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琼林鏖战(1)
王庭。
新进礼部尚书刘瑜道:“王上亲征四海,平定八方,恩恤百姓,实乃古今明主。中原礼制,明主一统八方,须于泰山行封禅大典,承接天命,以受君权。”
“诶。”玄雪道,“皇甫在朝之时,亦曾行典封禅,然则现下却又如何?太阿之柄,与谁人手,非天也,人也。”
刘瑜拱手道:“前朝之人,逆天而行,是以失却权柄,此亦非天也,人也。”
“呵。”玄雪朗笑一声,道:“如此说来,本宫不行此典,便非正统。”
刘瑜闻言大惊,跪地道:“王上息怒。”
金山道:“王上,中原人之习俗文化,于今已有千年,为仕林尊崇。王上此举,大可令中原仕林臣服。”
玄主沉吟片刻,道:“东岳距京城千里之遥,只恐浪费民力。”
刘瑜道:“启禀王上,可于城郊天地两坛举行。”
玄雪道:“本宫即位之时,曾于这两处祭祀。”
刘瑜道:“王上正可以平定四方之功,告慰社稷,还愿于天。”
“既然如此,祭祀典文,便交予尔主持。”玄主道,“尔等退下罢。”
“是,微臣告退。”刘瑜、金山告退。
碧水儿奉茶一杯,道:“王上,此番祭祀,并非雪国之神,缘何又要行典?”
玄雪端茶饮之,道:“本宫自有思量。”
碧水儿皱眉不语。
玄雪道:“有话直言。”碧水儿双膝跪地,泪眼婆娑,道:“只不知何时,吾等可以与亲人团聚,可以祭拜雪国社稷宗庙?”
“唉——”玄主叹了口气,默然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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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曾经纤尘不染,如今黑浪滚滚。神识游走于儿时所在,莹柳晶桥,清潭净底,云芒宫殿,一夜之间,变作断壁残垣,黑霾成雾,铺天盖地,触目凄凉。族人于黑霾之中孤独而行,冷风过境,吹不散雾霾如天,却教枯瘦之人,倒地无起。
回首之间,惨绝之景,犹然在目——一身冷汗,人已醒觉,心悸犹存。
“王上,又梦魇了。”碧水儿取帕,拭干额汗,又端上热茶:“姥姥说,此茶可以宁心。”玄雪接茶饮之,道:“几时了?”
碧水儿道:“再有一个时辰,便是封禅大典。”
“更衣。”玄雪道,碧水儿照做。
少时,毒姥姥入内,道:“王上,一切已准备妥当。”
玄雪起身,道:“那便休再有上一次的疏忽。”拂袖而去。
“是。”毒姥姥紧随其后。
初夏之时,风寒依旧。玄主登坛,行礼祭天。礼部尚书刘瑜宣读祭文,周遭百姓济济,鸦雀无声,其之因由,未知感于典礼庄严,亦或心惧无解。
刘瑜宣读完毕,玄主持香敬拜。大礼已毕,转身之际,一柄冷箭,袭身而来。玄主从容挡下,未有丝毫惊异。未及瞬间,箭雨八方而至。碧水儿、胡姬等人急忙护驾离开,坛下百姓惊如鸟雀,四散奔逃。
玄主沿秘道回至王庭,坐于无极殿内,自品一杯香茗。
胡姬风尘仆仆而来:“启禀王上,刺客包括凤榜、剑圣山庄,还有黄沙帮、飞刀门、江陵帮……”
“该来的都来了。”玄主道,“尔在门外戒备。”
“是。”胡姬退下。
再说祭坛一方,众大臣虽得御林军护卫,然则未见如此阵仗,大多心惊胆战。屈晨铭躲于廊下,心道:“未知这一场灾难,何时才能消停。”忽地肩膀被人一拍,回头视之,竟是玄主贴身侍婢:“屈大学士,玄主有请。”
穿过秘道,行至无极殿。玄主从容淡定,挥扇焚香。
“拜见玄主。”屈晨铭拱手道。
玄主道:“赐坐。”碧水儿奉茶,屈晨铭稍一沉吟,与玄主对席而坐。
玄主道:“君权五方,最后一方。未知屈大学士,可作何种解释?”
