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慷慨赴义(2)
清冷的山风吹过,带走了混乱与杀戮,唤回了清醒与痛楚。刺痛让白门柳从方才的惊悸之中苏醒,下意识用手摸了下腹部,竟是一片鲜血淋漓。视线越过手掌,望了眼这一片狼藉,心中尽是无奈。扯下一块衣料,将伤口稍加包扎,忍痛站起,拾起寒铁重剑,走到一人身边,挑起一块木牌,赫然写着两个字:“兵部。”不屑地丢弃一旁,独自撑持,往祁连山寨走去。
夜幕低垂,独坐凉石之上,遥望凄凉月色,顿起无限相思。“吾迟迟未归,不知义军兄弟如何。朝军能追到这里,想必是对我的行踪了若指掌。知吾不在义军,朝军如若趁火打劫,不知义军兄弟有没有作下防范。希望军师曹彬能可及时防御……”白门柳叹息一声,靠在树上,闭目忧心。
忽然,惊闻草丛窸窣之声,白门柳一翻筋斗,立于树上。远处众朝军举着火把,四下搜寻。一支小队向树下走来,领头一人道:“搜。快给我搜。抓不到人,哈大人可有的是苦头给你们吃。”
“是。”众朝军得令,到处搜寻起来。领头那人倒是悠闲,自顾自地靠在树下休息。
“哈大人?”白门柳心想:“难道是哈尔奇从京城来了?前有慕容玉林,后有哈尔奇,那么,纳兰庭芳去了哪里?难道,他已领兵去……”白门柳顿时心头一紧,毒血尤有翻腾之象,头脑一阵眩晕,勉力站稳,却止不住滴落的鲜血。
领队一摸头上,不是清澈的雨,却是黑红的血,立时跳起——可怜白门柳毒性压抑不住,喷出一口黑血,失足落地之间,已被重重包围。
白门柳重剑一提,喝道:“谁敢送死!”众朝军畏于他之声威,莫敢近前。忽听少尉连城道:“放箭。”白门柳未及防范,身上便中了数剑,奇者却不觉得痛,定睛一看:满身已是荧光灼灼。连城又道:“哈大人的妙计,果然奏效。今日,看你白门柳往何处逃。”话音未落,众朝军不见惧色,齐上猛攻,白门柳无奈,只得应招。
片刻之间,体内血流加速,毒性愈发要冲破阻碍,身心俱躁之间,白门柳剑气横扫,顿时沙尘掩月,不辨人马。少时烟息,人也不见踪影。
少尉连城面色稍红,怒道:“来人。将这片林子围了,我就不信他白门柳能逃出生天。”
“是。”众军得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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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黎明,连续奔波三夜的军士已是疲态尽显。哈尔奇思忖:“这中毒加重伤的白门柳,此次是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了。呵,我便在此等着,收获好消息;再将白门柳的人头奉上小王爷,便能与心爱的欣儿双宿双栖。哈,人生何处不尽欢哪。”哈尔奇饮了一口小酒,在军帐的椅子上摇将起来。
日头爬上三竿,哈尔奇睡得正香,忽然,军士进账来报:“报——将军。”
“什么事?吵死了!”哈尔奇美梦做到一半被吵醒,心情非常不好。
“禀将军,连少尉发现白门柳踪迹了。”
“噢?”哈尔奇顿时清醒,“快带我去。”——若不想这花好月圆、双宿双栖的美梦破灭,还是得亲自出马啊。哈尔奇全副武装,随军士来到一处断崖。
哈尔奇见到地上的荧光,不禁洋洋得意。这的确是他突发奇想,琢磨出的暗夜追踪的妙法,但举目四望,又皱起眉头:“四野都是荒石头的破地方,岂是藏人之所。”不禁心头大骂:“这些小兵,害我白跑一趟。”但见这一个个军士通红的双眼,为了追捕白门柳,已是三天三夜未睡,便又于心不忍,道:“这里四下无遮蔽物,无法藏人,改换其它方向,再寻。”
“是。”虽是身心俱疲,军士仍保士气,哈尔奇心内暗赞,道:“抓到叛贼匪首白门柳,小王爷重重有赏。”
“是。”这一声呼喝,便又让众人恢复精神,拚命向别处追寻去了。
白门柳在山崖下面听着,心下一阵慨然,想不到朝军不但骁勇,亦有良将,心下一阵沮丧。忽又转念:“身为义军首领,岂能失去志气,若是给曲正风前辈知道,真是有负所托。”念及此处,心头一震:“此生,白某已辜负两位故人,此次,绝不会再辜负曲正风前辈的重托,绝不会让义军……受到半分损耗。”想毕,忍痛翻身上山崖,正欲抄小路离去,却不料哈尔奇杀了个回马枪。只见他背着双手,一副得意神态,道:“终于藏不住了吗?”
