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晓月窑家墟(16)

作者:容亁
雷州半岛南渡河畔小镇窑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国家各项运动对个人命运深刻影响下,展现坚强生存的意志。(fotolia)
雷州半岛南渡河畔小镇窑家墟的各色小人物,在国家各项运动对个人命运深刻影响下,展现坚强生存的意志。(fotolia)
font print 人气: 35
【字号】    
   标签: tags:

我来说一说父亲晚年的工作环境吧。二十来平米的牙科诊室,北墙边放一张候诊长椅。南墙一排壁橱,专放各类牙科用品;靠门口是一张老式木质手术椅,旁边一台足踏型牙钻车,一踩脚踏板,两股绳子上下飞窜,呼呼地带动牙钻头工作——后来添置台式电机牙车代换下足踏牙车。靠窗位置是一张厚实木头做桌面的工作台,被修整牙冠的钢挫磨得挫痕累累。桌沿不合常规的厚度是专为消耗而准备的,这像老鼠拚命啮啃的深度,检验着一个牙医投入工作的态度,以及手臂冲破生活障碍的力度。

工作台下贴地放一只脚踏风琴,连着一支风枪,是烧焊各类不锈钢牙型的工具。在工具的包围下,父亲用一生来走完这不过五步的距离。这些工具陪父亲走完了作为工具的一生,他们彼此先后走进了天国。陪这样一位欲望不多的忠厚长者度过无数的日落月升,如果工具们九泉之下有知,也一定是感恩且无憾的吧——他和它们都没有虚度一生,各自没有愧对上苍安排在窑家墟相逢的命运。

父亲像一块补丁,无比接近原色地缝在半岛一个叫“窑家”的硕大布匹上,以至可以忽略它的存在。父亲似乎也很满意这样的存在。这是父亲在窑家的定位,窑家认可这样的定位,认可了千千万万这样的窑家父亲。

晚年的父亲有一回上城来,那是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暑假。我陪着他,这是难得的事——半岛古城,是父亲最早洒下青春血汗的地方。

雷州半岛,稳稳地雄镇在祖国雄鸡状版图最南端。鸡腿型的半岛,它,一足猛戳入南海,东西两岸,被雷州湾、北部湾不分昼夜深情拥吻着,碧波荡漾,百舸争流,渔舟唱晚;赶海的身影镶着彩霞的金边,网起网落之间,银鳞闪烁,鱼虾满舱;“天南重地,海北名邦”的雷州古城,就坐落在雷州湾的入海口南渡河畔,南渡河,如母亲温情的臂膀伸入半岛内陆80多公里,轻抚两岸广袤的田野、丘陵、森林……

父亲带我拜访他堂弟一家。堂弟父亲是他大伯,也就是他的师傅,已去世多年。堂弟家是他最初出道的落脚点。

看望堂弟,主要是归还解放初期他师傅即是伯父委托他保管了几十年的地契,那是民国时期伯父花几百大洋买下古城一块临街地皮的契约。这块地皮上建起的二层小阁楼,就是堂弟一家已住了几十年,正准备拆掉重建新楼房的家。这纸随父亲颠沛流离多次搬家却不曾遗失的地契,宣纸泛黄却保存完好。

前段时间哥哥在家翻东西时无意发现,觉得奇怪:乡下的父亲怎么保管着城里去世多年的堂伯公地契?——原来,伯父担心变幻的政治时局会导致独子无力保护好这座安身立命的屋子——解放后频仍的政治运动中,他更不放心独子,因他后来娶的是窑家墟那边一个大村庄念过高中的地主女儿。他似乎预感到一种危险。犯痴呆症之前的老人,清醒时瞒住儿子悄然将地契交给他信任的侄子我父亲保管。后来事实证明文革中父亲的堂弟在强凑起来的联诊所上班却难以养家又挨批的最困难时期,确实产生过卖屋还债、举家迁往小墟的想法,幸好被堂兄弟们制止,并设法帮助他一家渡过难关……

我们父子今天上城,是物归原主。

古街角的清代昌明塔(俗称古塔仔),仍被故人认出。文革中,它被充满豪情的革命群众拆一半留一半,富有创意地改造成自来水塔,像一个赤膊后生滑稽的套穿着半截祖传的绫罗绸缎。那扛起储水仓的半截古塔仍矗立原地,一缕缕苔藓自塔砖滹隙间探出头来,在午后的阳光下发亮,莫非它也为这兄弟俩在一场春风再度古城的劫后相逢而高兴吗——双鬓染霜的兄弟俩慢慢聊着过去,聊故人,聊运动过后渐渐起色的生活,聊城乡物价,聊他们共同的牙医技术……

堂叔当年从省立重点中学毕业后,正赶上县公安局招文书记录员。才思敏捷的堂叔进了公安局工作。当时正赶上公安部门侦破了一起特大反革命案件,涉案人数庞大,案情复杂,审讯工作量大,这正是锻炼年轻人工作能力的大好机会,但是,仅仅一个月,叔叔就主动辞工回家了。四十年后,熟悉堂叔的老辈人碰见他说,老榕,当年你若继续待在公安局,现在起码享受局长待遇退休了。堂叔不假思索一挥手说,那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当时作为记录员,实在看不下去每次审讯时,一些人逼供殴打犯罪嫌疑人的场面,心里难受才辞工回家。而实际情况是,当年那起案件是旧时代余孽潜伏到新政权的公安局内部之后,为达到立功爬升的政治目的,乘机制造的一起骇人听闻的大冤案(地方史称“六纵案”)。不少受害者正是堂叔学校的师生。堂叔回家的第二年,省委领导终于识破了这起特大阴谋,迅疾侦破案件,拿下真凶……堂叔子承父业二十多年后,改革开放之初毅然放弃祖业,带领子女走进商海拼博成功……

