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涯断肠(2)
玄雪焚香祭酒,祭奠碧水儿芳魂。
“王上,咱们离开罢。”希珠道。
“嗯。”玄雪点头,三人再向江南而去。已至京郊,昙湘打探消息而回:“王上。祸王已占领王庭,哈尔奇将军下落不明。”
玄雪并不惊讶,道:“哈尔奇虽有小聪明,然则终究是凡人,琼林尚且不足抗衡祸王,凡人岂可?”
昙湘道:“属下还探听一则消息。现下王城、江湖都在传言,祸王欲见玄主,相谈玄沙国事。”玄雪冷笑一声:“吾正要去找他。”
希珠皱眉道:“王上,小心陷阱。”
玄雪取出玉笛,道:“吾自有脱身之法。”视线落于玉笛之上,自语道:“不知玲珑现下如何。”昙湘摇了摇头,道:“属下未打听到,恐还在琼林之中。”
“唉……”玄主叹了口气,道:“答复祸王,吾欲便往。”
“王上三思。”希珠道,“不若先寻吴世桐将军,再做打算。”
玄雪摇了摇头,道:“哈尔奇尚不得用,何况吴世桐乎?尔不必再劝,此番谈判,也便是了却吾一桩心愿。”
希珠自知其愿为何,为救雪国子民,不惜一身之死。念及至此,登时泪眼婆娑,起手抹干,坚定道:“属下愿生死追随王上。”
玄雪道:“希望本宫不会……令尔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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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王、玄主约定夏至之日,于红石山谈判。是日,玄云蔽日,天阴欲雨。玄衣锦服,满布灰尘,一路风尘,难掩王者气象。红石山戒备森严,玄雾漫漫。洞内红石闪烁,森然可怖。祸王道:“尔等退下,令吾父女二人,单独谈话。”
“是。”四阶臣告退。
“尔等也在洞外等候。”玄主一挥袍袖,希珠、昙湘退出山洞。
祸王高坐中位,咳嗽几声,道:“吾之爱女,玄沙公主,尔有何心愿,父王心情尚好,或可达成。”听闻此言,玄雪心中翻搅,哽咽道:“你骗得吾好苦。”
“哈哈哈……”祸王阴笑几声,山洞震颤:“吾一生中,还未见过如此听话之人,真是有用的傻瓜。若非尔之存在,令吾功体不全,这一场父女游戏,本君还想一直演下去。毕竟,如此有用之傻瓜,别处再也找不到了……哈哈……”
“你……”玄雪大怒,忽地转念,心下了然:“尔想挑动吾心不平,如今已不可能……”负手道:“本宫亲征四方,并非全为尔做得嫁衣。四方臣民,唯认玄主之名,却不知祸王为何物。现下想来,亦正是尔之忌惮。中原毕竟不是雪国,若全天下皆反抗,王位易主,不无可能。”
“噢?吾的孩儿,你又有何高见呢?”祸王道。
玄主道:“所以,当此之时,你才会不遗余力,派出四阶臣围杀于吾,令天下失去旧主,臣民无有希望寄托,只好匍匐尔之脚下。”
“言之在理。”祸王语声微怒,“今日你亲自送上门来,可见也不是很聪明。”
玄主道:“本宫既然敢来,必已排布脱身之策。”
“尔自认之对策,强过右丞乎?”祸王不以为意。
“弄权诈术之辈,不值一提。本宫自可全身而退。”玄主道。
祸王轻蔑道:“就凭尔三人么?亦或引诱中原反抗势力,凤榜、剑圣山庄,来教本君一网打尽。”玄主道:“尔既杀不了吾,多言无益。”
“尔既甘愿前来,必有所求,说罢。”祸王道。
玄主微一沉眉,下定决心,道:“尔之心愿,唯有吾能可达成。”
“尔甘心就死?为了什么呢?”祸王怀疑道,“本君不记得,尔曾对吾将创建之美好帝国,有多少希冀。”
玄主道:“吾可以甘心赴死,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祸王道。
玄主道:“释放雪国子民来此,不得伤害任何一人。”听闻此言,祸王大笑一声,道:“本君乃雪国之主,你怎地认为,本君不会令子民来此。”起身转向山洞石壁,一挥袍袖:“你看,他们已在路上了。”
玄主近前一步,果然见到,玄沙漫漫,百姓列队而行,正自心生安慰。忽闻一个狠戾决绝之声 :“可是,浪费气力在无用之人身上,不也是很愚蠢的行为么?”
