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播的种子 晚开的花朵(1)

蝶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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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10月30日讯】早春

小妮子,十年前,我大学刚毕业,是政大三研所的新生,而你则刚从北一女毕业,是大学的新鲜人。初次见面时的一瞥,此刻还深印在我们的心版。那天,我性起回到位于东吴城区部平房教室的时研社探望老友,见到一位美丽的女孩坐在隔壁社团看书,肤白如雪,唇红如玫瑰花瓣,一绺褐色的发鬓垂挂在眼前,半遮掩着害羞的脸庞,我心不在焉地和郑博元、王士华假意高谈阔论,一面偷瞄着你的倩影,终于忍不住悄声问他们这漂亮的妹妹是谁,他们带着骄傲地口吻七嘴八舌说,她是新生,在北一女是三研社的,也打辩论,还没开学,就先来学校说要参加时研社。我不动声色地心中暗喜转开话题。这诡秘的一幕,却早被你尽收眼底。你也暗自喜欢上这个当年尚称玉树临风、谈笑风生的学长,但你从不说。

尔后,从廖原豪那里,我知道你在高中时已经交了个男朋友,是附中演辩社的社长,日后这人则被许多人私下张冠李戴成另一个有名的学长,因为王馨平在《超级星期天》的〈超级任务〉单元中找寻过他。你别看廖原豪平日正经八百的样子,说起八卦来原也毫不落于人后,你的往事多亏他的放送才在东吴散开,而我穷追台大女生的事,也是他到台湾国会办公室找我后才在东吴传开的。我的见闻告诉我,聪慧美丽而涉世未深的女孩,总是在情窦初开之时,便容易陷入甜言蜜语和死缠烂打的迷网,我以后可要小心保护我的女儿。你那失约不来东吴而径自选填台大人类学系的男友,不时会来东吴找你,找不到人时,会怅惘地坐在篮球架下听廖原豪劝告,不知是否悔恨考上台大,可是,你们见了面,你们吵架的消息当天却会传遍整个校园,你的爱情故事和杨心仪的一样传奇,她也有个文化的男朋友,也总是坐在另一端的篮球架下孤伶伶地等她。怒气和泪痕总是凝结在你脸上,“小妮子不好惹”,成了东吴人对你的印象。我为一个美丽女孩的遭遇感到迷惑,她究竟是爱那种入骨的痛楚,还是不舍爱情的纠缠,她爱的是光鲜挺拔的皮相,还是害怕灵魂的孤独。因此,我要翩然伫立在门外让你看,我要让你看到、听到我在蓝天下的徜徉和歌吟,我要用心呼喊你的自由,也为了自由的理由,我不要卷入你纷扰的内心世界。回想起来,这决定是明智的,后来我以救世主的姿态卷入了我一个台大学妹的感情世界,反而使那留美的硕士生学习到珍惜,更加强化了他们的内聚力,最后只能以君子成人之美的虚名聊以自慰,结果搞得自己伤痕累累,怎么也不堪回首。我在你心中保留了完美的形象,才能为我们的重逢保留了可能。

你被选为我带过的法律系辩论队队员,日后还成为副队长,你也参加了我不成功的读书会。我们越靠近,我就越生远离的念头。我以陈仪深老师请我们几个学长吃饭为由,邀你来家同往,你不问缘由便答应赴宴,其实心里则高兴这偶然的邀请。你穿着一袭黑色的裙装初次来家里,黑白分明的色调,迷眩了我的眼睛,我噗哧血热的心跳刹时提醒我冷静的脑,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必须旋紧暗恋的闸门,不教感情泛滥没顶,此后我该要隐藏我的嫉妒,不让你见到我的慌张失态。有男朋友的小妮子,可无从做我的女朋友,小妮子离不开她的男朋友,小妮子的男朋友离不开小妮子,但任侠击剑的书生我仍可以远走天涯另觅芳草。我筑起骄傲的墙围,你则对天发誓不对我屈折你的自尊,你不要主动向我透露心意,宁愿继续忍受初恋的苦涩滋味。

