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晓月窑家墟(3)

作者:容亁
雷州半岛南渡河畔小镇窑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国家各项运动对个人命运深刻影响下,展现坚强生存的意志。(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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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店里,一双贪婪的眼睛盯上了阿花。打她主意的就是综合食店主任张大炮。

这个四十多岁的头发后梳的中年人,脸泛油光,春心不死,在地主仔耕生被斗得吓破胆子时,趁他下地忙活去上了他媳妇……现在,阿花天天在他身边忙来忙去,好像一块可口的肥肉在猫鼻子底下晃来晃去,涎水都快砸落脚趾头了。

他开始忍不住关心起阿花的政治进步来了。乘人少时,他安排阿花过来打扫整理他办公室,主动拉家常,和颜悦色问问她一些家庭情况。

有一天,主任乘无人时,偷偷往她手里塞上一叠粮票布票,顺势摸摸她嫩滑如凝脂的手背,轻按了一下说,这是组织上关心她给她改善生活的,这个不能告诉别人。阿花张惶地扫一眼四周,低下头不敢接,领导也望了一下门口,没有人来往,他马上压低声音,严肃中透着亲切说,阿花,没关系!快收下别傻了!我手头有转正指标,单位正考察你,你工作配合得好,还准备培养你当咱店妇女干部呢……阿花抬起头睁圆了眼睛。主任就是领导,领导的话是不能违抗的。

这之后,领导处处关照她,店里常常加菜改善伙食,分配时,领导说阿花劳动积极,家口多,是根正苗红的贫农革命家庭,多分她一份有鱼有肉的大碗拿回家去孝敬老人,大家应该理解。果然大家都没异议。关心群众生活是党的一贯政策,这说得过去。

在一次职工会议上,快结束时,领导突然指示:饭店里的潲水今后不能由贫农何大妈一人独霸,每天也得分一桶给阿花,阿花也出身贫农家庭,应该一视同仁嘛!

不用不用!我家没有养猪,多谢领导!阿花涨红了脸连连摆手说。

这个月你抓紧去买回猪仔就用得上了。领导脸不改色地说,这是涉及集体物资平均分配的政治问题!

过了几天,领导悄悄送了她一本红宝书 ,叮嘱阿花加强政治学习,生产不忘学习,争取思想过关,跟上革命形势的发展步伐。在递给阿花语录本时,领导特地翻了翻册页,旋即合上,阿花在那一瞬间看见册页中露出一些票证,一些改善生活水平的票证。领导超常规关怀的多了,慢慢地,阿花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自己是一个让人羡慕得流涎的组织重点培养对象啊!她家三代贫农,成分好,夫家也不是剥削阶级出身,靠得住。领导已经多次这样暗示了。若真能转正,必定能改变丈夫家人鄙夷的眼光,那才叫扬眉吐气呢。

一个周六的下午,食堂放假。紧张忙碌多天后,大伙快手快脚收拾好东西,离店下班了。阿花被领导留下来,让她到他宿舍去汇报学习红宝书的体会,了解一下思想进步情况。阿花揣着红宝书,羞涩地闪进屋,领导一见阿花进入他千候万盼的领地,双眼放光,激动得都快尿裤子了,立即反身㝉上门,一把抱紧阿花压倒在他平时一个人睡的床辅上……阿花羞怒交加地挣扎着,无奈力气薄弱……红宝书被三两下夺出来掷到了床下……

揭批运动又来了,供销社也不甘落后地跟上了形势。食店主任被人揭发多贪多占,腐蚀年轻人,勾引有夫之妇,是一个已经腐化的干部。他与阿花之间的那点事瞒不过群众雪亮的眼睛。阿花夫家自然也听到些许风声。阿花辞工回家了。

食店主任被群众揪出来作为运动典型来批斗。被拉上台批斗的还有一个因逃婚而出家的尼姑,作为思想上中了“宗教邪片巨毒”的反面典型来警示革命群众和教育青年学生。食店主任与一群坏分子被押到公社礼堂(公社,即是后来的镇政府),跪到大舞台上。台下是黑压压的嗡嗡议论的学生、群众。食店主任头顶纸糊的白色尖帽子,上面写着墨黑的“流氓分子贪污犯张大炮”,名字上再打一个大红色“X”。

威武雄壮的进行曲嘎然停止,威严的批判辞令如剑如矛亮场了,大喇叭播出的声波似要冲穿屋顶随云而上。批斗会组织人丢给张大炮一面小铜锣一支棒槌,命令他按照拟好的批斗台词,边敲边喊。

咣!——张大炮提着小铜锣垂头敲响第一声,开口喊出第一句:本人叫张大炮……咣咣!——他又敲了两下:大家群众快来看我啰!——咣咣咣!——这就是我张大炮贪财耍流氓的下场!快来看啰……咣咣咣……

台上人挥起拳头领台下众人呼喊口号:“坚决打倒张大炮!坚决打倒潜入供销系统的流氓败类!”几个年轻人愤怒地冲上舞台去,边骂边抬起穿塑胶包头凉鞋、解放鞋、人字拖的脚板,你一脚我一脚地踹倒了这个供销战线里的坏分子……

挨批的尼姑面貌清秀,也就二十来岁模样,一袭水田衣衬着白皙平静的面容,她跪着,低垂的眼睑,微弯的嘴角似乎无法隐藏住她的轻蔑。一朵脱俗的莲默默开在这乱糟糟的场面,是那么不协调。她逃婚被抓回,却不肯还俗……

