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涯断肠(3)
话说胡姬舍命,换得皇甫生路。皇甫亦节日夜狂奔,终于回至深山藏身处。此地崇山峻岭,易守难攻,聚集皇甫利用心毒招募来之千余百姓,搭棚建屋,种菜蓄牧。皇甫此番一行,既没找到纳兰,又逢玄主遭追杀,昔日赦令失效,仓王奔回,心中郁闷,每日借酒浇愁。
是日清早,皇甫头昏脑胀,伏于榻上:“酒!酒!拿酒来!”深山老林,哪里来的烧酒?连日醉饮,早已喝光,几个仆从心下害怕,躲得老远。许久唤不来人,皇甫恼怒万分,掀被下床,踉踉跄跄:“这帮该杀的,又偷懒!待、待孤搬来大军,将尔等碎尸万段!”脚下一绊,几个酒坛子,咕噜咕噜,四下奔逃。
便在此时,帐帘之后,现出一个小童脑袋,呲着奶牙,笑嘻嘻道:“外边又下雪了。”
“嗯?”皇甫一愣,随口道:“关孤甚事!走开!”扒拉开小童,坐于床边,看着地上数只酒坛,灵机一动,取了只海碗,将几个坛子里剩余之酒,倒得一滴不剩,竟然凑足满满一碗。皇甫咧嘴一乐,端了正要饮。
那小童忽地神情惊恐,道:“雪里有个穿黑衣的老奶奶,拄着根黑拐杖,连脸都是黑黢黢的呢!”
“啊!”皇甫心下一惊,“莫非是毒姥姥!”指尖一颤,连酒带碗落在地上——碗裂八瓣,酒洒满地。
“剑、剑、吾的剑呢!”皇甫如惊弓之鸟,四处寻剑。终于在一堆破衣底下寻得,登时拔出,四下张惶:“贼人何在!贼人何在!”昏昏帐内,不见人影。
“咯咯咯……”小童巧笑之声入耳,皇甫顺声望去,但见那小童捂着肚子,前仰后合,登时眉心一皱,掀开账帘小缝一观,原来是做饭的阿婆,登时面色羞红,恼怒不已,起脚一踢,小童四脚朝天,哭声不止。“哪里来的野孩子,找死!”
账外一妇人惊闻其声,连忙入账,抱起孩儿磕头。
“休让孤再看见!”皇甫喝道,妇人心下害怕,抱着孩子,惊慌而出。
皇甫收起宝剑,坐于榻边,眉头紧皱,思来想去:“玉玄雪已死,现下祸王独霸天下……”眼观手臂,还留着逃脱时之伤痕。“其人掌握政军,如日中天,太过强大,吾若与之硬碰,不若以卵击石……不若先退半步,迁徙他处,自成一国。待吾兵强马壮,再来讨仇不迟!”心下计议已定,便唤几个心腹入内。
众人见皇甫不再醉酒,显然恢复,心下欢喜。岂知未及半刻,听闻其令,便又提心吊胆。无奈皇甫策令,莫敢不从,于是乎一众百姓,烧田牵牛,拔营起寨。可怜一个地方还没扎下根来,又要迁移,几个不愿流浪之人,抱头痛哭。皇甫听得心烦,喝道:“再哭便将尔教予祸王,千刀万剐!”其人闻之,果然恐惧胜于悲伤,不敢再出声。
众人收拾停当,皇甫手持火把,将曾经居所,烧得片甲不留。转身欲走,却又定步,眼神惊恐,心下骇然:“是……你……”不由自主,退后半步。环视周遭,百姓狐疑,立时定神握剑,喝道:“小子,又要与吾相杀!”
寒山集持剑抱臂,侧身道:“尔等要去何处?”
“关尔甚事!”皇甫喝道,说罢抽剑:“孤岂怕尔哉!来吧!”寒山集眉头紧皱,背过身去,一语不发。皇甫见状,心下虽不解,然则逃跑要紧,喝道:“既不敢相杀,休得耽误吾等!”说罢,提剑而去。一众百姓,紧随其后,大军启程,奔赴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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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沙。
毒姥姥道:“玄主已死,恭喜祸王。”
祸王面有怒色,道:“本君之功体,终于……”话未说完,胸口一痛,俨然气力不支。
“祸王!”三阶臣讶异,祸王道:“该死的景阳,设下阵法,抑制吾心毒功效。不过,本君总有办法,吸取能量,恢复体力。”
金山道:“臣接线报,皇甫亦节率领千余百姓,往西方而去。”
祸王道:“死要见尸。”
“是。”金山本欲离去,又被毒姥姥拦住:“祸王,皇甫失却天下,惶惶如丧家之犬,何妨留其一命。”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祸王道。
步沙尘上前一步,拱手道:“祸王,臣请战。诛杀皇甫,剿灭其追随者。”
“呵。”祸王乐道,“看见了吧,这才是吾玄沙之重臣。准!”