屈晨铭望着门外,道:“玄主如此淡定,莫非已有退敌良策?”
“呵。”玄主朗然一笑,道:“其人欲与本宫厮杀,奈何本宫不愿动武。”
屈晨铭道:“敢问玄主,这一场逼宫,因何而起?”
玄主道:“其人意欲挑衅,本宫亦愿予其机会。”
听闻此言,屈晨铭心下了然。
玄主续道:“这第五方究竟为何,大学士何故推辞不言。”
屈晨铭望见远处桌上,放着前朝进贡神龟。相传此龟有百年之寿,为东海南邦奉为神龟,不想入送中原不久,日渐消亡,皇甫之父令工匠制成龟壳,以作装饰。“老臣略通一些阴阳之术,可否以龟壳卜卦。”屈晨铭道。
玄主听来好奇,道:“准。”
屈晨铭取来龟壳,以古法占卜。玄主静而观之,只见卦象已显,屈晨铭面有忧色,于是探问:“如何?”
屈晨铭道:“此乃凶卦,于兵不利。”听闻此言,玄主心下一沉,强颜道:“大学士无须忧虑,此次犯上者,本宫不予追究便是。”饮尽杯中凉茶,道:“卦也算毕,可否言之。”
“权之所出,民资、宗法、武力、言论,皆以当今现实而论。如若,追寻千年之前,探寻千年之后,权柄所凭,又为何物?”屈晨铭道。
玄主道:“此点不难。言论,皆出于思想;思想,皆生于观念;观念,皆源于现实。此为现世不变,观念不变,权力规则不变。”
屈晨铭道:“玄主以为,千年之前与当今现世,区别若何?”
玄主思索一阵,道:“时间不可逆流,历史不可再现,然则从流传书籍之中,亦或能可知晓几分。”念及至此,心头却又不解,道:“缘何总是今不及古,也令世人每每感叹,人心不古。”
屈晨铭道:“这一颗苹果,从开花结果,再到枯萎腐烂,实为生命之过程。世人又何尝不是,生、老、病、死,亦是一个过程。如此推想,朝代、民族、国家、天地、宇宙,何物非是如此?”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1]”玄主道:“然则,与这君权,又有何关系?”
屈晨铭道:“君权之与天地,好比朝菌之与蟪蛄……”此言未尽,玄主大怒:“放肆!”屈晨铭拱手道:“人生天地,非权也,天也。”
“住口!退下!”玄主怒然起身,胡姬闻声入内,剑尖所指,正是屈晨铭。屈晨铭临危不惧,待要再言,却被胡姬封住穴道。
“带下去!”玄主道。
“是。”胡姬奉命而去,又被叫住:“郡主何在?”玄主道。
胡姬道:“碧水儿已去找寻。”
“下去吧。”玄主提手扶额,缓缓落座。
月上枝头,夜幕已临。
毒姥姥入内,道:“王上,叛贼已被剿灭,只剩几人在逃。”
“再追,不可有漏网之鱼。”玄主道。
“是。”毒姥姥通传玄主之令。
“王姐。”人未至,声先道,玉玲珑再见亲人,松开碧水儿之手,扑入玄雪怀中:“王姐……好、好恐怖……”
碧水儿连忙请罪:“叛军涌入摘星阁时,郡主受到惊吓,属下照顾不周,请王上降罪。”
“回来便好。”玄主道,“玲珑,日前吾教与尔之剑法,习练至何种程度?”