她出生附近村庄的农家,十八岁时已出落成村里一枝花。邻村生产队长的儿子看中她,她父母也大喜过望,双方成分好,联姻没问题。两家都私下里谈妥了过门条件,却不料到她已有了意中人—— 一个地富分子的儿子,正是欲娶她为媳的生产队长同村人。她向父母摊牌后,换来震惊与激烈的反对,历经几番撕心裂肺的打闹、恫吓之后,她累了怕了心冷了,挺不住父母、村书记和他儿子的威逼,她万念俱灰,悄悄痛别心上人之后,连夜逃到邻县山村一尼姑庵剃度出家。队长儿子带人闯到地富家,一口咬定是他们教唆诱骗走贫农女儿,企图破坏革命婚姻,地富分子的儿子被一群人当场揪出来打断腿……半年之后,一伙人终于在寺庵搜到她,要求她立即还俗回家成婚,她不肯……

批斗开始了,台上主持人大声喝问她“说!释得度,哦不!李净莲你还不还俗?答应还俗成婚马上放你回家,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中了宗教鸦片的毒,一个姑娘家在封建迷信的虚幻中荒费青春,多可怕!多可惜!给最后机会你表明态度……”

连问二次,她都是摇摇头。看到这情形,一个有备而来的积极分子,端着一只喂猫的破碗快步走近尼姑李净莲身边,弯腰放下碗,一手按住她的光头,一手猛地抓起碗里一条咸鱼往她樱桃小嘴里塞进去:佛祖不是让你吃素吗?这回你吃不成了,你现在改吃荤,佛祖不再要你了……你还不还俗?!

——啊啊啊,年轻尼姑脖颈扭来转去闪躲着,喉咙里唔唔唔含混作声,上下唇频频鼓动,吥吥地往外吐出咸腥的鱼碎末,但却受到了更多的咸鱼填塞。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吐出一堆胃中物,涕泪交加地昏倒地上……

第二年,阿花的孩子出生了,谁知竟然是个豁嘴(兔唇)男孩儿。这下子一家人可抓着把柄了,群起而攻之,大骂阿花村姑本来就是孬种女人,才生下这怪物败了家门。阿花出月后,振家母亲偕二个女儿天天逼着阿花抱豁嘴孩赶快离开她们家门。振家早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她们懊悔当初在这事上心慈手软。

阿花顶不住了,抱孩子逃回乡下娘家躲避。娘家人陪着阿花垂泪,说这婚姻看来保不住了,这高门咱攀不起啊,阿花你还年轻,抱孩子给他们一家抚养算了,你净身出户再另找人吧。

阿花泪如雨下,她知道振家是深爱着她的,即使她的身子被张大炮玷污,深感对不起丈夫,但丈夫似乎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一如既往地善待她,但现在……她不得不接受了父母的意见,咬牙回来跟振家说了离婚一事。振家痛苦万分,六神无主。他母亲、姐姐、妹妹大喜过望,他姐姐玉娣当时高兴得一拍巴掌:得食!(意指事情令人满意)但她们坚决不同意留下振家的孩子,阿花必须尽快带自己的孬种离开她们家门。

那次被我目睹的一幕,正是阿花听从父母意见再次抱孩子回到夫家,想放下孩子给振家母亲抚养,却遭到姑姑婆婆激烈反对,当众辱骂殴打……当时的许多看客都不知道还有一个出生二三个月的残疾婴儿在屋内酣睡。

那回挨打之后,阿花又偷偷回到墟上一次,抱着孩子徘徊在振家家门口,想放下又不舍。有同情她的好心邻居提出看看她怀里的豁嘴儿,她松开襁褓让大家看,路边玩耍的小小的我趁机也踮脚尖瞥了一眼。果然是一个红嫩嫩的豁嘴婴儿。听说孩子吃不了奶,只能喂些饭汤汁之类的东西。

好心邻居提醒她说,闺女呀,这孩子他们一家是不会要的了,你留着也不合适,你还是送人吧。这条头(指夫家)你从今往后就死心,快快趁年轻去寻你的好生活才是正道啊!

阿花含泪点点头,抱着孩子悄悄离开窑家墟,回到乡下父母身边。婚,这回离成了。

离婚后,阿花彻底断绝了与振家的联系。孩子很快托人送给了外镇人家,据说最终养不活。阿花带着无尽的哀伤悄悄地草草嫁了人。

我原是等你的一株树呵

你既把我舍弃

又何苦把我寻觅

顺着泪铸的小路

回不到你眼神的家门

林壑曲折引诱的原不是我

是伤痕深深的心

惧怕刀斧相溅的火星 火星里的惨痛

伐木的号子传来耳里 恍如挽歌

我只能远远逃遁

我已经远远逃遁 不辨什么方向

振家在阿花离开他家后,一个人踩着单车跌跌撞撞地来到阿花娘家,那是窑家西边一个蕉林掩映的二百多口人的小村,离窑家墟十来公里。他在巷口一棵榕树下放好单车,失魂落魄地在熟悉的门前屋后转来转去,就是不敢踏进阿花家门半步。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眼看天快黑了,阿花母亲忍不住走出来对他说,孩子啊,快回家去吧!阿花不是你的人了,你以后别再来了……

振家茫然若失地低头搓着双手,喃喃自语:事咋就这样罢了?事咋就这样罢了?……之后,他不再出现在小村头。

从此,窑家街头少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多了一个恍恍惚惚的男人。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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