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征理念(1)
齐鲁大地,涌泉声脆,儒风遍行。
济南城门口,四支竹棍、一幡白布,搭起个凉棚,内坐一人,身前地上,放着一只瓢。时值初春,即便正午,暖风犹带一丝凛冽。其人放下书册,拿起瓢来,却无水也。便要起身,忽见一个老人家摇摇晃晃,走至面前,作了个揖,道:“何大人。”
“不敢。”何大人亦长揖及地:“有何需要效劳,请说。”
老人家抹着眼睛,道:“刘老汉我有三个儿子,现都已成家立业。”话未说完,已然泣不成声。
何大人不解:“子孙皆肖,为何悲伤?”
刘老汉道:“不瞒大人,我这三个儿子,各自做的生意,本钱皆从吾处而出。”叹了口气,续道:“本想着养儿防老,可这三个不孝子,惦记吾那老旧房子,每每见吾便是讨要,还……还扬言要将老人家吾赶出去。”
“竟有如此事情。”何大人睁大眼睛。
刘老汉点了点头,续道:“现在趁吾骨头硬朗,尚可自便。就怕日后不测,到死也无人收埋。”话音未落,已然哭成泪人。
“人都说养儿防老,咱们这又是孔孟之乡,到底不该出现此等事情。”何大人叹了口气。
老头道:“何大人,你说老汉吾该如何办?”
“咳,咳……”何大人清清嗓子,道:“恕吾直言,老人家您这几个儿子,实在不孝,该当送交官府打板子。”
“啊!”刘老汉一听,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那吾可舍不得。”
“哈!”何大人朗笑一声,道:“刘老伯,我有个法子,可让您三个儿子乖作孝子。只是,此法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告诉任何旁人,就都不管用了。”
“有何法子,还请何大人告知,老汉我定不告诉旁的人。”刘老汉道。
何大人附耳云云,刘老汉拜谢过后,欢喜离去。见人已走,何大人便要打水,不料又走来一个书生,眉头紧锁,絮絮叨叨,不知念着些什么。
“喂。”何大人喝了一声,书生吓了一跳,拱手道:“大人有礼。”
何大人道:“街上车水马龙,你这样魂不守舍,着实危险。”
书生闻之,再拱手道:“多谢大人提醒。”
何大人道:“尔有何难事,不妨说出来,看吾是否可得参详。”书生道:“论语有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在下生平所愿,便是出仕做官,辅政安民。”
“志当存高远。[1]”何大人道,“勤加读书,明圣人言,是为立身之本。出仕者,造福百姓,固然可敬。不成也无可遗憾,修身立德,传承先人智慧,便不仅一时一世,实乃万世之功。”
“多谢大人指点。可惜,尚有泰山在堂。古人云:‘父母在,子不远游。’当恭谨侍孝……唉……”
何大人道:“不可断章取义。‘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孝悌固为仁之本,然则世有大仁大义,亦不可因私而废。”
书生眼圈泛红,道:“吾自幼丧母,全赖父亲教导。家中别无他人,只恐……”
何大人道:“人生如白驹过隙,所为者必有取舍,关键自在人心。尔之目的为何?既为安民,非限于出仕一途。若为求官,也未尝不可成行。但若于二者之间摇摆不定,当真是为错失光阴,虚度无为。”
听闻此话,书生豁然开朗,拱手道:“多谢大人指点。”
“唉,好渴啊。”何大人未及提步,但见书生身后已排了三五人问事,登时一拍额头,连连退步。
****************************
一个妇人作揖,道:“启禀大人,老妇吾有一女,心事未解,特来请大人开解。”
“开解……”何大人连连摇头,道:“吾……又不是庙里的和尚,如何开解得心事?”