你的直属学长王士华,那时担任时研社的社长,正与张如玉苦恋当中,没事便跑来我家聊天,佐话的饮料,从果汁汽水到茶终而竹叶青,味道越来越苦,他聊他的时研社和如玉,我则趁机搜寻着任何有关你的消息。其实你的事我听了就忘了,只爱听“小妮子”这三个方块字的发音。我听说了你的外号:“俄罗斯情妇”,那原是你的同班同学曾友志借故搭讪而起的,他一次问你是否具有外国血缘遗传,你随口胡诌,自称拥有俄罗斯血统,自此,他们就暗地以此称呼你。俄罗斯我去过,对中国人而言,那是个神秘而冰天雪地的地方,对东吴人而言,“俄罗斯情妇”,则是个冰雪聪明而又冷艳的冰山美人代号。

我在政大的研究课题是马克思主义的法律理论,为此,我从中国大陆订购了全套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并且突发奇想,借着当时正在翻译、研读西方新马克思主义法学的奠基之作《马克思恩格斯论法》之便,想要把马恩有关法律的言论编辑成书,此举正是我学位论文写作的基本准备工作,我想到这一个大工程可以请时研社的同学帮忙,所以把整套马恩搬到社团,请了包括你在内的几个学弟妹协助,你们不好意思推拒,敷衍两句接了下来,你则聪明地把事情丢给几个学弟,几周后,我想看看进度,才发觉没人当真动手,只有你找的几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大一学生做了一些,你看到我一阵青、一阵白的表情,沮丧兼而尴尬,心知不妙,托词落跑。我看到你不见人,心里更痛,当下判断,这种没有对价的负担,除了交情的理由之外,谁愿意担当,由此可见,你根本不当我一回事。后来我自个儿再把书搬回家,花了一些时间总算完成这个工作,由于意识到自己和大学生的差距,也由于兴趣在于研究所的学业,便很少回时研社晃了。

时研社的读书会无疾而终,你则被东吴第一届普选学生会长蔡旺达网罗为秘书,而后又随着蔡旺达积极参与全国学生自治联盟的组织活动,你和方芸,都是深受各校学运份子瞩目倾心的学运美女。我因蔡旺达的力荐,得以到学自联在清华办的第一届学生自治干部讲习营队演讲学生自治与学生权利的题目,来迎接我的是旺达和你,我心里多么得意,演讲完后,我留下来独自和你聊天片刻,你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你接着说方芸和陈文才分手了,问我要不要帮我介绍。我心里真是不爽,想着想着孔老夫子的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若在你心中有一个位置,你就不会忙着把我推给别人,可见你全然不把我当一回事,甚至怕我缠你,否则怎么会如此决绝,何况,方芸还是我国中好友许明亮的好同学哪,为了你自己不受骚扰,你已经失去常识了。

以下这档小故事,可以证明你的名气。

有一年,当年担任淡江学生活动中心总干事的谢秉宪和我共同乘坐计程车,要去深坑的许志雄老师家拜年,途经六张犁,谢秉宪若有所思地告诉我,我有个姓周的漂亮学妹住在附近,他便是在学自联知道、认识你的,他说,学自联里有男生暗恋你,但也少有男生胆敢惹你。我说,要不这样,小妮子岂不成天不得安宁。其实,老实说,车子行经六张犁时,我和谢秉宪想的是同一件事,“小妮子家在这里”。后来谢秉宪跟我说,他们传言你会打台大的男朋友巴掌,我居然有胆跟你在一起,我笑着回他说,小妮子在我身边时都小鸟依人,看来只有我制服得了她。

