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港幸存者和“流浪”的罹难者纪念碑

文/曾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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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75岁的昔日逃港幸存者黄东汉,聆听着波涛汹涌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对岸就是深圳层层叠叠的楼宇,凝视着那小小的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脑中浮想联翩,当年在黑夜风浪大作时“起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出逃的场景,时隔50载仍然历历在目⋯⋯

逃港幸存者们从黑发变白发,挥毫落纸,老泪纵横,呼唤当年一同跋山涉水的朋友。(受访者提供)

在《港区国安法》下,许多香港人被迫离开家园,到海外追寻自由;时光回溯到五十年前,也有一批中国人,为了躲避共产红祸,逃到香港,他们多为当时文革期间六届被迫下乡的中学生,被称为“知识青年”(知青)。跋山涉水、乘船破浪、鲨海逃生⋯⋯历经重重险难,究竟有多少人因逃难到香港而丧失了生命?确实数字或永远是个迷,为了留下这段历史,昔日的“知青”黄东汉能做的,就是用他的笔,记录下一个个真实的故事,留下洋洋洒洒二十万字的《起锚》书稿,与当年的逃港幸存者一同努力,为这些逝去的生命立碑纪念。

黄东汉没有想到,原来有一天在港为当年逃港死难者立碑和纪念亡魂都不再自由,举行仪式需要四处“流浪”。图为2019年的祭祀仪式,以“布碑”在香港的一个离岛上拜祭。(受访者提供)

黄东汉没有想到,原来有一天在港为当年逃港死难者立碑和纪念亡魂都不再自由,举行仪式需要四处“流浪”,自己到了古稀之年,仍要再面对被噤声的危机。在他苦恼之际,一个让他欣慰的消息传来,“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筹备小组”于去年7月在美国成立,紧锣密鼓地搜集大逃港罹难者名单,时隔近一年,刻有死难者姓名的“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终于落成,死难者的故事和经历,将在大海的那头继续流传。

今年6月,刻有死难者姓名“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在美国纽约落成。(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筹备小组提供)

“文革”粉碎大学梦

1968年,黄东汉正值风华正茂的高三毕业生,当时就读广州十四中的他,仍有志向继续读大学,却遇上一个荒谬的时代。毕业考试刚结束,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毛泽东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在那年,他被分配到当时的宝安县南头公社养蚝,这里毗邻香港新界边境,是当年大多数逃亡者逃往香港的必经之路,从得知即将“下乡”的那刻,他心中就暗下决心,一定要逃出大陆,到香港去。

他逃港的原因很简单:“文革粉碎了我读大学的梦,下乡耕田,当时的农民生活水准跟监犯差不多,我们去到农村,根本在生活上是个大转变,加上我们很多亲戚在香港,我的亲叔叔在香港,我们知道香港什么环境。”他的父母也对香港的环境有所了解,在30年代,父亲黄美顺成为职业球员,加入香港南华队训练,成为1936年柏林奥运会的中国足球国家队队员,在家乡风靡一时,不用训练的空余时间,就回到广州帮亲戚卖咸鱼。

原本一家人在广州的生活其乐融融,一切都因“文革”改变了。1969年7月,黄东汉从南头公社回家探亲,父母看到他下海滩时给蚝壳割伤的双腿,心痛地说:“有机会你就走吧,你开工的地方离香港那么近,又有机会坐船离开,不用游泳。”母亲悄悄塞给他一张5元的港币,让他带在身上备用,有机会就出逃。

毗邻边境养蚝机遇 惊险逃亡历程

在蚝场工作时,当地人很开放,对东汉毫不忌讳地说:“外地人逃亡要千辛万苦才能到达这里,还要赌命下海夜泅,你们有福了。”东汉在蚝场抓紧一切时间操练驾驭木船,当地人也很愿意教他,练了大半年后,终于等来了逃港的机会。东汉仍记得,1970年1月上旬,是最繁忙的采蚝和熬制蚝油的日子,生产队有两条机动大木船每两天一次轮番往深圳福永海面采蚝,有一个夜晚留下他一人看守蚝船,他和另外三个年青人沟通好一同逃港,那天的夜晚大风大浪,夜黑风高,亦不只他一人计划逃港,当地的民兵非常紧觉,在村内进行大搜捕。海上也有巡逻艇开着探照灯搜捕,巡逻艇离船只最近时,他甚至能听到艇长的说话声。那时他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我已经做好被捕的准备,我把身上我妈留给我的5元港币抛落海,担心给人搜查到,说我有预谋。”令他松一口气的是,巡逻艇即使离他很近,却始终没有发现他的船:“也可能是这港币起作用了,给龙王爷作买路钱。”

