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园,曾是封建王朝用以囚禁知识分子的天牢,几经盛衰,阴气终年不散。 没想到旧狱新监,1965年,竟成了“儒林团首都高校劳教营”…… 这里专收被大学教授们视作“本文化希望所在”的各校高材生们, 他们是社会主义独裁制度下的“思想犯”。
序曲
省委书记难唱的经
公历一九八三年,北京早春时节。
北京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河堤湖畔,大街小巷,宫墙内外,大树小树仍是光秃着枝桠,犹如一双双伸向苍天呼号乞怜的瘦手,没有一丝绿意。
可是绿意已经激荡人们心头。人们已经活跃在蔚蓝色天空之下。偶尔有乌云翻滚,雷声隆隆,在人间城廓投下暗影。妄图再行浩劫的狂暴风雨却终未酿成。人心思定,人心思变。且数亿人口打碎了思想牢笼,首先打开的又是“口禁”,叫做:
广州人什么都敢吃,上海人什么都敢问,北京人什么都敢说,大学生什么都敢骂。
人心不古,世风大变。发牢骚、吐怨气成为一种社会风尚,政治时髦,叫做:
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白说还得说!
恶气怨气浊气,尽吐为快。民不惧罪,你奈之何?中华民族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牢骚潮”。
省委书记闻达来北京参加中央工作会议,会里会外,所见所闻,有喜有忧。从人人歌唱毛主席,到人人数落毛泽东⋯⋯真是恍若隔世。有人甚至说:倘若毛泽东主席真有回天之术,能够从他的位于天安门广场南侧的纪念堂水晶棺内爬起来,魂游北京城,满街的大红语录碑哪里去了?座座威仪四方的花岗石塑像哪里去了?他老人家也只好惊而怒,怒而悲,悲而号,号而绝。
异端邪说,危言耸听。今天嘲笑毛泽东,已经不是现行反革命。一切过错都在毛泽东?
十天来,闻达一直在跟自己的儿子水抗抗取得联系。对于儿子,他堂堂省委书记可说是负债累累。以至儿子四十二岁了,当了著名的《国际经济月刊》编辑主任,对他这父亲大人还敬而远之,爱理不理。
儿子已经小有名气,是个大忙人,据说近些日子正在忙活着什么“儒林园首都高校劳教营营友联谊会”,纠缠历史旧账。如今省里京里一个样,各种名目的协会、学会、笔会、研究会、校友会、同业会、艺友会、讲习会、文革难友会⋯⋯如雨后春笋,无奇不有。为这事,闻达曾经向中央书记处一位书记同志请示过。中央书记哈哈笑着说:不碍事!都是些读书人的玩艺,魏晋遗风,坐而论道。只要我们“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他们搞不出诸子百家来的!
不是春秋战国,当然没有诸子百家。三天前,闻达终于在电话里“请动了”自己的儿子。他中央工作会议结束后,恰好是个星期天,由他在和平门全聚德烤鸭店请孩子和“营友们”共进午餐。他很乐意跟孩子的“营友们”见见面。大难不死,听说都是些各行业的中年精英呢⋯⋯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说起他们这父子关系,原也是革命开了闻达一个玩笑,命运捉弄了他们全家。
公历一九四〇年岁尾,闻达在福建老家任地下县委书记的身份行将暴露。他只好将自己开设的中药铺交给妻子水玉莲照管——乡下也还有百十亩良田要收租呢,然后根据组织上的安排,远走西北,去了革命者的麦加——延安。其时,他的发妻水玉莲已怀有身孕。为革命离乡背井,抛家弃儿。那年月,炮火连天,哀鸿遍地。