“嗯?”玲珑抬眼之间,似是不解。
玄主指着桌上木剑,道:“便以此剑,舞与吾看。”
甫经生死,惊魂未定,玲珑不愿动弹,嘟着小嘴:“不要。”
碧水儿道:“王上,郡主此番受惊不小,不若先得休息片刻……”话未说完,却被玄雪打断:“舞完方可歇息。”
“不要……不要……”玲珑亦不甘愿,皱着眉头,道:“吾是小孩,才不要习武。”
玄主语声冰冷,道:“玲珑,你还记得今日涌入王庭之人么?”
“嗯?”想起方才之人,个个舞蹈弄枪,喊打喊杀,凶神恶煞,玲珑点了点头,眼泪“啪嗒、啪嗒”而落。
玄主又道:“你认为,那些人会因为你是小孩,便不会动手杀之么?”
听闻此语,玲珑打了个哆嗦,泪珠转了两转,却再未落下。抽噎一声,起身拿起木剑,舞将起来,玄主从旁指点。一个时辰后,玲珑衣衫湿透,大汗淋漓,玄主方才令其停下:“记住今日之事,以后习练剑法,也要如今日一般。”
“是。”玲珑抹抹额头,由碧水儿牵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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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之时,四阶臣入内。
毒姥姥道:“王上,诸事已准备停当,只等明日启程。”
“逃逸逆贼如何?”玄主问道。
金山道:“臣已派人散布消息,言玄主受伤甚重,想来不日便会散播于江湖。”
“好。”玄主叹道,“子时了。”语毕更衣就寝。
莅日,玄主轻装简从,向西而行。
车马行至城郊,忽有一人来报。
“何人?”碧水儿掀开车帘。
那人道:“属下乃哈尔奇将军部下,奉命送信。屈大学士有奏折一封,呈请玄主御览。”
“呈于本宫。”玄主道,碧水儿照做。
玄主打开奏折,只见其上赫然四字:“君权五方。”迫不及待,找寻第五方,触目之际,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浇熄所有热切。玄主冷笑一声,道:“天命?!” 怒合奏章,扔下马车:“本宫此番,便是要逆天而行!”掀开车帘,道:“令哈尔奇,速将屈晨铭绑来见吾!”
“是!”那人拨转马头,往京城而去。
京城,话说屈晨铭书写奏章完毕,交予哈尔奇,便沐浴更衣,整冠而坐,闭目养神。
“先生如此气定神闲,不怕官兵来捉?”
屈晨铭抬眼,只见木窗之上,坐着一人,正是付陵悦。缓颜一笑,道:“自是不忘与尔师之约。”
付陵悦跳下窗棂,道:“事不宜迟,委屈大学士换作此袍,与吾出城。”
“也好。”屈晨铭乔装一番,与付陵悦同去。
哈尔奇赶到之时,自是人去楼空。
车行一日,已至无极山,消息回传,玄雪虽气愤,然则大事在前,只好作罢。莅日,风轻云淡,时有初夏之景,怎奈重任于肩,大战在即,无心欣赏。玄主观书于车内,忽地马车止步,心下不解,掀开车帘,凭添讶异。只见不远处,林间日光之下,单枪匹马,英雄独立。
“是你?”玄主眼神一凛,掀帘下车。
纳兰调转马头,打马而去。
“尔等在此,不必跟随。”玄雪跨马,紧随其后。
二人行至断云崖,纳兰道:“为何要去攻打琼林?”
玄雪道:“你怎知晓?”
纳兰道:“景阳离开之前,曾留书于吾,玄主若途径此地,必往琼林。”
“他既有如此先见,缘何当初不曾料到,回返琼林,实则送死?”玄雪道。
纳兰道:“然则当初,又是谁人祈求时日?”
“呵。”玄雪冷笑一声,道:“景阳令尔在此,是为拦阻于吾,那便战吧。”
纳兰双目紧闭,勉力隐忍,道:“为何杀害玉林?”
