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生如戏(4)
方廷示意她不要做声,两人静观堂下众兵,一通摧枯拉朽。
“禀严大人,未找到与禁曲有关之物。”一个兵士道。刑部侍郎严承义眯起双眼,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匾额上,怒手一挥,两个兵卒立刻上前摘匾。情急之间,昭雪只见方廷左手捻指,一道真气发出,捉眼不及间,院里树枝散落一地。
“追!”众人齐齐奔出,将树木团团围住。
方廷趁隙携昭雪返回蓬门陋室。昭雪意欲追问,却被方廷抢占先机:“我先问你,你父亲真与禁曲有关么?”
“那又如何?”昭雪道。
“你有何理由喊冤?”方廷道。
“吾父一生光明磊落,施恩济善,何以因一首曲子,便被定罪。”昭雪道。
“蛊惑人心,目无王法,藐视王令。还不够定罪么!”方廷道。
“吾亦曾闻此曲,清越超然,思无邪也,实不敢欺!”昭雪道。
“哼,你这是在质疑王上了?”方廷此语一出,昭雪心中铿然一惊,恐惧席卷全身,寒意森森,口齿打颤:“吾不敢,亦无意……”方廷见她态度缓和,口气也缓些,道:“你既不质疑王上,亦不否定邪曲,此结无解。”
昭雪缓气之余,思绪未乱,强自镇定,道:“休得逃避,你究竟是何人?”
方廷听罢此问,轻笑一声,自嘲道:“吾是何人?你冰雪聪明,还猜不到么?”昭雪绞尽脑汁,依旧无解。“吾乃是,小王爷纳兰庭芳——的贴身侍卫。”方廷道。
“即是如此,那日高义薄拿画像来问,你缘何不声明?”昭雪道:“你家小王爷为何出走?你又为何不去寻他?”
“呃……”方廷吱唔一声,道:“小王爷乃重义之人,未免连累吾等,径自离去。着吾等留守此地,是为照料老王爷不时之需。”
“听你之言,小王爷乃是忠孝之人,又为何舍其父而去?”昭雪道。
“凡事必有因由,主子之事,吾等岂可过问。”方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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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庭之内。
郭络罗道:“老夫听说,刺客是城西教坊中人,尚书大人,不知您可有解释?”
铎克齐道:“私人教坊,乃鱼龙混杂之地。国丈大人,统领御林军中,无线索么?”
郭络罗:“犬子已去整兵,城中教坊,详尽盘查,尚书大人可放心,不日便有消息。”
铎克齐心中不悦,禁曲一案,王上钦点铎克齐全权负责,郭络罗如此一来,无事便好,若是查出什么,便是触动王上敏感之处。
铎克齐道:“纳兰老王爷已将宴席之上,教坊一干人等收押,以他之手段,相信幕后主使很快便可知晓。”
忽闻领头太监道:“王上驾到!”二人甩手欲行大礼,只闻皇甫亦节一声“免礼!”便起身站定。龙椅之上落座之人,面若冠玉,口若朱丹,长眼睥睨,威慑之势,锐不可当。领头太监又报:“武平王纳兰德容、御林军统领慕容玉林求见。”殿上又走上来两人,前头一位,白发皓须,老当益壮;后面一位,精悍威武,年轻气盛。
皇甫道:“禀!”
慕容玉林道:“臣搜查城中教坊,王家私人,无有不细,但未发现与禁曲相关人物。”听闻此言,铎克齐心下一阵释然。然而,皇甫脸上却极为阴沉,冷郁之声,缓缓道来:“禁曲,又出现了么?”铎克齐心下一阵慌张,连忙启禀:“因刺客出自教坊,所以只是猜测而已。”
“孤不想再听到这两个字,铎克齐,不可因私废公!”皇甫声音依旧冷郁,强压盛怒。
“臣,知罪!”铎克齐只觉背后森然,似有无数冷锋利刃。
“孤只觉如芒在背,食不得味,卧不得寐。”皇甫亦节道。
“臣,知罪!”四位大臣齐齐跪下,不敢抬头。
“都起来吧!”
“谢王上!”
纳兰德容道:“禀王上,在押一干人等,已有一人承认来自叛军,其余尚在调查。据该犯所供,已有不少叛匪混入城中,祁连山寨余众今日多有集结,已攻下祁河以北。”
“嗯?”皇甫忍怒不发。
“臣即刻派人调查此事,以保王上安枕无忧!”郭络罗拱手道。
“吞食我土,如削我骨。”皇甫手一扬,茶碗落地,碎声惊心。慕容玉林正欲毛遂自荐,却被郭络罗一个眼神制止。
“立刻将纳兰庭芳给孤捉回来!”皇甫喝道。
郭络罗不满于此,烈火之上又添干柴:“王上息怒。小王爷之事,事关两家声誉,不宜声张,请王上三思!”