“是。”步沙尘接令,领兵万人,追杀皇甫。
金山道:“祸王,步沙尘不过是要为胡姬报仇,恐怕……”
“诶……”祸王断道,“仇恨,才是最极端之动力啊!”
二臣闻之,皆五体投地:“祸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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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皇甫带领众人,晓行夜宿,走了七日七夜,到得一处山岗,暂且将息。其时夜已深沉,周遭静谧,众人沉睡之间,忽地大地颤动,千军万马似耳边过。皇甫立时惊醒,跨马奔逃,余下百姓见状,丢下干粮包裹,随其而奔。
皇甫驾马奔离,忽地平地生刺,马蹄腾空,顺势栽倒。皇甫跌落,定睛一看,但见树林之间,火光四起,己方一众人等,早被团团包围。
“啊呀,不好!”皇甫匍匐草丛,不敢起身。玄沙大军冲入草丛,挥刀乱砍,登时惨声不绝,听得皇甫心惊肉跳,倒地装死,方才避过。待大军离开,皇甫方从死尸之中爬起,不及惊骇,逃命要紧。抓了把草木灰,抹得脸黑身脏,方才偷偷摸摸,寻路而逃。
“谁!”林中冷箭突袭。皇甫幸得身法尚可,一跃躲过,立于地上,喘了口气,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武功傍身,方才竟被吓得忘记。缠斗一番,却被其人绊马索撂倒,当真是阴沟里翻船。皇甫骂骂咧咧,被人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头领,捉住一个贼人,还挺难对付。”
“既是玄沙之人,那还等什么,杀了便罢。”头领道。
“是。”那人举刀要砍,皇甫力挣,终于吐出口中破布:“孤在此,尔等胆敢行凶!孤在此!”头领闻之,伏首来看,立时大惊:“唉呀!竟然是王上!快、快快松绑!”
众人神色惊恐,解开绳索,双手发抖。
“方才哪个绑孤!”皇甫喝道,众人立时退后半步,只余一人立于阵前。皇甫双手尚背缚,起脚一踢,那人飞身撞树。头领即刻道:“唉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王上息怒,息怒……”皇甫抬眼一看,认出此人乃他亲封御前侍卫,心头更气:“尔等是瞎眼耳聋,怎、怎地将孤当个贼人杀来……若、若是……孤方才晚叫半步……”怨怒之间,坐倒于地,竟然语声哽咽。
头领道:“尔等,还不来赔罪!”说话间,解开皇甫背上绳索。皇甫清清嗓子,道:“现下大敌当前,孤不与尔等追究。快快剿灭玄沙,吾等再好上路。”
头领闻之心惊,忙道:“王上有所不知,此次玄沙偷袭,由那步沙尘带领一万兵士。据说那人杀人不眨眼……”话未说完,已被皇甫揪住领子:“尔等方才竟敢杀孤,为何一个魔头便怂了!”头领并众人连忙跪地请罪。
眼见众人灰头土脸,皇甫稍定心神,道:“玄沙人多,孤若是硬碰,与送死无异。”众人闻之,心道:“王上终于想通啦。”岂料,皇甫又道:“尔等生是孤之人,死是孤之鬼。所以,孤先离开,尔等断后,若是玄沙追来,尔等就是一死也得给孤拖住。”众人闻之,心下了然,立时眼角落泪:“如此岂非送吾等去死。”心下难过不已,然则为心毒所奴役,皆无可奈何。
众人无有反应,皇甫怒色渐增,头领见状不妙,立时道:“众人还不谢恩。”众人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尽皆跪倒于地:“谢王上隆恩。”
“嗯。”皇甫稍显得意。
便在此时,玄沙众军再次席卷而来。皇甫大骇,二话不说,便将那头领并这百余好手,派上前线送死,自己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兵荒马乱,冷箭嗖嗖。有道是恶有恶报,皇甫未及逃出战团,小腿却中一箭,登时鲜血淋漓,举步维艰。“啊……这、这可怎办……”皇甫大惊,眼见强敌在前,自己又走不快,心下突突,眼中晶莹,不知泪汗。
便在此时,运气从天而降,身前一个小兵,不足五尺高,约莫十六七岁,背身跪地,道:“王上快上来,吾背你走。”适时亦别无选择,皇甫勉力爬上其背,小兵双腿一抬,竟似风吹,不至片刻,竟将玄沙大军远远甩在身后。
转眼黎明已至,晨光熹微。
“前方有人……”皇甫定睛一看,道:“是孤之人,快去!”小兵得令,发足狂奔,到得其地,放下皇甫。众人眼见其人,纷纷跪下磕头。一人蓬头垢面,走上前来:“王上,臣救驾来迟,请赐罪。”
皇甫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将军”,立时扶起其人,道:“尔从战场而来,现下情况如何?”