我借故找了你一次。《今日校园》月刊向我约稿,要一篇介绍大学思想性社团读书会状况的文章,你既活跃于校际间,请你帮忙提供书单和采访对象,自是名正言顺不过了。我写出了〈实践,需要意识型态〉一文,但《今日校园》希望笔调更软一点,所以我另写了一篇给他们,而把〈实〉文分别拿到《台湾时报》和《时潮》发表。我特地把包括你在内的几个协助我完成采访报导的朋友姓名放在文后,这里面有我大妹拗妹仔和我的小学同学施建章。这篇文章可是研究八零年代学生运动思潮的重要文献喔,中央警官学校警政研究所的一本研究解严后台湾学生运动的硕士论文曾经引用过,那位作者还把你们这些参与者的名字都罗列在注释里。你的名字在那篇文章上面与我同在一起,将会直到天长地久,为细心关怀八零年代大学史的后来研究者永志不忘。

在刊登〈实〉文的第九期《时潮》上,有一篇你写的女性主义文章〈面对海洋的反思——试评“海滩的一天”〉,这篇文章给了我十分深刻的印象。这是你对杨德昌电影〈海滩的一天〉的评论,这部电影至今我还没看过,以后找个日子我会把它补齐。你一个大二女生在当时写出了如下的文字:“婚姻背后的柴米油盐及夫妻相处之道,才是人生的实在问题,而真正能画下完美句点的关键,是在培养出夫妻双方对现实问题的处理能力及体会人性及人生不定的本质。有独立自由的能力才是保护自己的万全之道”,我打心底佩服你在这篇文章里的特出见解和流畅冷静的文字,我喜欢像你这种的有个性的女生,我自也同意你的看法。我有三个才华洋溢的妹妹,我不希望她们以后被婚姻里无能的丈夫埋没一生,也不能容忍别人欺负我们曾家的女儿,教她们受委屈,将心比心,每个女儿都是她们家里的掌上明珠,我如此地期待曾家女儿都有幸福美好的未来,我也不愿让别人家珍爱的女儿在我手中毁了一生,不愿被人抱怨一辈子。我不想扮演大男人的角色,我的妻子可以是希拉蕊或佘契尔夫人,只要她喜欢。

这一期《时潮》的总编辑阿蔡,和你都是东吴女性主义社团女性研究社的先驱者,你们办女性影展,在影展特刊里写女性主义观点影评,并且利用影片放映前后的时间,和观众们共同讨论相关的女性主义问题,你在《东吴青年》第八十八期写的另一篇文章〈爱情攻防战——解读“危险关系”〉,也是一篇令我印象深刻的佳作,在这篇文章里,你严厉地批判了性的工具化,想来,一个未成年的大学女生竟能够毫无怯色地处理性的议题,也真够惊世骇俗的了。与性有关的自慰这档事,即毫不避讳地被你当成一种知识而成为校园公共议题。这让我们一些社团老骨头一度为难,因为和你同届的时研社长邱俊雄,便以“小妮子都可谈”的理由,一一逼问我们几个学长自慰的频率,伯钦哥板起一脸的正经相说潜心于学问可以转移对性的好奇,邱俊雄则吐他槽说,李鸿禧老师大学时候就交了李师母,可见两者不相干。

