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六弦泣血(3)
话说孙严芳离开王宫,便回到刑部,没有去见铎克齐,而是径直往停尸房去了。他的心中有一个疑团,如果不解开,将寝食难安。孙严芳检视了四具尸体,发现四人所中之招,除了先他一步前来救驾的玉林,便是自己的兵器。
闭目细细回忆:自己进入大殿之时,地上有两具尸体,慕容玉林正在和另外两人搏斗,王上坐在御榻上,抱着重伤的柳星儿。确实,没有朱公公。那么,他又去了哪里?四个刺客被玉林击毙后,王上便教吾前往别苑护驾北平王爷,王上怎么知道刺客会去别苑?如果刺客果真为了禁曲而来,北平王断不是真正的刺杀对象,如此说来……孙严芳不敢深想下去,回忆跳转到别苑。
他得了王命之后,急速前往别苑,里面一片漆黑,他以为众人歇息,不敢打搅,便守在门口。转念之间,又觉不合情理:正殿已乱作一团,为何别苑却如此安静?推门进入,惊然发现北平王夫妇早已身首异处。探得体温,方知人已死了至少半个时辰,便在此时,一道凌厉刀光闪过,孙严芳自卫式的攻击,竟将深藏暗处的凶手,一刀击毙。人死之后,孙严芳不及细思,连忙从屋中逃出,遇上赶来的宫廷侍卫,将别苑仔仔细细搜了个遍,方才认定凶手已然伏诛。——这是他之前的回忆和推论,但是,若藏身暗处的人真是凶手,为何不早早逃出生天,反而藏在案发现场,打草惊蛇?
联想起今日在王宫内遇到朱公公时的情景,他的神情,他身上的血渍。职业的直觉告诉孙严芳,朱公公绝对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日前王上让北平王一家三口回疆……朱公公、王上、北平王爷,前几日朝堂上郭络罗、纳兰庭芳的反应——踏过对王权诚惶诚恐的防线,孙严芳一下子想通了,顿时额头冷汗直流:原来,王上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北平王之性命。死得合乎情理,任谁也料不到这幕后凶手,竟是皇甫自己。孙严芳像一尊雕像,硬在停尸房的板凳上,久坐不动。
严佳人不断推他,竟然纹丝不动,还以为孙严芳中了邪,心下戚戚然,便是一巴掌掴在孙严芳脸上。孙严芳登时清醒,猛然跳起,退缩至墙角。此举更是把严佳人吓得半死,自相识以来,她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的脸上现出如此恐怖的表情,做出如此夸张的举动。
“孙严芳,你是中邪啦!”严佳人将嗓门提高八度。孙严芳望了望那四个已死的朝廷命官,他们的尸体早已经冰冷僵硬。孙严芳擦了下额头,抹下一把水来。“你来此做甚?”孙严芳问。
“我,当然是来找你。回家不见人,刑部也不见人。对了,刚才副总捕头还说尚书大人正急着找你呢。”严佳人急道。
孙严芳一拍脑袋,竟把尚书大人给忘记了,真是……哪里还管严佳人什么“好姐姐的事情”,孙严芳风行至刑部大堂,拜见铎克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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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堂,铎克齐早已伫立深思许久,无有头绪,不知何解,正苦闷之际,孙严芳来到:“参见尚书大人。”
铎克齐先是一愣,随后慢慢转过身来,道:“严方,老夫主管禁曲一案多年,自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这次,刺客早在朝中藏匿许久,吾竟从未发觉,唉。老夫真的是老了吗?”
孙严芳道:“大人过虑了,这六个刺客,乃是大胆犯上的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幸好王上安然无恙,否则老夫罪责难逃。”铎克齐感慨一番后,话锋一转,道:“据王上所言,刺客一共有六人,除了已经击毙的五个人,尚有礼部尚书吕鸿在逃。吕鸿大逆不道,罪当处斩,立即发布悬赏通缉,此外,速将其亲属捉拿归案,一并治罪。”
“是,臣闻言,吕鸿只有一个女儿,寄住乡下亲戚家,臣已派人前去。”
“做得好。”
孙严芳又道:“尚书大人,属下有一事不明。”
“噢?”铎克齐疑道:“何事?”
孙严芳心下一沉,硬着头皮道:“刺客扬言禁曲,但为何要刺杀北平王爷?”
