放,我就不会被人忽悠,饭都吃不饱,放什么烟花。”另一个催促道:“别多管闲事!小心隔墙有耳,快走快走!”
方廷斜了她一眼,道:“你真要为他庆祝么?可别忘记,当时下令抓你父亲的人也是他啊!”
“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昭雪道
“若他明日便翻脸,你怎样办?”方廷道
“我,我……”昭雪一时语怔,急道:“休要讲这些不吉利的话!你为何总是他、他的?你认得王上?”
“呃……不认得!”方廷踩到雷池,闪至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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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方廷与昭雪用完晚饭,方廷便走到场院,道:“我要放烟火了,你还不出来么?”昭雪半掩着门,探出脑袋,道:“你放便是,我在这里看就好。”
方廷单手持腰,摇了摇头。忽的天空一阵绚烂,各色烟火如奇花绽放,煞是美丽。昭雪抬眼望去,霓丽虹彩,缤纷炫目,不禁踏步而出。方廷眼疾手快,黄色烟火在她身后燃起。昭雪若惊弓之鸟,慌忙退开两步,捂住双耳。一时之间,火树银花,风光无限,便至燃尽,昭雪放下手道:“怎么没有响?”
方廷轻笑一声,道:“就要响了!”话音未落,昭雪赶忙捂住耳朵,却见烟花火星儿燃尽,未有丝毫炸响,又见方廷捧腹大笑,方知自己上当:“哼!”顿时生气,背过脸去。忽见远处,人群慌乱,似有一支军队急行而来。
“大叔,前方发生何事?”昭雪拦下一人问。
那人神色慌张,道:“大事不好啦!王上在御花园设宴,被人行刺啦!”
“啊?”昭雪大惊。
“瞎看什么!回家!”方廷见势不妙,将昭雪拽回门内。果然,不一会儿,一阵盔甲兵器之声自门外呼啸而过,之后,一切又复静寂。
方廷脸色阴沉,久坐不语。
昭雪从未见他若此,缓声问道:“你怎样了?”
“我出去走走!”方廷话未落地,人已在门外。
武平王府之外,武将进进出出。铎克齐府外,则稍显冷清。“难道是叛军?”纳兰心中已料定八分。转身欲离开,却见铎克齐府外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难道又与那曲子有关?”方廷心中不解。
莅日清晨,昭雪起早便去教坊,欲说明昨日旷工之事。提步迈入,却见教坊偌大个园子,半个人影也无,空留乐器、舞扇。步入中堂,更无半点声息,正欲离开,忽闻门外盔甲兵器之声,愈发清晰,急急奔向此地而来,心中暗暗叫苦。进退维谷之际,惊慌失措之间,只觉一道雄浑掌力透身,转眼人已在房梁之上,匾额之后。定睛一看,但见发力之人,不是别人,竟是方廷!(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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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