茗香

我何从知道你的住处,说来和周玉文有关。周玉文在我们之间扮演了极为重要的媒介角色,比王士华还重要。

周玉文考上政大政研所的那年,你突然转学到政大,我听说后,心里很高兴,以为见你的日子多了。周玉文邀我一道为你在猫空接风洗尘,我们步行上山,途中拦小型公车,来到当时唯一可面向台北盆地万家灯火的茶店“大茶壶”,点了一锅凤梨鸡和茶点。周玉文坐在你我之间,但我们则对坐相望。我穿着白色的半长裤和白色的休闲鞋,山上入夜空气清冽,多亏热食和满室蒸气为我们驱赶了寒意。我在氤氲中偷偷看杯盏底你的倒影,然后把你的影子倒入口中,暖流不断注入心头。一度有山岚飘到我们的阳台,笼罩着天地成雾茫茫的一片,让我更胆敢肆无忌惮地猛看你,不知那时你是否和我一样。不一会儿,那朵云朝着台北盆地飘去,指向家的方向,我们搭最末一班公车下山,时已夜深人静,你让周玉文骑摩托车送回家。周玉文有一次顺程送我回复兴北路,特地绕道你家巷子,说这真安药局楼上三楼是你家。哇,好高,真是仰之弥高啊。冬夜猫空饮茶的此情此景,真让我和周玉文难以忘怀,隔天晚上,周玉文来我宿舍找我,他告诉我他喜欢上你了。

这事真糟糕。这让我想到国际法上的先占原则。

“你要搞清楚她有没有男朋友。”“没关系。”周玉文是个感情丰富而又澎湃起伏的左派,他为了理想,往往奋不顾身,甚至教烈火焚身也在所不惜,他追求有男朋友的纪淑薰,此时正搞得心力交瘁,灰头土脸,想换个对象,倒也是解脱,但我劝说他,不尽然是基于朋友道义,希望他别再次受伤,而是有一丝不愿他来“染指”我的小妮子。周玉文豪气干云地表明他的决心,你说我能做什么,总不能当场和他谈判叫他让给我吧,毕竟女性不是“物”,不能让男性拿来作为道义交易的对象。我真是有一点幽怨。算了吧,读书!两年前周玉文因车祸导致左半身瘫痪,至今尚未复原,我先前担心我们的恋情会影响他养病的心情,一直不敢告诉他,甚至在俊雄的婚礼上,他坐在我们身边,也都有意对他掩饰,最近他和俊雄吵架,打电话跟我抱怨时,提起他从旁知道我们的事,怪我不够意思不跟他说。他说,他心目中的女神只有纪淑薰,其他人如何都没关系,又说起他还跟你妈大力夸奖过我。

从猫空回家后我带着感伤,以故作潇洒的心情写下了〈冬夜猫空饮茶〉这首诗,向我早逝的爱情告别:

路灯映得一地如霜

霜白如你的容颜

夜色披在山间

你的眼中有点点星光

星子无声地纷纷洒落

我们将它们珍藏在盆地中央

雨丝串起层层珠帘

垂挂在楼台和眼睫发边

我提着壶水注入你的杯底

在水里我们默默相视

你的影子晃动迷离

含入口中搅乱心情

寒意上升成袅袅烟气渐渐散去

我的心思随着飘飞向有梦的星球

夜雾烘托着我的想像

星光消失在盆地的刹那

仿佛感觉到你唇间的茶香

如那含雪的玫瑰

吐诉着坚持到最后的热情

无聊的语言在水汽中游移

隐隐约约有霜落的声音

必须把茶喝到酩酊醺醉

喝到满面通红

越能清醒听见 它的清脆

十点三十分的夜车

从远方沿路催促明月升起

我们举杯将偶遇的冬夜一饮而尽

才将同行的友人放入行囊

想着梦醒之后

你我在可风可月的日子

依旧淡泊地

各自饮茶

正好政大文学奖正在征稿,我就投了过去,我从未得过什么文学奖,也不期待会得奖,这只是个单纯的投邮动作而已,我另外托了我在帮黄宗文助选时认识的朋友廖富英投稿发表在《国立台北工业专科学校建筑设计科会讯》第五期,你不要觉得奇怪,我怎么把诗作丢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杂志上,因为我想要发表留作纪念,但又怕很多人知道了难为情。然我也想过,如果我得了个什么小奖项,如果你在学校里知道我得奖的消息,如果我们有更进一步的交往,我就要把它作为献礼,让它成为戴在你头上的桂冠。怎么料到,这个梦想要十年后方得实现。