在不远处明代府城标志三元古塔的注视下,我们父子俩走在一长溜骑楼老街上。父亲仍然穿着民国式样对襟粗布衣裳,脚上套一双民国款式敞口旧布鞋。有点不合时宜。两鬓斑白、瘦削高挑的父亲放缓脚步,东瞧西望,仿佛在寻找他当年奋斗过的蛛丝马迹——这已经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他是流落乡间多年的故人。

我听到父亲无不感慨的轻喃一句:哦,几十年了,老城都变光了……拆城墙那年我还记得——军民动手拆除城墙那年,父亲正是风华正茂的小伙子。

四十年代的抗战时期,当战争进行到最惨烈的相持阶段,广东国民政府下令拆除雷州古城墙。有四个城门出口的古城墙绵延横亘近800年,一砖一石见证了古城不计其数的血色残阳、晨霜冷月。据说是为了方便老城居民在遭遇日军飞机轰炸时能够及时疏散人流而做的战时决策。父亲当年就住在离古城墙不远的老街学艺。

父亲辨别着田野尽头,古城墙旧址旁的三元塔,它如巨人倒放地上的唢呐,聆听千年古城每一丝呼吸。古城大街小巷从早到晚,熙攘着叫卖烧猪肉、白斩狗、叶搭饼、牛肉粽、碗里炊……的吆喝声。这吆喝声隐藏在岁月角落,像个忠诚的卫士今天及时找到父亲报到。

父亲忆起他念念不完的牛肉棕和那久远的雷歌:一狗二鲎三赤蟹/ 四鸭五鹅六阉鸡/蚶蔃(海豆芽)第七牛第八/九是沙虫十猪蹄。

父亲忆起民国年代的古城——南大门“广运”门楼下,骑楼街道两边商铺鳞次栉比:药材铺、蒲草行、戏服店、打铁档、饭酒店、菜市场……交易声此起彼伏;忆起“中和”门楼下的镇中西街,天主教堂、布匹行、当铺、打金铺、杂货店、卜卦档……行人如织,摩肩接踵。

父亲还记得——古城西的天宁古刹那“万山第一”的牌坊前,一如既往飘逸暮鼓晨钟,清音梵唱;寺边西湖畔的古雷阳书院旧址传来朗朗读书声,还伴有雷州童谣:

公仔壳,去挨工

子去书房坐书窗

先生会教侬会捡…

白发老父亲的感慨打动了乌发满头的我。父亲以他极少改变的固定轨迹,简洁地诠释了一个乡村牙医的身份。他,多少年已没有大喜大悲的神情,没有大吃大喝的恣肆,更没有高谈阔论的声调,他在古城老街罕见闪现的神态、语调,仿佛古寺禅音从尘封的琴弦蓦然奏响,随香烟飘荡莲间,我居然抑制不住文思泉涌,当晚在日记本上写下一首诗《老街》

这是一条老街吗?

哦,父亲

老的是您已逝的韶华

脚步再觅不到往年

默洒的泪痕

无声的酸楚

您竟不惊叹今日的高楼

是怎么遗忘风化的记忆

这份沧桑

您容纳得太自然

慢慢观赏夏日黄昏吧,父亲

别去想昨日的惊涛骇浪

惊涛骇浪里的故事

该由我来主演了

这是中学生的我唯一在父亲生前写给他的诗。父亲没有读到……

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点阅【鸡鸣晓月窑家墟】系列文章

如果您有新闻线索或资料给大纪元,请进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related article
  • 那时候,集体的什么都是宝贵的,只有人才不值钱。公社大队的干部可以随意骂人打人,打死了人往山沟里一扔就了事。
  • 三年困难时期,我们生产队的社员每一个人几乎都是小偷。一年四季,只要地里有吃的东西,我们就都去偷。
  • 他爸爸在土坑里铺上席子,慢慢走上坎来,伸手夺下二狗的尸体,一边往坑里放,一边说道:“让他胀着肚子到那边去吧。做一个饱死鬼,总比在这边做一个饿死鬼强。”
  • 我们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许多人的身体肿得像发面馒头,亮晃晃的,手指头按下去,一按一个窝。
  • 我是最后一个上台汇报产量的人,在我前面的人已经把产量报到一万多斤了。我一听慌了神,我到底该报多少产量呢?
  • 有一些地方,山上树木稀少,不够烧炭,干部就叫社员去挖祖坟,把埋在地下的棺木挖出来作燃料,连躺在地下的死人也要为大炼钢铁贡献自己的力量。
  • 那些年代,人们对吃一顿饭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东西,生产队长掌握着吃饭大权,社员们连炊事倌也不敢得罪。
  • 大跃进的评比站队,根本不需事实依据,完全凭借谎报的数字决定。那时候,没有办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
  • 我们的某些领导后来提起大跃进,不但不总结教训,反而把“自然灾害” 四个字念得字正腔圆,把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那几年天不旱、地不干,四季风调雨顺,请问哪来的自然灾害?
  • 为了形式上的轰轰烈烈,公社书记经常把全公社的劳动力调到一起,几千人挤到一条山沟里搞大生产,实行大兵团作战。所到之处,只见山上山下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