昔日逃港幸存者登上小艇,故地重游,回忆逃港时惊险一幕幕,风高浪急的海域,危险处处。(受访者提供)

他和另外三人起锚偷渡,一路胆战心惊:“大家都知道我们途经的赤湾,东西两个炮台,驻有一个连的解放军,对面零汀岛有一个海关,夜间不少外逃的舢舨都在这里被截获,何况我们的是机船。”庆幸的是经过赤湾时风浪特别大,滔天的大浪掩盖了机船的马达声,小艇成功穿越了最惊险的位置,进入蛇口海面后幸运地风浪止住,他们弃置机船,抛下舢舨,奋力摇橹向香港的海岸奔去⋯⋯在双脚触到香港的沙滩时,他好像做梦一样:“我平安了,自由了!”

当年的知青在冒着生命危险在波涛汹涌大海起锚,唯踏上香港的土地那一刻,才感受到平安和自由。(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筹备小组提供)
多年来,东汉仍念念不忘当初同“下乡”的同学,历经风雨逃难来港,过程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受访者提供)

退休笔耕十年 不忘昔日大逃港历史

东汉认为自己的经历算是幸运,到港后即有亲戚接应,来港第三天,就到了亲戚有股份的印刷制版公司工作,在那个年代,只要肯付出努力,机遇处处。他亦不忘父母养育之恩,在80年代彩电还是罕有物、价格高昂时,他亦倾尽荷包,让父母成为家乡所住街道最先看到彩电的人。

多年来,东汉仍念念不忘昔日一同“下乡”的同学,历经风雨逃难来港,过程中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念叨着:“我们对这代的历史不应该遗忘,应该将这些事情记下来,由我们这代人记下来准确一些,靠后人慢慢收集,就没有那么真实,所以我要自己做。”他自2009年起,就开始自发做当年逃港者口述历史的整理工作,搜集昔日的往事,撰写了一篇又一篇的《起锚》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当年逃港者的血泪史。不知不觉,他已经写了近10年,完成了二十多个纪实往事,多达20万字。

昔日一同“下乡”的同学,历经风雨逃难来港,过程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受访者提供)

致力立碑纪念遇难者

2012年东汉退休后,有了更多时间写作与整理大逃港历史。他记得,当时的逃港者主要经由三条路线行动,第一条路是翻梧桐山,直接经陆路翻过铁丝网到达新界;第二条是经后海湾逃离,这里风浪较小,但把关严密;第三条是从大鹏湾出发,到香港东平洲一带上岸,这里风高浪急,常常有鲨鱼出没,是最难走的一条路线,很多人在此遇难。那些逃难过程中逝去的生命,一直成为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大石,于是开始计划为逃港死难者立碑。

东汉向新界北区的区议员求助,提出立碑事宜,每次说明来意后,换来的都是各种原因的推脱,到最后甚至不再接听他的电话。东汉感到有些无奈,但并没有失去立碑的信心。当时他撰写的《起锚》故事已经有了近十篇,他将文章分享给一位做游艇生意的朋友看后,那位朋友大受感动,热心帮忙牵线搭桥。

在多方努力下,2014年5月1日,几位白发苍苍的长者终于圆了心愿,在大鹏湾附近的离岛立起首座“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石碑虽然简陋,却颇具意义。只有80乘60釐米大小的石碑,刻着“越山越水越界越海英魂永垂”。立碑者的署名只是简单的几个字:“众越港者立”。首次为偷渡蒙难者举行的拜祭仪式,共有59人参加,大家约定,以后每年的5月1日,都要相聚于此。

2014年5月1日,首座“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在在大鹏湾附近的离岛落成。(受访者提供)

拜祭逃港遇难者受到阻碍 无名氏立新碑纪念

随后的两年,得知此事参加拜祭的朋友越来越多,更多当年的逃港者和他们的后代相聚一堂,自发前来拜祭,以表达对当年逃港死难者的敬意,甚至吸引了一些传媒报导,也有学者、编剧前来考察。除了香港本地的昔日逃港者前来,还有来自大陆广州、四川的朋友也特地来港,亦有来自美国的当年知青前来,最多的一次,参与者高达三百多人,场面壮观。

得知纪念逃港死难者的消息后,前来拜祭的朋友众多。图为2018年的纪念活动现场。(受访者提供)
2018年纪念逃港死难者的挽联。(受访者提供)

在小岛拜祭的第三年,当地村民受到了一些压力,不再接纳大规模的祭拜仪式,甚至要求他们搬走石碑。东汉坚定地说:“碑立了就不会拆!”为了延续拜祭仪式,他们唯有四处“流浪”,把石碑拍下相片,制作成“布碑”,自制挽联,每年到不同的新界离岛举行拜祭仪式。东汉对大家的坚持感到欣慰,认为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凝聚了更多的人关心昔日的历史。