由于不久即爆发了世界大战,苏俄方面对抗日根据地的支援锐减,根据地军民处在最危急、艰苦的时期。加上毛泽东发动延安整风,搞人人过关的“抢救运动”——这是工农红军内部继井冈山“消灭AB团”之后的又一次大规模整肃,局势更为险恶。
闻达抵延安不久就被当作“敌特嫌疑”关进窑洞,隔离审查加上刑讯逼供,直到福建地下省委负责人来延安开会,证实了他的身份。但对他从福建武夷山中至延安,路上走了整整四个月,其中在西安一地就逗留了近两个月这一段,仍有怀疑。
闻达知道延安非久留之地,便积极要求上前线,以便对自己进行血火的洗礼。他的要求很快得到批准,由一男一女两个通讯员陪同,去晋东南根据地担任游击支队副政委,日日夜夜跟日伪军周旋于穷乡僻壤、崇山峻岭。
抗日何年能胜利?革命何日能成功?只知奋斗,不知有期。闻达政委跟武夷山老家的爱妻水玉莲,昵称水妹子的,断了一切联系。初时还萦萦牵挂,后来战事日紧,军务日重,家事让位于国事,也就渐次疏淡了。
公历一九四一年冬天,晋东南山区连月大雪,冰封千里,百年不遇的奇寒。在一次长途转战中,闻达害了伤风,高烧不退,双脚也严重冻伤。他被留在一户“堡垒户”家里养伤。同时留下了那名跟他在一起从延安来的女通讯员叫小柳的照料他。另一名通讯员则早已返回延安去了。这小柳也怪,大半年来跟游击支队大胡子司令员亲亲热热,对他却若即若离,另眼相看似的。
一天晚上,他从昏睡中醒了转来,正想喝水,却感到双脚暖烘烘的,痒痒的,不再像是掉在冰窟窿里似的毫无知觉。他擡起身子一看,昏黄如豆的油灯光里,小通讯员半躺在另一头,已经睡着了,而他的双脚捂进了她温暖的胸脯里。外面盖着被子和大衣。她是在用自己的体温,治疗着政委双脚的冻伤啊!闻达是成过家的人,自然懂得男女间的肌肤之亲的。
当他敏感地明白了自己的脚趾、脚掌抵在了姑娘酥胸的什么部位上时,先是心头一热,双眼发涩,接下来是心慌意乱了。
啊?你醒了?俺睡着了⋯⋯俺贪睡,爱乱动,把你动醒了?口渴了吧?俺起来给你弄口水喝⋯⋯
小通讯员轻轻地把他的双脚移开了,扣上里衣扣子,披上大衣。老乡的柴屋没有窗户,可墙缝漏风,一到后半夜就冷得像冰窖。小通讯员端来一瓦罐水,上面结了一层冰。她用根柴棍捅了一下,冰块破碎了。她含了一口水,直冰牙。但她含了一会,待水温高了些,竟嘴对嘴地给闻达喂上了。连着喂了三口。闻达浑身动弹不得,眼里噙满了泪水。
柳莺⋯⋯是叫柳莺吗?
都跟政委大半年了,还问?
可我们很少说什么话⋯⋯
现在不是天天跟政委在一起了吗?
不要叫政委。就叫老闻,闻达。
嗯⋯⋯咋的?政委,你掉泪了,想家了?
闻达眼里仍然噙着泪花。他不知柳莺问的是哪个家。从延安出来的干部都习惯把延安称为“家”。
司令员交给俺的任务⋯⋯照顾好政委,养好政委的病,早日回部队。别看司令员平日咋咋虎虎,是个大老粗,可会疼人啦!是为了战友,他舍得割自己身上的肉⋯⋯
柳莺掏出自己的手帕,替闻达揩着眼泪。游击支队,由大胡子司令员兼任政委和党的书记,闻达知识分子出身,又来自成分复杂的白区地下党,根据地党组织对他还得有一个锻炼考验的过程。他一直迷惑不解的是上级为什么要派这样一个女通讯员在他身边。
小柳,你老家在什么地方?
陕北米脂县。政委⋯⋯你为啥要问?
随便问问。难怪⋯⋯米脂地方,自古出美人。
看你,看你⋯⋯政委,俺又不好看。
好看。你是个小美人。多大了?参加革命几年了?