老妇道:“街坊邻里皆言,大人智慧非凡,见吾愁眉不展,特意告知,可前来询问大人。”
“唉——”何大人叹口气,道:“人说家有一老,便有一宝。小人吾不过而立之年,还须向大娘您请教。”
王大娘见其再三婉拒,一时尴尬,竟然眼中泛红。何大人于心不忍,道:“大娘有所不知,吾不过自言所想,能解惑者,全在乡亲自身……”
“嗯。”王大娘再三点头,道:“吾只有一女,如今年方二八,经得媒人说和,要聘于一户人家。若说这户人家,于吾家也是门当户对,少年书生,吾等看得也很欢喜,说好开春便来下聘礼。然则,那书生不知为何,却忽地说春天要进京赶考。”
“既如此,那便是好事成双,何须发愁?”何大人道。
王大娘道:“吾只有这一个女儿,不求大富贵,只盼嫁了好人家,平安度日。想来那书生甫说了婚事,便要进京赶考,只怕是为娶了吾家女儿,替他服侍二老。”
何大人道:“女子三从四德,既嫁作人妇,自然是要侍奉公婆。”
“这个道理,吾老婆子也是懂得。然则,日前见那公子,对婚事并不上心,只恐日后飞黄腾达,再看不上我们小门户,可怜我这女儿……”
何大人朗笑一声,道:“有道是‘糟糠之妻不下堂’。三纲所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官员自当作生民之表率,夫君自当作贤妻之表率……”话未说完,王大娘断道:“大人啊,您想得是好,可惜现下几人做得到?反正吾老婆子活得半百,还没见过。”
何大人道:“凡所为之事,结果苦甜,当事者自品之。大娘既不放心,何不另择贤婿?”
此言一出,王大娘闭嘴不言,何大人心下了然,道:“大娘仔细思量,为何不舍得那书生?舍不得的又是什么?”
王大娘更不言语。
何大人续道:“不得舍之,必有长处,可得托付。反观于己,何妨自修德才,贤孝有佳,亦为所长。自重者人重之,自敬者人敬之。只怕其时,便不知是谁人舍不得谁人了。”
王大娘恍然大悟,称谢而去。
随后又有两人上前,道:“大人,他偷我家的鸡。”
“胡说,我才没有!”另一人道。
何大人叹了口气,开始断案。诸事处理完毕,日光渐暗,遂提了瓢,走至城门下。
“何大人断案完毕啦?”城门吏徐路道。
“徐老伯,莫再拿吾打趣啦!”何大人道。
徐路道:“以老汉吾看,朝廷欠你一大笔薪俸。”
“嗯?”何大人一愣,道:“此话怎讲?”
徐路道:“何大人你得的是城门小吏薪俸,做的可是县衙老爷的活计,怎地不亏?”
何大人哑然而笑,面上一红,道:“不过是帮忙乡亲,回答几个问题……反正现下太平,城门也无匪患。”
徐路道:“天色已晚,快些回家吧,别忘了明晚上夜。”
“是。”何大人回返家中。
****************************
何宅,几片薄瓦,虽说清贫,倒也可遮风挡雨。
“爹亲。”儿子何明见其回来,放下竹马,飞奔至其前。“今日有何收获?”何大人抚着孩儿头发。何明道:“今天学了好多字。”说罢,拉着其父前往正屋,木桌之上铺着何明习练之字。
何大人指着“忠”,道:“这个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何明摸了摸脑袋,道:“上面是个中间的中,下面是人心的心,是说人心应该……应该……”
“应该怎样?”何大人问道。
“心里应该爱国爱家,如果有人敢说我们不好,就要说回去,以表示我们对家国的忠心。”何明信心满满,昂首回答。
何大人面色一沉,道:“这是爷爷教的么?”
何明低头摇首,道:“不是,是娘亲说的。”
何大人莞尔一笑,道:“《说文》有云:‘忠,敬也,尽心曰忠’。南宋有一位很有名的将军……”
“爹爹又要讲故事了!”何明神色兴奋,双手托腮。
“话说这位将军名叫……”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厉喝:“何信——”
“是娘亲。”何明皱着眉头,眼中泛着惧意。
“无妨……”何信话音未落,又听一声叫唤:“何信!快去打酱油!”