你转学政大以后,我又找了一个借口再次接近你,这回则是我托你到法律系图书馆借一本《法的阶级性与社会性问题讨论集》,这是我论文写作的重要参考文献,只有法律系有收藏。一借一还,来回可以见到你两次,真是划算。如意算盘这么打,却一出师即不利,可能因为平日自己晚睡,打电话到你家的时间太晚了干扰到你家人的休息,还是我不幸地被归类为苍蝇一类,我被你父亲骂说:“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然后被挂上电话,多给了我一次打电话到你家的机会。然令我料想不到的,是你以为每次我找你都是为了我自个儿的事,这一次也不例外,你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感怨尤,甚至为我的被骂而油然生出一丝快感,这就种下了我们暂别六年的因子。至于你母亲回忆说,当年她也在电话里数落通话礼仪欠佳的我,我的印象已经不存在了,只是听到你现在的转述,直觉得当年的我真可怜又真倒楣。

落日

那时候,正值第一届国会全面改选的当口,民主的空气吹进政大,政大的思想性社团在代联会主席张简维哲和研协总干事王宗铭的带头下,在大春山庄联合办了一个叫做黑水沟的营队,王宗铭是周玉文的同学,透过周玉文的引荐,我被邀请担任辅导员,并且经过抽签,被分配到签王女性研究社。女研社社长楼毓珮是我板中的学妹,也曾经是板中合唱团的指挥,因着这层关系,卸除了我对于女性主义份子的恐惧感,尽心尽力地协助她完成提交营队的书面报告,并且在开学后,以女研社荣誉社员的身份,继续协助女研社的招生。这年还未开学,女研社就有个叫做施碧娟的新生自动来报到。施碧娟是个坚定的女性主义者,性意识的启蒙比起同年的大学生都早得许多,我更自叹弗如。她颇富于文采,小说、剧本、散文,样样都来,她为楼毓珮献策,以演出行动剧的方式来招徕新生,这点子得到女研社的一致支持,于是,施碧娟以童话改写的方式,编出了个题为〈美女与怪兽〉的剧本,而我则是当然的男主角:怪兽。

你在楼毓珮找来的众多演员里出现,楼说,你妹妹蒨妮是她的朋友。我对她大力推荐你,用力地把我所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丰功伟迹告诉她。我们有时在艺文中心排练,有时则在山下二楼平房教室排练,你的戏服是一袭赭红色的裙装,真是迷人。说真的,这出戏是个“意念先行”的戏,“意念先行”这四个字是我从别人对陈映真小说的批评中学来的,意思是,太过于急切透过文学形式阐述自己的理念,但却忽略了文学的形式不足以支撑那一个伟大的理念。我所扮演的怪兽,必须在身上挂满阳具的象征,原本要用吹胀的保险套作道具,但我那时根本没见过保险套的真品,当然也不敢去买,所以只有以气球和纸筒代替。事实上,在我身上挂满假阳具,让我觉得十分困窘,因为,全身的无数假阳具被公然陈示,则唯一的那一根真的阳具有没有被看到,根本不重要,人的想像力和错觉可以让它暴露无遗,并且让它勃起,这和女体被公然观看的感觉是很类似的,我很清楚,窥看女体而不联想到性的男性几稀矣,这种经验的作祟,让我深深感到不安和不适,特别是被众家姊妹包围的时候。你在她们里面,你从未单独对我表达你的意见,我想得到你的支持,但我听不到你的声音,这是我们合作的演出,为了和你一起站在舞台,我只有努力说服自己,我是一个演员,“为艺术而牺牲”是演员的职业信条,坚定了这个信念,再把“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豪情激发出来,我也就索性豁出去了。