白门柳昂然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惧死也。”
哈尔奇眼珠一转,道:“朝廷钦犯,也敢枉言自称丈夫,来人。速速将此人拿下,死活不论。”众人一听,便是齐齐而上,无奈白门柳病虎尤威,令众人近身不得。“真是顽抗,放箭!”哈尔奇一声令下,顿时箭急如雨。白门柳避之不及,身重数箭,体内毒素再压抑不住,全数爆发,身上涌出无数黑血。立剑持地,但见如注黑血洗剑,顿成一地毒污。
“众人莫近。”哈尔奇皱眉道。
失血过多,白门柳意识早已混沌,思绪不清,眼前仿佛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再定睛,却是虎视眈眈的哈尔奇。不见阳光,但闻耳畔山风,似是那个西楼望月之夜,之后再相见,已是一片燃尽废墟。西楼之约,不及一度望朔[1],转眼人鬼殊途……再一睁眼,景物重重叠叠,他也便要去了。白门柳豁尽最后余力,将毒血尽数散出,惊得众朝军四下逃散,染血者即刻倒地而亡。哈尔奇见状,心下骇然。
白门柳散尽一身毒血,脸上浮现一抹怆然的笑意,倒落山风谷底。主人已逝,寒铁重剑倒落尘埃,颓然而废。看得这一幕心惊胆震,哈尔奇虽不言语,却仍感佩这份豪气。命人以清水冲刷、洗净寒铁重剑,带回复命。
这豪迈一幕,亦被山林间最不起眼的“柴童”看进眼里。昭雪双手捂住嘴,却止不住眼泪直流,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那人是谁?他为何受到朝军追杀?那个哈尔奇,平日里看来像个好人,为何要将人逼到如此地步?昭雪心内直打冷战,用尽气力克制自己,千万千万不要发出声响。目光中,只见那个曾经在清水庵出现过的少尉,向哈尔奇耳语几句,他便大惊失色,命令众人即刻回营,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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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嶙石,崎岖小径,昭雪一步一颤,慢慢下到悬崖谷底。杂乱树丛之间,躺着一个白衣染血之人。昭雪环顾四周,确定无人之后,才敢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但见他脸色惨白,嘴角渗着黑血,好像死了一般。用树枝轻轻推他一推,却是毫无反应。“莫不是死了?”昭雪抬头一望,心想:从如此高的山崖下跌落,一般人怕是早就死了……心怀一丝侥幸,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竟还有一口气。”昭雪心感其求生意志,便用尽气力,将他拖至河边,攀上浮木,回头一看,心下大惊——只见朝军正在树林间搜索。“若叫他们发现,这个人岂不性命不保?”情急之下,昭雪将浮木一推,白门柳便顺着河流向下游而去。
昭雪赶紧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朝军果然向河边寻来,愈发清晰的脚步声,愈发紧张的心绪,昭雪额头渗出汗珠:“好不容易离开,一定不能再被捉回去了。”苍天怜见,只听一个朝军道:“别管那个反贼了,哈大人有令,让咱们照画像寻这个女子。”
“这个女子是谁?”