“嗯?”玄主讶异之刻,惨象丛生:玄毒席卷,黑雾滚滚,所到之处,生灵不存。百姓子民,不可计数,尽皆死亡,尸骸满地,哀鸿遍野。草木化为灰烬,河流侵染毒液,野兽徒剩白骨——曾经最纯净的雪国,眨眼之间,彻底沦为死国。骇然之景,绝望之心,玄雪双膝无力,跪倒于地,最后希望幻灭,眼泪干涸,头脑空空,再容不下一思一物。
“王上……陷阱……”
“快走……小心……”
“来人……杀呀……”
浑沌之脑海,音声空灵,似从遥远天边传来,穿耳而过,心中无留……
诱敌之计奏效,祸王下令格杀,众兵士一拥而上,四阶臣趁隙,但取玄主之命。希珠、昙湘护主,全身挂彩,勉力撑持,不离不弃。
玄主心思惘然,身中数掌,不知疼痛,睁眼闭眼之间,凄惨景象,挥之不去……神识飘散虚空,眼前白雾隐现,茫茫不见出路……莽莽红尘,悲剧一生,未有一次遂了心愿,无觉之间,命至终点,究竟还有什么,能令生命根植,不作无根之木,飘萍旷宇之间?
“爹爹,这是什么曲子?可真好听……但是,缘何只教吾一半?”
“留下一半,明日再学。”
“姑娘蕙质兰心,自可从笛音中悟琴曲。”
“此曲再响之时,便是你吾再见之刻。”
嗖忽之间,意识从回忆中抽离,回归现实,眼见危机,玉玄雪横笛吹奏,霎时之间,音波震撼,玄沙众人为其所困,不得近前。希珠、昙湘并玉玄雪三人,趁势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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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狂奔数个时辰,终于落定。
昙湘道:“此处甚远,想来玄沙不会很快追来。”希珠皱眉道:“王上如何,可有受伤?”玄雪哀叹一声,望着手中玉笛,道:“想不到,命危时刻,竟是此曲救吾一命。唉……”
希珠道:“王上,此时不宜伤感,还须先得安全才是。”转眼瞧向昙湘,只见其人额沁蹙珠,讶异道:“昙湘,尔如何?还能走么?”昙湘勉力均气,道:“还可以……走……”言未及尽,玄沙大军掩杀而来。三人为求生路,勉力再战。
金山、步沙尘一路当先。金山缠斗玄主,金玉相碰,铿锵作响。剑吟声声,玉笛寸断。步沙尘手持利剑,直取昙湘,昙湘大骇,眼见冷锋近前,大喝一声:“姥姥救命!”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就里如何,心知肚明。步沙尘眼神阴鸷,剑势未收,忽遇算盘金珠挡格,昙湘避过一死,岂料身后黑金钢叉袭来:“废物……”昙湘身受重创,立时倒地,连连呕红。
步沙尘趁势出剑,冷锋寒光,直取玄主。“啊……”耳闻惊呼,玄主回首,但见殷红满地,希珠竟以身挡剑:“王、王上……今生大恩,来、来生再报……”说罢,怒然挥剑,步沙尘未料之及,剑柄竟被削落。希珠翻身侧转,拉起昙湘,推向玄雪:“活、活下去……”转身之间,数柄长枪入身,手松剑落,命至终途。
玄雪压下心中哀恸,袍袖卷起昙湘,运使轻功,飞身而去。未知奔将几里,未知耗尽几时,玄主终于压抑不住,心殇裹挟身创,喷涌一地鲜血。死里逃生,昙湘惊骇至极,未及反应,宝剑临身,立时哭饶:“王上饶命……吾不是故意……出卖……王上饶命、饶命……”玄雪手攥心口,勉力站定,道:“尔如何和毒姥姥联系,透露吾之位置?”
昙湘双手颤抖,取出一块玉佩。玄雪剑尖一挑,定睛观之,心道:“想来梦境之中,亦出了叛徒。”起掌一握,顿成齑粉,飘散无际。
“吾本该杀你,为碧水儿、希珠偿命……”玄主踉跄一步,道:“然则现下,雪国已经族灭,吾又怎能杀最后幸存之人。”勾起断魂心殇,气息不稳,伤势压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宝剑落地,已然卷刃,回身仰望,山顶白光熠熠,道:“中原已被祸王侵占,雪国尚有一丝生机,回去罢。”起掌之间,连接梦境通道,空中竟现云芒。
“多谢王上,不杀之恩。”昙湘叩首三次,起身进入云芒。玄雪道:“回去之后,藏于地下,待玄毒散尽再出来。”递过一物,道:“这是还魂丹,若感不适,就服一颗,可解百毒。”昙湘接过,皱眉道:“王上,你不回去么?”玄雪叹了口气,道:“断送雪国命脉,吾已无颜回去。”
昙湘闻之大惊,提步欲出,通道却已关闭,云芒渐失,心中焦急,喊道:“王上,雪国……如何驱散玄毒?”玄雪摇首再三,明知无法可解,又怕人心陷入绝望,随口说道:“雪国是最纯净的国度,找到最纯净之物,大概就可令其净化了罢。”
“王上……王上……”昙湘再欲言说,玄主之影虚化,云芒消散,通道已经关闭。阵风袭来,吹得人眼难开:“最纯净之物,最纯净之物……”昙湘心中默念再三,生怕自己会忘记,闭目之间,已至通道深处。
送走雪国最后一人,玄雪独立林间,虽是夏至,然则寒风阵阵,玄雪飘散,大地覆盖黑霜,森然之景,入眼心痛。伤重难复,勉力坐地,倚树作靠。忽地,眼下一物,隐隐闪光,玄雪皱眉,伸手捡起,原来正是一封锦卷,上绣金色花纹,令人熟悉。打开来看,触目惊心:“君权五方……民之所生,非君权也,天也……”胸中翻涌,嘴角溢出朱红,抬眼之间,森森林木,似曾相识:追杀皇甫、大败齐王、玉林殒命……重重往事,历历在目,耳畔犹响:
“其乃无辜子民,尔为其主,缘何忍心杀之……”希珠质问。
祸王冷道:“其人赌咒发誓,既已早将性命献于吾,本君如何不能杀之。”
记忆浮现,凄然泪落:“天命……究竟何者,谓吾天命?”当此时刻,只求片刻安然,只求能可静心思索,然则——祸王赶尽杀绝之令,从未松懈。金山、毒姥姥率军再至,玄主悚然心惊,惶惶而逃。
一路狂奔,未甩追兵,再临强敌,一人缓步而出,正是夜洋:“玄主可曾料想,有此一日?”