“君无戏言,如有拒捕,格杀勿论!退下!”皇甫道。
月夜禁城,铎克齐踱步云阶,忧心忡忡:纳兰逃婚之事公开,宛月入宫为妃是绝不可能的了,郭络罗国丈之位总算固若金汤,而纳兰世家也必有一番风波。
缓步踱出王庭,眼见郭络罗静立月下,遂走上前去,拱手道:“国丈大人,吾已将那批被赦之人,判斩立决。”
郭络罗道:“吾也已答应纳兰德容,纳兰庭芳之通缉令延后三日发出。下面的事,就看大人你了。”
铎克齐:“就请国丈静候佳音,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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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平王府,一派混乱之景,囚禁犯人之地牢,早已人去室空。
偏在此时,铎克齐领刑部人马缉凶而来:“老王爷,有人密报,王爷府私藏禁曲,得罪了,搜!”家丁卫兵拦之不及,刑部兵士如黄沙掩室,无孔不入。
“放肆!”纳兰老王爷大喝一声,铎克齐视而不见。
“禀大人!虽无禁曲,但另有发现!”刑部捕快道。
“禀!”铎克齐道。
“教坊行刺王上一干人等,皆被放走!”捕快道。
“放走?”铎克齐面现疑惑。
捕快拱手道:“无有打斗痕迹,锁链以钥匙打开,无有毁坏痕迹,当是府内之人所为。”
“老王爷,不知你对此事,有何辩解?”铎克齐道。
“有何需要辩解?我纳兰德容,一生尽忠报国,天地日月为吾鉴证。”纳兰德容道。
“呵。”铎克齐冷笑一声,道:“老王爷之忠心,吾自信之。就不知小王爷忠心若何?”
“你是何意思?”纳兰德容眼神一凛。
铎克齐递过一封密信,纳兰德容拆开一看,竟是污蔑纳兰庭芳与叛军勾结,迟不归朝。登时心神大骇,脚步踉跄,心知纳兰私自逃婚,铎克齐此次绝对不能善了,哽咽道:“我纳兰家有此不不孝子,愧对铎克齐氏,此债吾以老命偿之,不可再为难吾儿!”说罢,举掌猛击天灵,一代英雄,殒身黄土。沙场纵横,亦有傲骨丹心;官场难行,不见半分澄明。纳兰德容福晋仓惶奔出,眼见白首结发命丧当场,心下悲恸,郁结而亡。
铎克齐叹道:“好个磊落分明的纳兰德容。你若要怪,就只怪你眼中只有儿子,没有同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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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半三更,林织浓雾,三人急急而行,一白发老妪,一妙龄少女,一半百老翁。身后紧追不舍的,是兵部侍郎莫少飞。
多天牢狱之苦,三人皆已疲累不堪,生死关头,只靠意志勉力撑持。正疾奔间,忽然前方冷光一闪,半百老翁腿部中箭,栽跄于地。二人相扶之时,前方转出一路人马,与后方人马成夹合之势。
“大胆反贼,今日留命于此!”孙严芳率领刑部人马,阻挡在前。
白发老妪见状,小声道:“笑笑,这里交给我们,你快走!”
郑笑笑道:“笑笑与两位前辈同生共死!”
白发老妪道:“笑笑,活着,日后请白大侠商救我儿!”
半百老翁道:“住口!我没有这种贪生怕死的儿子!”
“束手就擒吧!”莫少飞一喝,身后人马将三人团团围住。
冷月高悬,寒光利刃交错,不及半刻,两位老者已渐不支,身负重伤;笑笑双拳难敌四手,更无暇驰援。
危急之时,利刃破雾,冷光耀眼,剑之所持,乃一青衫长袍书生:“连云飞向孙总捕讨教了!”言罢,青锋所指,孙严芳内心一凛,翻身下马,寒气又至,左右闪躲,衣衫多处刺破。莫少飞见状,跃马应援,但觉前方一道劈山掌力,贯面而来,双手猛然提缰,战马中招,应声倒地,宛若死状。
“好惊人的内力!”莫少飞未及惊叹,反贼皆已不见。
“孙总捕被反贼擒走了,请莫将军立即救援!”一刑部兵士恳求道。
“速速报禀刑部。另,取我令牌,请兵部支援。其余人马,随我追敌。”莫少飞喝道。
“是!”众军士领命,分头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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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于西树林暂歇。
“白大哥,连二哥,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笑笑问道。
白门柳道:“有人将信插在门上,告知我等在林中接应。”
连云飞:“笑笑,那王府戒备森严,我等寻思几次都没敢硬闯,你们如何出来的?”
笑笑道:“是有人将我们放出来的。”
“是谁?”连云飞道。
笑笑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只看到钥匙,并未见人影。”
“难道是他?”白门柳眉心紧蹙,一言不发。
“白大哥,你在想什么?白大哥?”笑笑道。
“哦,没什么,狱中可有为难你们?”白门柳道。
笑笑道:“一点小苦,不算什么。只是……”笑笑望了一眼老妪老翁,道:“城里怕是不能回去了。”
老翁推开老妪,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道:“大寨主,小儿不义,害得兄弟受苦,求大寨主责罚我吧!”
白门柳双手将他扶起,道:“前辈忘记,我祁连山寨最看重的是什么了!兄弟落难,岂有不救之理?至于城中兄弟,我已叫他们隐蔽妥当,两位前辈,不必自责。”
老妪喜道:“大寨主肯救咱们儿子了,老头子,还不起来!”
