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终站

作者:班尼迪克·威尔斯(德国)译者:姬健梅
我想像着自己陡然升高,冲向上方,速度愈来愈快,想像着风吹上我的脸,接着我就张开双臂飞向地平线,就这样飘然离去。(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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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面迎战记忆深处的动荡,

得以看见内在最深的自我。

即便身处黑暗之中,

生命也依然值得体验。

关于这一天,我就只剩下最后一点回忆,不过,在很久以后我才相信其意义。

那天下午,我兴冲冲地跑进客厅。丽兹正在画一则图画故事,马谛坐在她旁边,用潦草的秘密文字写信给他在挪威的笔友古纳·诺尔达。不过,我和丽兹总是说根本没有这个人,说他就只是哥哥编出来的。

我在哥哥面前摆出拳击手的架势。我正处于我的拳王阿里时期,自认为非常擅于模仿,那些自吹自擂的战斗宣言尤其吸引我。

“嘿,”我对马谛说:“今天轮到你了,你这个臭小子。”

我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见他没有反应,又再拍了一掌。哥哥伸手打我,但我向后跳,打起空拳。

丽兹屏气凝神地看着我们。

我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拍得很用力,害他把字都写错了。哥哥猛地跳起来,追着我跑。我们扭打起来,起初似乎很认真,可是当我一再尖叫,吼着我是最伟大的,马谛也忍不住笑了,于是我们松开了对方。

大约就在同一个时间,爸妈坐上那辆租来的雷诺汽车,准备去贝迪亚克探望奶奶。同时一名年轻女律师也坐上了她的丰田汽车。她和人约好了共进晚餐,而她想要准时抵达。她的车在潮湿的路面打滑,冲上了对向车道,撞上我爸妈那辆雷诺汽车。有两个人当场死亡。

那名年轻女律师侥幸活了下来。

结晶(1984-1987)

在那之后是模糊的惊愕和一片浓雾,只偶尔被几段短暂的记忆照亮。记得我站在慕尼黑的房间里望出窗外,望向有秋千和树屋的内院,望向与树上枝叶缠绕的晨光。那是我们在那间公寓里的最后一天,屋里整个被清空了。我听见马谛在叫我。

“竺尔,你要出来了吗?”

我踌躇地转身。一个念头从我脑中闪过:我将再也不会望向我心爱的这座院子。但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没有感觉到我的童年就此结束。

不久之后,是在寄宿学校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到得太晚,而我和哥哥姊姊被分开了。我提着皮箱走在铺着油毡的走道上,那走道光秃秃的,带着一股醋味。我跟着一个老师,他走得太快,我有点落后。

终于他打开了一扇门。房间里有三张床,其中两张床上已经睡了人。另外两个孩子睡眼惺忪地眨着眼睛。为了不要打扰他们,我关了灯,在黑暗中脱掉衣服,把一个绒毛玩具藏在枕头下。

当我躺在我的新床上,我想起爸妈,也想起哥哥姊姊,他们就在附近,却又十分遥远,但我没有哭,一秒都没哭。

我也还记得几星期后的一个冬日。一阵狂风横扫过这片被积雪覆盖的丘陵地。我拉上连帽外套的拉链,一手挡在脸前面,踩着笨重的步伐往前走。我在流鼻水,鞋子踩平了刚下的雪,每走一步就嘎吱作响。

那股寒冷对我的肺是种震撼。一小时后,我在一张冰冷的长凳上坐下,俯视着山谷。那山谷显得沉默而陌生。我想像着自己纵身一跃,在那白闪闪的雪壳上方几公尺处被空气托住,多么惊险的一刻。

我想像着自己陡然升高,冲向上方,速度愈来愈快,想像着风吹上我的脸,接着我就张开双臂飞向地平线,就这样飘然离去。

我又再远眺宿舍,远得令人心情愉快,想像着少了我他们正在做些什么。想像着他们滑雪橇、聊女生,嘻笑胡闹、互相招惹,有时候做得太过火,但转眼就又忘得一干二净。

暮色渐深,陆续亮起了头几盏灯火,我想起过去在慕尼黑的生活,被那桩意外切断的人生,但这股乡愁如今只是个淡去的疤痕。

爸妈死后,我们三姊弟住进的那所寄宿学校并非那种拥有网球场、曲棍球场和陶艺工场的贵族学校(虽然我们起初也许这样幻想过),而是所费用低廉的公立机构,位于乡间。

上午我们和当地小孩一起上学,下午和晚上就在宿舍寝室、湖边或足球场上度过。你会习惯这种军营般的生活,然而即使过了好几年,当通勤的同学在下课后可以回家,而你却像个囚犯留在宿舍,那还是可能令人心情低落,觉得自己仿佛有种缺陷。