玄雪强压伤势,道:“尔当真会选时机。” 踉跄半步,苦笑一声,道:“吾已至穷途,死在尔手,总好过……”凄厉言辞,未然出口。
“被骗的滋味,最是刻骨。”夜洋眉心紧皱,内心苦痛。双掌凝结十成功力,玄主阖目闭眼,只待了此残生。一声巨响,内力相撞,睁开眼来,却是双掌挡住四拳。
“夜洋,造反乎!”金山怒喝,眉胡乍起。夜洋回首,回应玄雪疑惑眼神:“吾虽很讨厌你,然而杀不了你,才是祸王最深之痛苦。”
“唉……”玄雪阖目低首,道:“尔当真识得人心,却又不识人心。”
“呵……”强敌在前,夜洋心无所惧,轻笑一声,道:“你多活一分,祸王便痛苦一分。所以……你走吧。”眼望昔日宿敌,今朝豁命,玄雪无以为报,深揖及地,转身而去。
侯门内力如深,毒姥姥心下倒也佩服,道:“好小子,竟有能耐,解祸王命符。”眼露凶光,道:“然则,也是无用啦!”长喝一声,黑金钢叉撩开其人,十成内劲,砸于天灵。夜洋登时血如盥面,身形一晃,仰倒于地。
“姥姥好本事。”金山喝了个彩,走至夜洋身边蹲下。平日眼高于顶之人,落得如此下场,金山忍不住玩味一番:“夜掌门,这又是何苦?”
“哼……”夜洋气若游丝,唇角嗫嚅。
“你说什么?大点儿声。”金山戏谑道,心下好奇,俯身听之:“对罪、罪魁……感恩戴德……尔、尔等有朝一日,也……如吾一般……”吐出最后一口气,人世终尽。周遭花香四溢,隐隐茶花瓣落。
“小心!”毒姥姥嘶哑一声,金山反应倒快,即刻闪到远处。夜洋尸身爆炸,顿时花香弥漫。
“快走!”毒姥姥、金山倚仗轻功,逃之夭夭。可怜一众喽罗残兵,尽数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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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至山顶,气空力尽。后有追兵,前已无路。进退唯谷,绝壁在前:玄沙覆盖山野,遍地玄赭霜雪,中原已步雪国后尘。“奈何人力已尽,此一场劫难,终归……无解……”冷风玄雪,零落其面,飕飕山风,生命绝响。玄主俯身望向山崖,云雾翻滚,茫茫无路……
林中一人,身负紫金,急急而奔,却只一个望见,骤然停步:“景……阳……”纳兰庭芳脱口而出。景阳身负瑶琴,道:“方才笛声,你也听见了罢。”
纳兰道:“吾在找昭雪。”
景阳阖目背身,道:“断云崖,速去。”纳兰闻之,提步奔离,回身拱手:“多谢。”运使轻功,全力而往。景阳叹了口气,往琼林而去,山野丛林之中,隐隐见得一个白色身影,心中巨石落地:“玲珑。”
纳兰赶至断云崖,空无一人。四处搜寻,别无所获。唯见崖顶枯枝,白纱荡荡。奔至其前,取下观之,登时心下一沉:
弦折缘断续无鸾,生世难报君恩深。霁月有情映碧水,天涯何堪断肠人。
冷眼如霜,冰凌盈心,时差半刻,伊人不再。纳兰心下如空,跃至崖边,纵身而入。岂料山谷旋风甚巨,几次三番,不得到底,皆被吹回山崖之上。周身白雾弥漫,凛雪飞舞。纳兰手执白纱,眼望血字,心头一痛,嘴角溢朱,方知此情不再,今生缘断。
眼观字句,视线不舍离开,眉心紧皱,却又觉何处不对劲————抬眼望天,低眉望诗,方知缘由:“白了……雪,变白了……”山风呼啸,凛凛白雪,如鹅毛般,漫扬天际……正是:
粹雪簌落天地茫,一字一泪诉尘殇,夏至云飘凌霜雪,何处再寻凛氛香。(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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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