正式演出之前,你都帮我在脸上涂上彩妆,我想,古人的画眉之乐也不过如此啊。

这戏演出两场,一场在四维堂,是政大各社团的联合迎新晚会。我们终究不是话剧社,所以演出的形式,放在四维堂的舞台空间里,就显得局促而粗糙,不过同学的反应还不错,觉得很新鲜、好玩,我们乃又选择一个下雨天的中午,在逸仙楼面向女生宿舍的入口广场户外露天加演一场,演出前,大伙则在平房教室合影留念,我故意站在你后面,想像这是张只有我们两人的合照。我们淋着雨,顾不得再补妆,就直接上了广场演出。我在万头钻动的人群中乍然看到我二妹娃娃中文系和临池社的同学,她们也发现了我,惊讶地站了看半天,然后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讲的不外是:“这平日道貌岸然的曾哥哥怎么身上挂满了阳具?”我撞见熟人,又是可爱的美眉们,想到自己的形象,登时方寸大乱,把一大串台词忘得一干二净,只好即兴演出,匆匆下台。所幸观众大多只是看热闹,也不那么讲究演出的效果,还是换来一大堆鼓舞的掌声。谢幕后,我心里有些沮丧,觉得自己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演出后的座谈会,旋即举行,我仔细思考、反省,发现我的演出走样,并不是单纯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事件,这场演出本身揭露了父权社会的底蕴,原来我们,不论男性还是女性,都是在公共场合以男性的眼光来看世界,一旦性别角色异位,男性的不适就马上表现出来,而且分外真切。除了顿悟出这个女性主义式的观点,我也想到戏剧本身的问题,即就戏剧言戏剧,这是否是个成功的演出。在座谈会后,我脑中不断反复思考着行动剧的本质问题:究竟它是戏剧,还是一种理念的活动展示。如果是后者,剧本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让演员和观众都要承受不当场地的干扰吗?我们边走,我边想,心不在焉地来到四维堂前,人只剩下你、我和继任的社长周淑萍,真谢谢她,帮我们留下了认识你三年以来的第一张真正的两人合照。我很少有和女孩单独的合照,与自己单恋的女孩合照更是绝无仅有,我身穿天蓝色的皮尔卡登长袖衬衫和黑色的皮尔卡登西装裤,你则一身赭红,站在我的侧边,黑、蓝、红三种颜色,再加上你的白色,四种色彩对比简单而强烈,真是好看极了。这套打扮我现在还常常穿在身上,这是我少有比较正式的衣服,你发现了十年前后我的差别了吗?真是判若两人,十年前的我是英姿飒飒、玉树临风,现在却自我糟蹋到小腹微突、睡眼惺忪。这张照片我还留着,回想起来,果真冥冥注定我们会在一起,所以才不让我和别的女生留下合照,以免现在尴尬不知把照片往哪里藏。

由于女研社要出版社刊《女妍》,我乃决定把我演出这出戏后的感想写成文章〈怪兽呓语〉,一份交给楼毓珮,一份则投稿到《台湾时报》,没想到,这篇文章竟然在女研社激起狂猛的风暴。施碧娟认为我是冲着她来的,于是在女研社员之间发动对我的批判,大意是指责我是父权化身的复辟,渗透女研社,破坏、颠覆她们的团结,还说我投稿到《台湾时报》,是故意回避在大报发表,不让女研社有立即反击的机会,而让我更不平的是,施碧娟用大篇幅的文章在女研社刊自我辩护并反驳我,却把我的文章掐头去尾删到只保留了一小段,不让我公平发言说明,并且在校内四处放话,大概是说女研社自始就上当了,受到我父权意识的埋伏和攻击,是引狼入室云云。你和女研社的社员们对我同仇敌忾,质疑我的动机。流长蜚短,从政治系和中文系的朋友口中传回到我的耳里,模范男性顿时成为牛鬼蛇神,连收有我另一篇同时在《民众日报》发表的文章〈雾里看花——我看女研社〉的《女妍》创刊号都不肯给我,还要我靠政治系里的人脉关系才帮我偷偷干到一本。

被大一女生批斗的感觉真不是滋味,特别是从第三者口中听来,而你又发现女研社无人同情或声援支持你的时候。小妮子不见了。我想,或许你正站在与我对立的立场,对我兴灾乐祸,你一定也误会我,否则这个时候你怎么不愿为我挺身而出?