你和陌生人合住简陋的房间,有时会成为朋友。一年之后就又得换寝室。必须在这么少的时间和空间里展开全部的生活是件难事,争吵是家常便饭,但有时也会彻夜长谈。在很少的情况下,我们会谈起真正重要的事,那些我们在白天里绝口不会再提的事,但我们通常只会聊起老师或女生。

许多寄宿生在来这儿之前就已经惹人侧目或是功课被当,有些曾经吸毒。偶尔也会有前科累累的人物像漂流物一样被冲到这所寄宿学校来。吃饭时我们狼吞虎咽吃下所有的东西,食物永远不够。我们有种永远无法完全满足的饥饿感。而宿舍里窸窸窣窣的谣言总是不断,钜细靡遗地报导谁跟谁说了话,谁和谁成了朋友,谁受到女生欢迎。

不是每一种改变都会受到认可。有些新衣服先是被主人得意地穿出来亮相,如果没有得到赞赏,就会迅速被塞回衣橱。有些住宿生试图趁着暑假换个新形象,带着新鲜的自信从家中回来,但是大多数人在几天后就又回复原形。别人认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永远是什么样的人。

在之前的岁月里,我在内心深处感到安全,但如今有些时候,我看着傍晚时分的黯淡日光照进昏暗的走廊,或是树木在暮色中把阴森的树影笼罩在风景之上,这时我心中就会忽然一紧。我觉得置身于一颗以惊人的速度在宇宙中运行的行星上是件吓人的事,而人人终将一死这个令人心慌的新念头也同样吓人。

我的恐惧日渐滋长,就像一条愈来愈大的裂缝。我开始害怕黑暗,害怕死亡,害怕永恒。这些念头在我的世界里插进了一根刺,而我愈常去思索这一切,就距离那些通常无忧无虑、心情快活的同学更加遥远。我形单影只。然后我遇到了阿尔娃。

刚来到新学校的时候,我在课堂上说了个笑话。在我从前的班上,大家也预期我会做这种事,可是当我快要讲到笑点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一套在这里行不通。我看着同学陌生的脸庞,感觉到自信荡然无存,到最后没有人笑。

我的角色就此定型。我是那个新来的古怪男孩,不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由于紧张而把话说得颠三倒四:例如把“免费”说成“费免”。为了不要成为班上的笑柄,我几乎不再说话,就这样孤伶伶地坐在最后一排。直到几星期后,一个女生坐到了我旁边。

阿尔娃有一头红铜色头发,戴着一副牛角框眼镜,乍看之下就是个可爱害羞的乡下孩子,用各种颜色的彩色笔把写在黑板上的东西抄在簿子里。但是,她身上还散发出一些别的。

有些日子,阿尔娃似乎刻意避开其他孩子,这时候她就会神情抑郁地看出窗外,完全心不在焉。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想要坐在我旁边,我们几乎一句话也没说过。和她要好的女同学朝我们看过来时会吃吃地笑,而两个星期之后,我就又独自坐在角落里。阿尔娃又坐到别处去了,她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从那以后,上课时我就常常望向她。当她被老师叫到黑板前面去问问题,我看着她不安地站在前面,双手在背后交叉。我聆听她轻柔的嗓音,凝视她那头红发、她的眼镜、她白皙的皮肤和漂亮而苍白的脸庞。

但我尤其喜欢她的门牙,她有一颗门牙微微凸出。阿尔娃试着在讲话时不要把嘴巴张得太大,免得别人看见她的门牙,当她大笑,就会用一只手遮住嘴巴。可是偶尔她在微笑时没留意,别人就会看见那颗长歪的门牙,那是我特别喜欢的。

我生活的所有重心就在于隔着好几排座椅向她望去,等她终于回望,我就害羞地移开目光,心中感到快乐。

然而,几个月之后发生了一件事。那是个闷热的夏日,最后一堂课我们获准观赏一部影片,片子播到一半,阿尔娃哭了。她蜷缩在座位上,双肩颤抖,最后忍不住哭了出来。这时,其他同学也注意到她了。老师赶紧暂停播放,走到她身旁,画面停在夏令营中的一幕。

当老师带着她走出教室,我偷瞄到阿尔娃涨红的脸。我想全班同学都吓坏了,但是几乎没有人说闲话。只有一个男生说,阿尔娃的爸爸从来不参加家长会,根本就是个怪人,她哭也许和这件事有关。

我常常想起这番话,但是我从未向阿尔娃提起过。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必把悲伤藏在心里,在那之后也一直隐藏得很好。

过了几天,放学后我独自一人往宿舍的方向走。

“竺尔,等一下!”