“唉——”何信无奈,低头看见何明捂嘴,道:“不准偷笑,写完大字,爹爹再给你讲故事。”说罢,步出正屋,却见老父拄着拐杖,正从东屋出来,立时走上前去,拱手道:“给父亲请安。”
话音未落,再闻尖利嗓音:“还不去打酱油,晚上不要吃饭!”何信额头沁汗,何父白眉皱在一起,无奈挥手:“快去吧,不然把小的吵醒了,又要哭闹。”
“是。”何信到得伙房,但见浓烟滚滚,只闻厉声,不见人影。
“怎地才来!慢慢吞吞!快去打酱油!”话音未落,何信手中多了个陶瓶,转身离去。
到得街上,不想遇见曾经同窗。多年不见,甚为想念。二人高谈阔论,天黑方散。何信心潮澎湃,但要提步回家,忽地发觉手上还提着陶瓶,登时心下一惊:“啊!娘子叫我出来打……打什么来着,到底是酱油还是醋。”思索之间,已然来到杂料铺。
“原来是何大人,您老打什么啊?”店家道。
“酱油还是醋?酱油还是醋?”何信绞尽脑汁,实在想不起来,叹了口气,道:“来一斤醋。”
“好嘞,刚出窖的陈醋,十文钱。”店家收钱,递回醋瓶:“何大人慢走。”
“多谢。”何信一路惴惴,回至家中。
“怎地才回来,爹爹、孩儿都吃过饭了。”迎面走上一个女子,只见其人粉面重妆,倒与这薄瓦草屋并不十分相配。
“路上遇到朋友,闲谈了几句。”何信道。
“饭在正屋。”何妻道。
“多谢娘子。”何信走至正屋,便见何明迎了上来,道:“爹爹,孩儿写完大字了。什么时候讲故事?”何信走至桌边,方拿起筷子,便听闻一声地动山摇:“何信——”
“唉——又记错了——”何信哀叹一声,道:“今日没空,明天再讲。”
“爹爹说话不算数。”何明嘟嘴生气。
“何信你给我过来!”何妻大叫一声。
何信道:“乖乖上床睡觉,明日爹爹给你讲。”
“哼!再也不理你啦!”何明忿忿而去。何信怕其再叫唤,连忙跑到伙房:“夫人何事?”话音未落,醋瓶碎在脚下,何信皱眉道:“好歹是粮食酿的,多可惜。”
“有什么可惜,还嫌醋不够多么!”何妻指着灶上三瓶醋,喝道:“人说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你可倒好,让你打酱油,倒是打了四回醋!就怕娘子吾不是那专喝醋的母夜叉!”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何信连连告饶。
何妻气愤盈心,一腔怨恨,泼向何信,大骂之间,起手瓶落,一时之间,伙房醋气熏天。何信早知这位续弦脾气大,好在自己从未放在心上,连连退让,百依百顺。但见眼下实在浪费,道:“娘子莫再摔了,想来你相公我月俸只有一两银子,这醋也是很贵的。”
何妻喝道:“既知是贵的,缘何还每每打错!”
“都是我的错,娘子息怒,莫要气坏身子……”何信话音未落,何妻厉喝道:“好哇,你便是连药钱也舍不得,才怕吾病!”
何信听她会错了意,方要解释,不妨两拳砸在身上,幸而何妻瘦小,要不只怕打脸。“这日子没法过了!”何妻嚎啕大哭,奔离伙房。
“小心脚下……”话音未落,但闻重声关门,想来今日又要睡地上,无奈之际,叹了口气,蹲下收拾陶瓶碎片。打扫完毕,方才回转正屋。却见桌上空空,想来方才听见门响,只道是娘子终于消气,结果是藏起饭菜。
叹了口气,倒杯冷茶饮尽,肚子咕咕作响,望着门外朗月,自嘲一声:“人家是三笑留情,吾却是三叹命苦,唉……”忽然,桌下钻出一个脑袋:“爹爹,什么是三笑留情。”
“这个嘛……”何信道,“你如何淘气,不去睡觉。”
“爹亲还没讲故事。”何明依偎怀中,道:“我要听故事。”何信灵机一动,道:“可以啊,但是爹爹我肚中无食,想不起来故事了。”
“啊?”何明张大嘴巴。
何信续道:“我知道你娘房里有吃的,你去拿一些来给爹爹吃。爹爹有了力气,再来讲故事。”
“可是,方才娘亲说,不给爹爹吃。”何明皱眉道。
何信道:“莫要惊动你娘,偷偷取来便是。”
“好。”何明待要出门,忽地回头道:“爹爹,为啥要偷偷?”
何信方要说话,但见一人出现门口:“上行下效,莫教坏孩儿。”
“爷爷。”何明道。何父放下一床被子,两个馒头,道:“早点歇息,明日还要点卯。”
“多谢爹亲。”何信拱手送别。
何明道:“爹爹快讲故事。”
“好吧。”何信被缠不过,只好娓娓道来。(待续)
[1] 语出:《诸葛亮集·诫外甥书》
点阅【天地清明引】系列文章。
责任编辑:杨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