2019年拜祭现场,为亡灵化衣。(受访者提供)

2020年6月,东汉的朋友转来一条消息,发现有不知名的朋友在一个无人荒岛立起了一块新的石碑,上书“越山越水越界越海英魂永存”。这块碑与第一块石碑不同的是碑文更改了一个字,将“越海英魂永垂”改作“越海英魂永存”,在石碑的上方还刻上一朵金色的菊花,碑背刻上“年年岁岁永不相忘”金色大字,并没有注明立碑日期,署名也是“众越港者立”。此碑一曝光,在逃港者圈子里传开了,大家都很想一睹新碑的模样,但没有人透露是谁立的碑。

昔日不少逃港者从大鹏湾出发,历经艰辛到达香港的离岛,如今重游故地,内心有一番感触。(受访者提供)

香港的疫情一波波袭来,在“限聚令”下,相聚登岛祭拜新碑都成了困难,直到2020年10月,限聚令放宽,东汉所参与的纪念筹委会立即行动,在短短三日内召集有心前往拜祭的朋友,很快就收到了61人报名。石碑面对大鹏湾,与深圳大小梅沙隔海相望,昔日不少逃港者就是从这里上岸。东汉提起,曾有通灵人士告知,在拜祭仪式期间,有昔日遇难者的亡魂出现表示感恩,并提议带一些淡水给他们补给和冲身,于是在是次拜祭仪式上,参与的朋友带上淡水,洒在墓碑和沙滩上,以慰亡魂。因香港政治形势每况愈下,拜祭活动也要转为低调进行,纪念筹委会不对外公开拜祭地点和具体日期,希望确保纪念活动能够稳定进行。

第一块墓碑登岛拜祭受到阻拦后,2020年,有无名氏在一个无人荒岛立起了一块新的石碑,上书“越山越水越界 越海英魂永存”。(受访者提供)
人们带来祭品,在香港第二块“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纪念遇难者。(受访者提供)
众人点燃香火,拜祭逃港亡灵。(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筹备小组提供)
2022年的拜祭仪式。(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筹备小组提供)

美国纽约接棒树立新碑

香港纪念逃港死难者的活动阻碍重重的经历,感动了身在美国自由社会的逃港幸存者,去年7月,粤港美加各地知青、逃港者共同商议,成立“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筹备小组”,希望征集到逃港遇难者的名单,在美国新泽西恒福墓陵园(Cemetery in Lafayette)建立起纪念碑,让这些屈死的冤魂在自由世界能有个永久的安身之所。纪念碑设计为同一地基上的双碑,采越战纪念墙形式,以镌名纪念为主。目前第一块石碑已铸好,正面刻有《魂兮归来》碑文,反面镌刻了176名经过确认的罹难者姓名。第二块墓碑的罹难者名单仍在收集中。

位于美国纽约的“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正面刻有《魂兮归来》碑文。(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筹备小组提供)
位于美国纽约的“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反面镌刻了176名经过确认的罹难者姓名。(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筹备小组提供)

东汉感恩地说:“美国要立碑的消息传到香港,得到很多朋友回应,他们都很积极地提供因逃港罹难的亲朋好友名单,希望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他亦提及,过去香港还是一个自由港,有很多话都敢讲,但如今《港区国安法》来到,大家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畅所欲言。

这些年来,有不少老朋友离开人世,要记述昔日的经历已经失去了第一手的资料。东汉自己也垂垂老矣,今年身体状况转差,进入安老院,因疫情关系外出活动有限,虽有心继续记录这段历史,但对他本人来说已变得更加困难。


夜泅
为自由
大海漂浮
巨浪似小丘
风波几时能休
筋疲力竭无力留
叛国投敌父母担忧
何时抵岸唯向神佛求

救我脱苦海定把神恩酬
受再教育蹉跎岁月悠
投奔怒海起锚潮流
失手曾作阶下囚
尝尽苦楚悲愁
故国山河秀
碧血春秋
频回头
伤透

以上诗句,是黄东汉2015年第二次拜祭逃港遇难者时撰写的祭文,真实地描绘出当年的知青在冒着生命危险在波涛汹涌大海起锚的情形。对于“逃港罹难知青纪念碑”今年6月在美国立起,东汉感到欣慰,虽然不能亲身前去一睹新碑,但他仍希望将祝福带到,叮嘱年青一辈铭记历史和珍惜来之不易的自由。#

责任编辑:高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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