玄雪道:“事实便是如此,如尔亲眼所见。”
“总该有个理由。”纳兰扼腕道。
玄雪道:“慕容玉林,私藏前朝逆君之子,已犯重罪。”
纳兰喝道:“无论如何,玉林与尔有救命之恩。”
“立毙于前,已是恩典。”玄雪道,“尔既怯战,速速退下。”见其不语,打马侧身而过,错身之际,却被纳兰握住手臂:“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吾不信,昭雪会如此行事。”
玄雪眼神冷厉,运功震开其人:“速速退下,免招自戕。”说罢,猛击马臀,未及离弦而去,但见紫金拦路:“既如此,总有一法,能令尔清醒!”
玄雪眉心一皱,道:“今时今日,尔绝非吾之对手,退下吧。”
“纳兰庭芳,绝不会一人而退。”语未毕,招已至。玄雪临战分神,背颈遭受重击,险些跌下马来,心头大怒,即刻提缰,勒马嘶鸣。气息不稳,喝道:“念在尔曾经之功,本宫放尔一命,速速退下!”岂料声如耳旁之风,纳兰跃马上前,但要提住玄雪背心,怎奈剑锋凌厉,冰刃冷冽,手掌登时淋漓。
玄雪一手勒马,剑指纳兰,勉力匀气,喝道:“让开。”
纳兰扯下衣衫,包起伤口,双手运劲,紫金再现。
话说玄雪离开众人,许久未归,碧水儿心急如焚:“姥姥,可否去瞧瞧,王上究竟如何?”
“嗯。”毒姥姥点了点头。
“王上令吾等不必跟随。”金山道。
胡姬赶上前来,道:“纳兰庭芳狡诈多端,未防不测,还是……”
“我去。”步沙尘提剑欲行,又被金山拦下:“小子忘记上次,尔力战不敌,反被玄主所救,只恐累赘。”步沙尘面色羞红,几欲拔剑,毒姥姥道:“夜洋何在?”
昙湘趋步而来,道:“启禀大人,夜掌门吃坏肚子,方便去了。”
“真个懒驴。”毒姥姥道,“过半个时辰,若再无消息,再探不迟。”说罢,倒于树荫下乘凉。
纳兰庭芳运使绝学,欲拦下玉玄雪。然则今时不同往日,玄雪凭借雪国之力,缠斗应招,易如反掌,只不料纳兰虚实交替,连受数掌。再观纳兰一方,亦频频中招,重掌之下,已显颓势。玄雪凛眉道:“肯放弃乎?”
纳兰勉力支撑,道:“肯与吾同退乎?”
“休得妄言!”玄雪喝道,运招之际,水雾漫漫,瞬息成冰,形如利锋,直取纳兰。眼见触身之际,金锋相抵,冰剑脆断。紧接一个人影闪过,荒野已无人踪。
“皇甫亦节。”玄雪心知,秀眉一沉,坐倒于地,呕出血来。忽地心头一痛,竟是清泪一泓,夺目而出。往事曾经,历历在目:
“你可知,你选择的这条路,会有多少艰难险阻,多少割舍与承负?”
“玄雪心甘情愿。”泪落于地,嘴角牵动:“无论如何,总归是雪国子民的希望,总归是希望……”起手拭泪,眼神坚定,耳闻声响,回身而立:“谁?!”
草木悉簌,走出一人,正是夜洋:“方才,若无皇甫亦节,你会杀他么?” 玄雪了然于心,道:“尔观战于此,不过是想寻隙报仇。”
夜洋冷笑一声,眼神锋锐:“尔已受伤,无有全力。”
玄雪拭掉嘴角朱红,单手以邀:“尔想报仇,本宫允准。”话音一落,手心竟现云芒,夜洋心痛欲裂,双膝难以支撑,跪地不起,周身黑雾弥漫,形如墨云。玄雪收掌,黑雾尽散:“祸王与尔身上所下命符已解,尔可要全力一战。”
夜洋得以解脱,内力充盈,然而经长久束缚,一时不得伸展,勉力站起,步履不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呵。”玄主冷笑一声,负手而去。
“王上,无恙乎?”碧水儿趋步上前。
玄主道:“西向琼林,全力进发。”(待续)
[1] 语出:庄子《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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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