“听说是某位王亲国戚,被山贼劫掠。”
“哪里的山贼这么大胆。”
“别管那么多啦。找到人的重重有赏。”
“好。”众人一阵呼喝,往别处搜寻去了。
众人离去半个时辰后,昭雪方才松了口气,一阵清风吹来,不禁发抖,原来衣衫早被冷汗湿透。转眼天色渐暗,昭雪却是一秒也不敢耽搁,一路摸索着,从天黑走到天亮,从黎明晨曦走到骄阳中天,累到双腿疲软,一下子跪倒在河边。
“应该不会被追上了吧。”清凉的河水急速驱赶奔波的疲累,昭雪渐渐清醒,慌乱的心也随着渐平的呼吸慢慢平静,但见灼灼日光下,河中一片白影,定睛一看,竟是那个人。也难怪,她只顾着一路狂奔,却忘了自己也是往下游走的。那人经过一夜冲刷,面色更加惨白。昭雪再探他的鼻息,不禁赞道:“这人真是顽强。”便使尽力气,好不容易将他拖拉至一个山洞,天却是黑透了。
昭雪饥肠辘辘,又困又乏,靠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睡着了。睡着睡着,忽然感觉天放了晴光,仿佛除夕夜家里点起的篝火铜盆,又见爹爹走将过来,予她一封红包,娘亲将刚刚做好的棕色斗篷披在她肩膀上,好不温暖。忽然,刀光一闪,爹亲娘亲便是身首异处……定睛一看,那染血的利刃,竟握在纳兰庭芳手中……昭雪惊悸着睁开眼来,但见眼前火光融融,还以为是做梦。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知晓这并非是梦——眼见着火堆旁坐着那个白衣人,昭雪脱口而出:“你,竟还会醒来。”
白门柳道:“全靠小兄弟将我推入河中,将毒尽数排出,才能清醒过来。”
“可是,分明你已流失了许多血。”
“哈。”白门柳笑道:“我将毒血封闭在其中一脉,便不会伤及心脉,只要毒血散尽,便可复原。”
“竟有这样厉害的功夫。”
“不是我厉害,而是天不亡我。封心阻脉,稍有差池,便是生命之危。我作下此举,也是抱一丝侥幸。幸遇到你,推我入河,方才……呃”白门柳剑伤复发,额沁冷汗。
昭雪复又皱眉,道:“你,不是好了么?”
“嗯。”白门柳从衣服上扯下半条布,将伤口包扎。昭雪眼见他痛苦难当,心生恻隐,上前帮忙。
“多谢你,小兄弟。”白门微微笑道。
昭雪见他言语中透着仁慈宽厚,便也卸下戒心,道:“为何朝军要追杀你?”
白门柳顿了一顿,皱眉道:“未免惹祸上身,小兄弟你还是不知道为好。现在夜深,正是朝军困顿之时,我要离开。小兄弟救命之情,来日再得相报。告辞。”白门柳说罢,拖着重伤身躯往洞外移动,却是剑伤复发,跪倒在地,额上汗珠陡落。
“你这样不是去送死么?虽然我不知根由,但古语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若信我,便叫我医治。”昭雪道。
白门柳忍痛:“也好。”
“现在黑夜,什么草药也看不清,等到黎明,我便去采些医治外伤的草药。”昭雪道。
“多谢。”白门柳靠在石头上,闭上双眼调息。少时,白门柳睁开双眼,道:“小兄弟,我听你说话,是京城口音,为何住在这山林间?”
昭雪一听便急,抢道:“你怕我会将你交给朝军?”
白门柳一怔,随即温和笑道:“小兄弟误会了。你既然救了在下,断不可能害我。只是见你一人在此,想来定是遭受了朝廷压逼,才会来此避难。”心事被说中,昭雪顿时双眼盈泪,抹了下眼睛,不说话了。
白门柳叹息一声,可怜多少无辜百姓,被朝廷压逼……心念至此,顿生同情,道:“小兄弟,你可有投奔之所?”昭雪一听,更是悲痛自己无可安身之地,越发哭得厉害。
白门柳道:“若无,我知道在此向西北直行,有座山寨,名为祁连山寨,那里收容了许多遭到朝廷压逼的落难子弟,你或可投奔而去。”
昭雪用袖子抹了把眼泪,道:“祁连山寨,你说的可是义军?”白门柳点了点头。昭雪道:“我家因禁曲落难,也可投奔么?”白门柳点了点头。
泪水渐收天渐亮,白门柳再醒来,山洞内早已无人。“他定是出去找药了。”未免拖累别人,白门柳勉力支撑,独自离去。(待续)
注 [1] 望月:满月,十五。朔月:每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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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