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家邻邮政
每片落叶都是一个有限的情节
而一个残缺的情节并不等同
整棵大树的记忆 落叶的沧桑
也是大树的沧桑
邮政所的人们,常常聊起来自深圳特区的消息,如饥似渴般了解这块毗邻香港的土地上风吹草动,议论如火如荼的特区建设,一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议论“皮包公司”的发财妙招,议论从中英街流过来的港货:彩电、高档音响、电子表、流行的西服、牛仔裤、花裙子、高跟鞋……偷偷议论黄色录像片、三级电影,偷学偷哼社会上边批判边流行的“靡靡之音”邓丽君歌曲,四处打听购买、翻录港台唱片、磁带。
大家都羡慕有“南风窗”背景的幸运儿,甚至,对搞到通行证去特区晃了晃的人也羡慕,觉得这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邮政所里长得帅气的两个年轻人曲哥和腾仔,都穿上了港式喇叭裤,留了大背头发型,鬓角长长有点自然卷——这是港片里时髦青年的造型,老革命通常斥之为:流氓阿飞。
邮政所是一座口字型排列方正的瓦房建筑,正面临街的房子是营业大厅连电话机房,南北两侧是职工宿舍。中间有一个院子,一棵围了树圈的泡桐树长得高大繁茂,它的树冠像一把不规则的伞,霸道地伸过屋顶像要搂住什么。泡桐树下有一张固定的水泥圆台。两三张水泥凳子围桌而放。西北角还有一块低洼地,种了一些芭蕉树和龙眼树,员工们为省事,常常将一些生活垃圾倒在这块地里头,充肥料。
后来,老所长让乡下妻儿几口人跟过来了,记得他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房子不够住,他们砍了树,平整了那块低洼地皮,多建了两间瓦房加一个小院,还打开侧门办了一个小卖部。老所长把家安顿了下来。邮政所大院热闹多了。
他十来岁那阵子在父亲支持下订阅了第一份少儿报纸,常到家附近的邮政所帮助投递员分类折叠运回来的各种报纸、杂志。按照投递员曲哥的提示,将各单位订阅的不同份数不同名称的报刊,放到专门柜格里,这样方便翌日投递或单位派人自取。
他得到的回报是:能够趁空隙在下班前任意翻看各类报刊,看后再放回分拣好的柜格里。每当分拣到《气功》、《中华武术》、《武林》时,投递员曲哥就说,这本是淞哥订的,那本是粮所侯哥订的,你放到这边来……然后曲哥在他拿过来的这几本杂志右上角写一个“淞”或做个其它记号。下午四点或第二天上午,报纸杂志就能被他们骑着绿色单车送到订户手里。他趁机翻翻彩色封面的《气功》和《武林》,顺口问:曲哥,这杂志是教人打功夫的吗?
淞哥订来要练气功的,他想练好身体。曲哥说。曲哥与淞是同学,要好的哥们。
曲哥似乎很满意小小少年的义务劳动,其实,他更满意曲哥和同事们提供的这么一个拣报工作机会。如果这算工作的话,它与工资无关,与快乐有关。
曲哥常常让他到宿舍去玩。曲哥一有空就构思对句,他热衷参加正流行的民间诗社有奖楹联征稿,这需要寄上一点参赛费,奖金大约是他们话务员两个月工资,蛮有诱惑力的。曲哥让一知半解的他也参与,但他顶多帮曲哥查查字典,供了解某个字词的平仄韵律,或者瞎扯几个词儿给曲哥参考。
他在曲哥宿舍看曲哥练毛笔书法。曲哥写的毛体草书像爬虫纠缠成一团在红纸上,曲哥若不说他辨不出,亦不知水平高低,曲哥晾干捋直,兴致勃勃地一张张贴墙壁上,快贴到天花板去了;他好奇曲哥的小提琴,曲哥就在宿舍里教他掌握拉琴的正确姿势。然后,曲哥拉小提琴给他听,却不是那么熟练,某天傍晚曲哥曾顺带上他到供销社职工宿舍去,向书店那位长一脸粉刺的城里分配下来的售货员姑娘请教。
他写了几则寓言小故事神秘兮兮地拿给曲哥看,他说他想投稿,曲哥说好啊,写得不错,谁教你写的?他说哪有人教呵,寓言书看多了,自己想写就写呗——没想到居然真的发表杂志上了……
暑假期太长,他太想看每天不同的报纸,迫不及待地盼着邮政所营业厅在下午早点开门。乡镇邮政的例行做法是:邮递员上午骑单车到车站运回寄到站的报刊包裹,下午业务是进行分拣、投递报刊。几乎每个下午他都跑到邮政所大院去,看看午休起床到时间了,他怕他们睡懒觉,就小声在曲哥他们宿舍前学公鸡叫:喔喔喔,起床啰,上班啰!……老员工阿福伯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房门,笑骂他一句:你这坏小子,比闹钟犹准时。
他与邮政所的感情几乎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小镇上除了机关单位是不变订户外,还有不多的私人订户,他们包括他常常忽略了邮递员的作用,总是迫不及待地在投递前先到邮政所打听自己的订报到了没有,若碰上已分派在柜格里了,总是喜出望外地取过来,马上在柜台一角展开来阅读。偶尔会与正忙着的邮递员闲聊刚看到的新闻,那种如饥似渴了解外面世界、追求新奇的神态,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甚至因此某一瞬间他立志将来长大后当一名邮递员—— 因为那是能给自己和别人带来惊喜和幸福的行业。
这一段恣意成长的岁月,注释着小镇一种单纯色彩的人际关系,还没来得及被后来汹涌的物质和人心的攀比、戒备所污染。它是一枝开在他不谙世事池塘中的绿荷,散发乡间善待少年时光的温馨光泽。待续@*
责任编辑:唐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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