大将军心头一痛,哽咽道:“兵力折损大半……”提臂抹了把脸,道:“王上在此,已是万幸。”回身扫视,拱手道:“尚有数百军兵百姓,逃将出来。”
皇甫神色慌张,追问:“玄沙如何,可追来否!”
大将军道:“臣昨夜撤退之时,遇见死士数百,并御前侍卫。其人言奉王上之令,谨守防线,不可退却。他们杀敌上千,不过……无一生还……”皇甫抬首仰望,浓密树叶,落下点点斑驳,低首之时,却然落泪:“为国捐躯,他们才是良臣。”忽地想起什么,回身四望,不见人影,心下急切:“方才背孤出来那个小兵何在!”
大将军道:“定是去寻家人,王上莫急。”
皇甫复又坐定,道:“他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勇气与本事。”话音未落,小兵已然进入视线——身后两人,便是父母,手里拉着一个小童,便是幼弟。
“王勇参见王上。”小兵跪地道,随后又令父母、小弟拜见。
皇甫见之大喜,连忙扶将起来,道:“好、好,孤封尔作御前侍卫。”老父闻之,受宠若惊,慌忙下拜:“多谢王上。”眼见皇甫小腿渗血,拉了老伴儿道:“王上受伤了,若不嫌弃,便让内人包扎。”
“多谢。”皇甫坐于大石之上,王母包扎伤口。闲来无事,也便唠些家常。原来这王氏乃原礼部下官王鹏之弟。王鹏心念旧主,得知皇甫招募,遂放下官位,叫上小弟,连日投奔而来。
“可怜吾那大哥,未及跟上,想来已无命也。”王父抹泪。皇甫闻之,面现忧色,叹了口气。一旁王勇道:“大伯捐躯,实乃忠心之臣。吾等也要坚强,完成大伯遗愿,保护王上安危。”皇甫听闻,心下感动,再观其人,稚气未脱,却有勇将之风,不禁令人忆起曾经故友忠臣——纳兰庭芳。
王勇说罢,低首叹了口气,道:“王上,臣不知西方到底是哪里?为何吾等一定要去?”
皇甫微微一笑,道:“吾幼时曾闻母言,西地有桃源仙境,清流激湍,桃林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良田美池,桑竹阡陌[1]……”
众人纷纷围将过来,闻之心生向往。
皇甫道:“此处桃源,众人可愿意随吾前往,独立一国?”
“吾等皆愿。”众人纷纷附和。眼见众人期盼目光,皇甫心下一沉:“想来吾昔日自恃王族旧威,每每吝啬,不及拉拢朝臣……”念及至此,取下衣内金腰带,赏与王勇,道:“这条金腰带,乃吾十岁生辰,父王所赠。廿十余年来,从未离身。王勇救驾有功,孤将此赏你。”
王勇不可置信,眼泪零落,手捧金腰带,叩首及地:“小人愿从王差遣,万死不辞!”皇甫躬身扶起,道:“孤不要尔殒命,孤要尔等好好活着,与孤同至目的。待到桃源,众人皆得封官有赏。”众人闻之,立时倍受鼓舞,士气大振,连连呼喝:“王上万岁!王上万岁!”言自心出,诚心敬意,皇甫平生未见,心下感慨:“若早知如此便可,孤还需那心毒作甚。”转头之间,四目相对,心下一凛:“尔还在?”