铎克齐叹了口气,道:“呵,这还不明白吗?刺客皆是朝廷命官,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搅乱政局。刺杀王上不成功,就只能诉诸他法,杀死北平王爷,正是制造动乱的绝佳方式。”
孙严芳听罢,心下一阵慌乱,又不禁佩服,皇甫的计策连老谋深算的尚书大人也瞒过了,不可谓不高超。便道:“多谢尚书大人,臣告退。”
孙严芳从堂上退出后,心里却是无法安宁,皇甫手段之高,凡人莫能臆测;内心之绝决,令人胆战心惊。正如古人所言“伴君如伴虎”,若是何时突然刀尖转向,那我岂不是命在旦夕?孙严芳回头看了一眼铎克齐的背影,突然心念一转:“正所谓,法不责众,日后若真有那一天,多一个垫背总好过吾一个人首当其冲。”于是乎,立即调转脚步,回到大堂之上。
铎克齐正慢慢闭起眼睛来,心中感叹这难熬的一夜。这时,听见有人进来,以为是严承义,便道:“怎么,吕鸿捉到了?”
“大人,是小人。”孙严芳拜道。
铎克齐猛然睁眼,转身道:“你还没走?”
孙严芳拱手道:“大人,属下多年来深感大人知遇之恩,现下见大人危如累卵,有一事不得不告知。”
铎克齐见他神情严肃,觉得事态定然严重,便要他速速禀报。
孙严芳道:“刺杀北平王爷的凶手,另有其人。”
铎克齐一听,即刻打断他的话:“严芳,你随我来。”说罢,铎克齐将孙严芳领入密室,点起一盏小烛,道:“说。”
孙严芳将自己所观察与推敲的一切据实以禀,听得铎克齐眉头如铁锁,脸色如铁板,背上生冷津,彷如严冬一盆冷水从头灌到脚,瞬息成冰。“真没想到,皇甫亦节年纪轻轻,竟能将此局谋划得如此高超,再者,郭络罗和纳兰庭芳,这二人也配合得天衣无缝。旧朝五大臣,现在只剩下郭络罗和老夫,如今,这个坐井观天的小儿,真有一统朝纲的能耐了?但郭络罗这只老狐狸,是否真的听命于他呢?回想不久之前,为阻纳兰庭芳回归,他欲派人截获赵子豫手中的画像,手下回禀遭到穿官靴的人阻拦,而后纳兰也并未马上被识破,老夫一直以为这些人是郭络罗所派,现在想来……哎呀,大事不妙!如此一来,老夫的种种愚蠢作为,岂不正是暴露了不臣之心,继纳兰德容之后,下一个目标,该不会就是……”回想起当日朝廷皇甫执意斩杀自己的情景,铎克齐登时头顶一震:“老夫死到临头了啊。”
“大人,大人。”孙严芳见他不言不语,担心自己失言,不禁心下惴惴。铎克齐回过神来,下意识用官袍擦了下额头。孙严芳见他这一动作,心一下子放下了。铎克齐顾不得许多,道:“将此案牵涉刺客株连九族,禁曲一干人等处以极刑,立即!速办!”
“是,属下立即去办。”孙严芳拱手而出,他心里自然明白,铎克齐这是害怕到了极点,再不借此表现“忠心”,只恐怕下一个待宰的鸡,就是他自己了。孙严芳走后,铎克齐身子一软,掉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回神。“此次,若不是孙严方看出端倪,恐怕日后,老夫都不知如何身死。唉。可怕,可怕。”不住用袖子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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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清晨的朝霞洒遍庭院,校舍一片静寂,天边鱼鳞状的云彩被红日映得分外瑰丽,寒山集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后,在嵇世予房外静立。分离前的心情,直叫人将这旭日朝阳,看做话别夕阳,寒山集不禁眼泪盈眶。相处十二载,每一次品评论辩,莫不教人博闻强识;每一番谆谆教诲,让人一生不敢或忘。
忽闻屋内人声:“时辰到了,进来吧。”
“是。”寒山集轻轻推门进去,行叩拜大礼之后,道:“学生寒山集向先生辞行。”
嵇世予稳稳坐在几案前,等他行完大礼后,口气温和道:“坐吧。”
“是。”寒山集坐下,不敢让嵇世予看见他的湿眼,低着头。
嵇世予道:“男子汉大丈夫,做人要堂堂正正。”寒山集一听,忙抬起头来,强忍着眼泪。嵇世予道:“日后,莫要忘记在国子监内所学的道理与本领,正直为人,为百姓谋得福祉。”
“是。学生谨遵先生教诲。”寒山集道。
嵇世予指着桌上的梨子,道:“记得那株梨树吗?你的学长要将它砍掉,你却执意将它留下,并悉心照料,现在它不但存活下来,还结出果实来。当时,你为何要救那株梨树?”