阿尔娃拉住我的衬衫,直到我转过头来。她陪我走到宿舍门口。

当我们拿不定主意地站在门口,她问:“你现在要做什么?”

她讲话一向很小声,必须要凑过去听。虽然她是住在家里的通勤生,却似乎不太喜欢回家。

我看着云层密布的天空。

“不知道⋯⋯可能听听音乐吧。”

她没有看着我,脸红了。

“你要一起听吗?”

我问,而她点点头。

我的室友不在房间里,令我松了一口气。

我继承了母亲的唱机和唱片收藏,将近一百张专辑,有马文·盖伊、厄莎·凯特、摇滚乐团佛利伍麦克和约翰·柯川。

我把尼克·德雷克的《粉红色月亮》放上唱盘,那是妈妈最喜欢的专辑之一。以前我对音乐几乎不感兴趣,如今唱针每一次落在黑胶唱片上都是幸福时刻。

阿尔娃非常专注地聆听,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我很喜欢。”她说。

奇怪的是她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我的书桌上。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一言不发地读了起来,仿佛把我的房间当成了自己的家。见她在我身边感到如此自在,我很高兴。午后的阳光穿过云层,让房间焕发出白兰地的色泽。

“你在读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问。

“好看吗?”

“嗯。”

阿尔娃点点头,把封面秀给我看:《梅冈城故事》,作者是哈波·李。

她和我同龄,那年都是十一岁。我看着她又沉浸在文字里,两眼快速扫过一行行文字,从左到右,一再反复,没有停过。

终于,她把书阖上,检视起我的东西。一个意外闯入我房间的奇怪生物,好奇地研究我书架上的蜘蛛人漫画和相机。她先把那具玛米亚相机拿在手里,再拿起我爸在他生前最后几年经常用来拍照的那几款较新的相机。她用心地抚摸所有的东西,仿佛想要确定它们是真实的。

“我从来没见过你拍照。”

我耸耸肩膀。

阿尔娃伸手拿起一张家庭照,上面有我爸妈。

“你爸妈死了。”

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我想我甚至立刻关掉了音乐。

自从来到寄宿学校,我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问。

“我问过一个老师。”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对,他们在半年前死了。”

我说出每一个字,都像是得用一把铁锹用力铲进冰冻的田地。

阿尔娃点点头,久久凝视着我的眼睛,久得很不寻常,而我将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这一刻看进了彼此的内心世界。

有短短一刻,我看见了隐藏在她言语和姿态背后的伤痛,她则猜到了我收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但我们没有更进一步。我们各自站在对方心灵的门槛上,没有向彼此探问。

收成(1997-1998)

丽兹说得对,我心想。她爱得毫无保留,挥霍生命毫无保留,也失败得毫无保留。

而我呢?

一个卖冰的小贩从远处走来,推着一辆小车。他带着一个电晶体收音机,音乐大声传出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咸咸的空气进入我肺里,眼前是波光粼粼的大海。卖冰的小贩从我旁边走过,现在我听见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的是哪一首歌。

“It’s wonderful, it’s wonderful, it’s wonderful Good luck my baby It’s wonderful, it’s wonderful, it’s wonderful I dream of you……”

过去这些年我一再想起阿尔娃。既想念她又在心里痛骂她。夜里我清醒地躺着,想起她在我的书上写下短短的心得,或是用手指拢拢我的头发,笑着说我的耳朵真小……

我从来没有勇气去争取她,始终就只是害怕失去她。

当时我没有承认,但我在中学毕业后所有的感情关系最后都失败了,因为我忘不了阿尔娃。我常常在想,她现在正在做什么。手机在当时还很希罕,网路才刚开始发展,她几乎音讯全无。

我曾听说她住在俄国,但是不清楚确切的情况。我只觉得假如有她在身边,一切的发展都将有所不同。离开寄宿学校之后的岁月,我在无人劝阻的情况下错误地选择攻读法律,后来又搬了家,不,是逃走,从慕尼黑逃到汉堡。在这一幕幕情景中全都看不见阿尔娃。

少了她,就没有什么能够保护我免于孤独。◇(节录完)

——节录自《寂寞终站》/ 寂寞出版社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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