寒山集面无表情,默然提剑离开。
忽觉有人撕扯衣襟,皇甫低首一看,原来是一个小儿。皇甫一手将其抱起,转向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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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沈太常欲寻侯门历史,走遍万水千山:江南、王庭、琼林……史料愈多,记载愈发令人费解,便是同一个事件,细节记载也有出入,遑论事件背后原因,亦受到记述人动机、史观之影响。
是日,行至一处崇山峻岭,仙气缭绕,山顶之地,隐隐泛着微光。沈太常揉揉眼睛,睁眼再看,依旧微光烁烁,形如圆圈。骋目极眺,未见山水,想来不是反光。心下好奇,沿着蜿蜒山路,爬至山顶。
山顶愈寒,然则草木却更葱郁。低首一望,那光圈之处,坐着一个道士,身后便是一处洞府。心思道长必喜清净,自己切莫打扰,方要离去,冷不防脚下一滑,坠落悬崖,立时大喝一声。忽地,一阵大风袭来,将那沈太常稳稳吹在崖壁之上。
但见那道长一身白衣,神态悠闲,沈太常拱手道:“多谢道长相救。”
那道士长舒了口气,道:“终于来了。”
“道长早知吾会来此?”沈太常奇道。
道士道:“吾不是道士。吾名绝鸣,师从凝碧宇掌门逸超尘前辈。奉师命,在此等一人,回答他之疑问。”
沈太常想了一想,道:“吾确有疑问不解,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闲话休赘,直言吧。”绝鸣道。
“侯门历史,从药变作毒,其间过程,便是吾之所求。”沈太常道。
便在此时,天降玄雪,纷纷扬扬,绝鸣起手接住些许雪花,一甩拂尘,道 :“还有么?”
沈太常道:“这雪缘何是黑色?”忽地恍然道:“吾曾于侯门、江南、王庭乃至琼林之中,查探历史,有一处最令人疑惑。缘何侯门、琼林中记载之侯门历史,便至最后,都有提及玄沙;而江南、王庭之中古籍,却未有记载?”
“玄沙?”绝鸣道,“虽然都言史官禀笔直书,然则,每位史官,每段记述,都逃脱不了史观之藩篱,眼界之苑囿,时空之限制。很多历史,只有在最后终结之时,方知每件事情背后的真正原因,才能还原历史的真相。”
“这……”沈太常皱眉道,“所以,这便是每本史书不一样之原因。”
绝鸣道:“每件事物的存在,都有其意义。这个意义,可以是剔除历史之尘埃,导人向善,让后人可以史为鉴,自正言行;也可能是被有心人,故意掩盖真相,记述谎言,甚至篡改历史的真实。”
沈太常想了一想,忽地摇首,笑道:“历史存在于过去,先生又怎知晓书中记述,是真是假?除非先生可与山河比龄,岁得万千。”
绝鸣道:“人生不过百年,吾亦无可逃脱。”话锋一转,道:“然则,历史的真实,也并非无迹可寻。”
“如何寻找历史?”沈太常道。
绝鸣道:“修行人,若行神迹,可有宿命通。博古通今,将历史的真实,再现眼前。”
沈太常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不禁打了个冷颤,低头看着玄雪,道:“先生既有此能耐,敢问这白雪是如何玄化的?”
绝鸣道:“玄蛊心毒肆虐雪国,草木无生,冰雪玄化……”忽地一顿,道:“不知为何,那一日,黑气尽散,天地间落成一盘冰雪,梅香袅袅……隐隐听见婴儿的哭声。”
“婴儿?”沈太常皱眉道,“难道是玉玄雪。”
绝鸣点了点头,道:“雪国早已玄化,玉玄雪降生那日,是玄沙降下唯一一场白雪。”
“可是,为何又命名作玄雪?”沈太常道,抬头望天,伸手接住雪花,惊道:“怎地,又变白了……”
白雪漫天,玉树琼花。
绝鸣望着雪漫山野,漠然道:“玉玄雪已经魂归黄土了。”
“啊!”沈太常大惊,但见其人,不是玩笑,心下不可置信。
“祸王与玉玄雪,世间只能存在一个。”绝鸣道。
“为何?祸王不是玄主之父么?”沈太常道。
绝鸣道:“谎言,可以改变一个人之记忆。甚至强制灌输,洗脑变作另一人,对残杀至亲的罪魁,感恩戴德。”
“这么说,是祸王欺骗了玄主,改变了玄主之记忆。然则历史,岂非正是民族之记忆。”沈无常背生冷浸,道:“雪国的历史,已经被祸王篡改了。”
绝鸣道:“失去记忆,人才会忘记罪魁之罪恶,在庸庸碌碌中,在眼前苟且中,变作提线木偶,任由罪魁操纵,变作傀儡。”
“玄蛊心毒,实在可怕。”沈太常道。(本章完,全文待续)
[1] 语出:晋·陶渊明《桃花源记》,部分非原文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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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