俺不小了,二十一了。到部队上那年十八岁。俺老家苦。十七岁上,俺大大把俺卖给县里的李大炮,抵了债,八十块大洋⋯⋯俺值八十块大洋。
闻达不觉地拉过了柳莺的手,睁大了眼睛听柳莺说。
可李大炮不是人,是畜生。他一天到黑,上下不分⋯⋯俺一个闺女家,啥事都不懂。他天天吃那号鬼药,没完没了⋯⋯俺受不了他,逃出来投了红军。前年,听讲李大炮叫日本鬼子飞机下的蛋炸死了,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闻达抚着柳莺的手掌手背,半天没有出声。
政委,俺惹你不高兴了?俺说错话了?俺不好⋯⋯
你好,傻丫头,穷苦出身,投奔革命,对革命最忠诚,好。
要不是来了红军,俺就跳井了。俺都看中了一口井,又怕坏了人家的井。
小柳,别说了,别说了⋯⋯你们米脂地方我住过,是到延安不久,去减租减息,锄奸反霸。后来我就,我就在抢救运动中被误会了,在窑洞里坐了半年,直到毛主席亲自给大家道歉⋯⋯
这回,轮到柳莺不吭声了。其实,闻达这话,也是有意说给柳莺听。但注意分寸,点到为止。
柳莺,你知道不?你们米脂地方,自古出美人,出英雄。汉朝时候出过赵飞燕,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明朝末年出过李自成,农民起义,英雄盖世⋯⋯
政委,你是知识分子,有大学间,什么都懂⋯⋯俺什么都不懂。
柳莺,米脂人还爱唱信天游,走西口。你会唱?
会,会一点。可俺嗓子不好⋯⋯
你讲话声音就很好听。你的名字就富有音乐性:柳莺,柳浪闻莺,西湖一景⋯⋯你听说过有一座杭州城吗?杭州城边有个西湖,天下名胜。西湖里有个柳浪闻莺,柳莺⋯⋯
柳莺摇摇头,她不懂得自己名字的出处。
俺这名字⋯⋯是俺大大用两斤老烟叶,请一个私塾先生取的⋯⋯俺是上了部队,才学会写自己名字的,都讲俺的名字写出来好看,念出来好听。
柳莺,你的声音真好听,唱信天游更好听。
政委想听?俺唱小声点,给政委解解闷。俺多唱几次走西口,政委的病或许能好得快些呢?
俺老家的人都说,信天游、走西口,都能驱邪治病。你不信?
你唱,你唱,柳莺⋯⋯我要听。
于是,昏暗的寒彻肌骨的柴屋里,飘起来如丝网如缎带的歌声:
月亮走噢,星星走噢~~
我送阿哥到村头噢,
到村头,
阿哥赶驴走西口,
把妹丢在了深山沟,
日盼在盼阿哥回噢,
睡觉抱着个空枕头⋯⋯
走西口柔情似水,又刚烈如火。一曲又一曲,真有神功奇效,闻达的烧退了,双脚的冻伤也一天比一天见好。
闻达已经能下床走动,晚上不再需要柳莺看护。房东家只有一位七十古稀的老大爷,以及一条骨瘦如柴的大黄狗。遵照当地人的习俗,柳莺搬到了老大爷的屋子里去住,等候游击支队派人来把他们接走。
这于闻达和柳莺都有一种隐隐的苦痛。闻达当时才二十七岁,正值青春盛年。榔莺也早是过来人,身上正有一盆火似的。短暂安闲的养伤日子,把他们那被紧张战斗、行军所遏止了的生命本能,统统康复了过来。闻达越来越渴望柳莺走西口的歌声:
月亮走噢,
星星走噢~~
我等阿哥在村头噢,
在村头!
妹是池中莲,
妹是泥里藕,
没有阿哥活不了口!
阿哥阿哥你快快回,
夜夜抱妹在炕头⋯⋯
天气渐渐变暖和了。于厚厚的云层里躲了好些时候的日头,也暖洋洋地挂在蓝得像靛染过的天上。杏树光秃的枝桠,冒出了一粒粒处女奶头似的骨朵。小草在泥地里钻动。野猫开始整夜整夜在屋顶上嚎叫。冻了一冬的溪水,在薄得如蛋壳似的冰层下边欢跳。◇(节录完)
——节录自《儒林园》/ 联经出版公司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