我和楼毓珮就这事通了电话,她说,在女研社一片反曾小元的氛围下,她无法出面替我缓颊,但经与我的沟通,她深深感觉到双方在这件事处理上的态度与观念差异,我以为我仍保留了批判的权利,她们则认为大家同在一条船上,我不应该有打击她们士气的举动行止。你后来和我谈这事时,倒是有一点说得让我不得不同意,“我活该”,堂堂一个研究生在报上写文章批评大一女生的剧本,有必要吗?可知这是对大一女生多大的震撼,出手之狠,无怪乎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弹。可是我这个人是笔随意至,我手写我口,我真得察觉不出我笔锋的利处。

总之,我被这事搞得心灰意懒。那年圣诞节前几天的某个黄昏,我从山上的中山馆走出来,望着远处的长堤落日,回看满山极目萧瑟枯萎的苍凉景致,心头沈得很,此情此景,暗示着你即将从我生活周遭消失的讯息。我想要有个壮美的结束,决心鼓起勇气给你寄上贺年卡,我到沧浪书房买了一张附带干燥玫瑰花瓣香水包的卡片,回家里找了毛笔恭谨慎重地写下我的爱慕之意,告诉你我今天看到的长堤美景,我用隐喻的文字告诉你,我多么期待有朝一日,能和你共同携手同赏长堤落日。我不敢奢望你会回信,果然,你为了这张吞吞吐吐的卡片而气恼,你看了一眼,把它丢到垃圾桶了。这卡片寄出以后,我久无你的音讯,知道大势已去,我的耳畔响起了邱晨写的那首描写政大长堤的歌〈河堤上的傻瓜〉,心情反而轻松许多。不久后,我从周玉文那里听到了你父亲病故的消息,我很想,但又不敢打电话问候你。我未尝经历过人事的大悲痛,想到你年纪轻轻就要面临这么大的变故,心里为你担忧,却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无助。失去了家里的栋梁,你和家人以后的日子怎么办。我想着,最大的安慰,应该莫过于当作没发生过这事,不要让致哀声一再勾起丧家的痛苦。我再次鼓起勇气拨电话给你,想了一个找你借法律系图书馆藏书的理由,结果,你认为我此时此刻不去安慰你的家变,还只想着找你做我自己论文的事,你生气地回绝我并匆匆挂上电话,我仓皇地从此逃开,为了保护我脆弱的自尊,不愿再和你相见。后来又听说你交了新的男朋友,我想,这辈子,我们是注定不会在一起的了。

我没有告诉你我得到政大文学奖新诗首奖的消息,你自也不知道我为你写过那首诗。我们在政大的最后一年,你在四维堂听到我的名字,那是政大第十届金弦奖歌唱比赛的决赛,周秉钧、杨海薇、张雨生、陶晶莹等等在歌坛闯荡的历届得主,都特地应邀前来担任评审。整座四维堂人山人海,场面空前盛大壮观。你听到司仪唱我的名,你有些期待看到我上台,但我始终没有出现,当场被判定弃权。你心想,好不容易从初赛脱颖而出,这么难得的决赛机会,我怎么这么潇洒地就放弃了。你为我感到惋惜。其实,主办单位代联会和吉他社很差劲的,他们并没有贴出决选公告,只是个别电话通知,他们没找到我本人,又没贴公告,就这样把我做掉,害我不能和陈姗妮同榜,只好继续念博士。

自从知道你家住在麟光以后,我从政大来回家里,总是走和平东路,在麟光站换二八五公车或指南客运,就是想与你同车,看你一眼,这小小的心愿终未能得如愿以偿,我从未见过你,还以为果真此生无缘了呢。@(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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