寒山集道:“是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嵇世予眉目间现出嘉赏之色,点了点头,道:“生与死是两个极端,也正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是,学生记住了。”寒山集道。
“去吧。”嵇世予叹道。
寒山集磕头拜别:“恩师……保重。”嵇世予闭起双眼,将脸转向一边。寒山集离去后,嵇世予望着他的背影,叹道:“能否保住性命,便在此一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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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国子监,寒山集百感交集。国子监,常被学子们戏称为学子的监牢,而自己更是不断感受到处处束缚与思亲之情,现在离开,为何反倒有一种舍不得的感觉?心下自问:“寒山集啊寒山集,你是怎么了?终于离开了这个大牢笼,终于可以和父母一家团聚,为何你的心情,却是高兴不起来呢?难道是长久以来的压抑与习惯,已让人不会再有愉悦的心情了吗?哈。”寒山集乘着入宫的轿子,时而掀起的轿帘子,时而出现的通途大路,顿时让人心境畅然。“日后回到边疆,一家团聚,岂不美哉?”想到此刻,不觉升起一阵兴奋的心情,亟不可待地赶往王宫。
“臣北平王世子寒山集,叩见王上。”寒山集拜倒在地。皇甫亦节从龙椅上匆匆走将下来,将寒山集搀扶起来。寒山集受宠若惊,正不知王上为何如此对他,忽然看见皇甫侧身的瞬间,身后出现的两张令人最熟悉不过的面容,盛放在锦盒之内。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面容,应该被他仰视,被他尊崇,而绝不是这个角度,绝不是这种姿态,绝不是,蜷缩在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里。
寒山集大脑放空,下意识道:“王、皇甫,为、为何要做两个蜡像?”便把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皇甫亦节。
朱公公听见寒山集大逆不道的称呼,正要发作,却被皇甫挡下:“世子,你连你的亲生父母,都认不出了吗?”惊闻此言,寒山集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暗,不辨事物。众人眼中,只见他踉踉跄跄退后几步,静立一阵,少顷言道:“他,他们,不是我的爹娘。”
“噢?这样呢?”皇甫亦节说完,一手领着寒山集来到尸身旁边,朱公公已将这二人身首合一。寒山集表情僵硬,宛如蜡像,全身颤抖不已,豆大汗珠如雨倾泻。皇甫亦节已然有了答案,放开他,径自坐回龙椅之上,道:“王宫昨夜遭刺客袭击,北平王夫妇护驾身亡。传孤旨意,将北平王夫妇以国礼厚葬,追封一等护国公,昭告天下。世子寒山集袭北平王爵位。”
皇甫亦节语毕声停之时,堂上鸦雀无声……
忽然,诈闻寒山集几声清冷干笑,众人心惊之际,但见他狂笑不止,神态疯癫。哀极攻心,发髻立时四散,口吐鲜血,一阵宣泄过后,跪倒在地,把头用力往地上一磕,顿时血如盥面,大声叫道:“臣,谢主隆恩。”说罢,疯疯癫癫,一边大笑,一边手舞足蹈,发狂一般奔了出去。
朱公公见他如此神态举动,心下骇然,下意识道:“寒山集竟然疯了,这下如何是好?”
皇甫亦节不以为意,道:“北平世子积疾日久,惊闻亲丧,急火攻心,神智发狂。追封‘贤孝世子’,在宫内休养。”
“是。”朱公公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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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退下后,大殿内只剩下皇甫一人:“你可以出来了。”纳兰从屏风后走出来。
“你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皇甫饮了口茶。
“只有一句话。”纳兰道。
“为什么要将自己经受过的痛苦,加诸在别人身上?”皇甫道,
纳兰道:“因为立场的不同,利益的对立。还有一丝报复的意味。”
皇甫道:“报复……你是说对了,多年来他的隐忍不出,已让我不耐。”
“你就要逼他现身。”纳兰道。
“然也。”皇甫走下龙椅,续道:“如果此次他再不现身,或者我可以相信,世上是真的没有萧世子这个人了。”
纳兰道:“或者他真的绝情到连亲情都不认。”
皇甫道:“那就再逼他一次。”
“用什么?他在意的最后一个亲人,也已经死了。”纳兰道。
皇甫道:“或者这些根本不是他在意的人。”
“谁才是他在意的人?如果这样还不现身,那他最在意的人恐怕只有他自己了。”话锋一转,纳兰道:“戍边大将的空缺,你如何打算?”
皇甫回到龙椅之上,取纸笔,写下一个名字:“伍镇聪。”
纳兰先是稍微一惊,随后道:“他,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
皇甫更正道:“他的确是最忠心的人选。只是,他这次回京,你可有准备?”
纳兰道:“我已经准备好,听他说‘朝中无人’这四个字了。”
皇甫听罢,豁然朗笑起来,纳兰起身告辞。(本章完,全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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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