“唉!”老翁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白门柳道:“救人之事,须有可以交易的筹码。”
连云飞指着晕死在地的孙严芳说:“这个筹码,如何?”
白门柳道:“可以,但仍需周详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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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担心教坊姐妹被自己连累,逐一暗访各家,确定无事后方才放心。
布告亭前聚集了许多人,笑笑拢拢面纱,凑上前去。
“都是死人的消息。”笑笑心道,随后又是一惊:纳兰德容居然死了?继而转念,心中好不快意。目光转至旁边一张布告,又是一惊:昭鹤亭夫妇今日午时便要问斩,“难怪刚才窥见昭雪,觉得她神情恍惚。”正欲离开,忽见一熟悉脸孔在不远处,眉目凝悲,双拳紧握,正是昭雪的相公方廷。远闻官兵前来,笑笑匆匆离开,躲到墙角,静静观视,果然是有关他们几人的悬赏通缉令。
纳兰王爷府上,哈尔奇、永延正在听莫少飞讲述战况。
永延道:“想不到,连白门柳也现身了,这京城,真叫人如芒在背。”
忽而一个军士来报:“报,三位大人,小王爷回来了!”
“什么!”三人又惊又喜,忙出门相迎。
别时,把酒言欢,酣畅淋漓;逢时,却已是满目惨白,双眸刺痛。昔日营中,切磋武艺,并肩上阵,战无不胜。今日堂前,冷棺白布,残甲哀兵,竟是天人永隔。纳兰拖步堂上,双膝一颤,如泰岳山崩,跪落之间,青石为之一震,惊裂四野:“孩儿,回来了!”俯身触地,额沁红珠。
众人惊见此状,无敢上前相劝,心中无不吃痛,满堂皆悲。
众人悲泣之间,纳兰庭芳猛然站起,向外走去。永延与哈尔奇心知他意欲何为,上前拦阻,全然无用。纳兰庭芳眼中燃火,胸中翻涌,讨仇而去。院内空场,莫少飞持刀伫立,手里拿着一封信,道:“小王爷留步,看完此信不迟!”说罢,将信递上。
红色衬纸之上,“吾儿亲启”几字,是慈父辞世前的牵挂,叮咛嘱咐,字字透悲,肺腑之言,斑斑在迹:
“吾儿,见字如面。此乃为父今生绝笔,亦是临终遗托。吾戎马一生,精忠报国,仕途无豫,妻贤子肖,上天待吾,不薄矣!托病益重,恐不及见,苟延残喘,实因对汝,尤有牵挂,放心不下。日前王令,已见极势。知子莫父,吾儿切记,蛟龙尚倚云,伴君如伴虎。儿之失责,为父有过,血染白纱,望吾儿,惊为神醒,不可再执意顽固。儿若明吾一片心,吾虽死无憾。宛月格格,温婉贤淑,尤有痴心,与其父不同,若入王府,吾儿不可怠慢,望汝二人相互扶持,汝母可安心矣。吾纳兰一族,已渐凋落,望汝开枝散叶,光耀门楣。内中名单,为吾之亲信,朝中之事,可驱使之、提拔之、依凭之,助汝一臂之力,上报王恩,下达民意。先祖忠烈遗风,汝不可辱,王命如天,为臣者,知死无惧,唯精忠耳。吾卒,儿不可心神激荡,耽于恨海,实宜明势,王府一脉,重任压肩,望吾儿坚承之,为父在天之灵,可告慰矣。儿,珍重!”
笔迹熟稔,握笔之手,早已冰冷。睹物思亲,胸中更添悲戚。
“小王爷,您的枪取回来了!”两名军士扛着紫金枪,入院中来。纳兰庭芳遗信在地,提枪奔离,令人捉眼不及。莫少飞捡起书信,眉心紧锁。哈尔奇见状,叹道:“小王爷当真看信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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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正午,午门前人头攒动,禁曲一案,十二名罪徒皆俯首跪地,等待“制裁”。
耀耀日光,恍不能视,曾经温慈的所在,今朝却是神容倦怠,憔悴不堪。昭鹤亭抬头,法场周围,百姓济济,表情狠恶。监斩官宣读罪状,荒唐至极,鹤亭失笑,所招致来,无非烂菜碎果。邻里乡亲,如今,竟如斯恶。教书明智,自以为通达圣贤哲理,而今,却连人心也看不懂了,是眼力浑顿,识人非善;还是人性早堕恶道,吾始未察。凝泪仰叹,苍天不语。阖目而悲,是始料未及之退场,人生如戏,实如所言。
“相公,来世……妾身愿再与你,执手相看晚霞。”昭夫人道。
昭鹤亭道:“夫人,今生吾连累你,来生吾为牛马,偿夫人相知之恩。”
二人许诺,心境坦然,昂首挺身,笑对非议恶谤,不见半分惧色。身后沉重脚步之声愈近,锃亮耀眼,刀起头落,不过是肉骨凡胎,回归天地,清魂一缕,飘散虚空。
人群之中,昭雪顿觉天旋地转,眼里一黑,晕死在地。(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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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