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自由在落日中》(一)

袁红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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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年秋天,也是一个黄昏,潮洛蒙在额尔古纳河银色的激流中沐浴净身之后,缓缓走上了那座山冈。他面对正在沉落的巨大日球,盘膝坐下,进入无思的冥想之中。他要在这最后一次冥想中,同生命诀别。因为,他已经领悟了佛学生命哲理的真谛——在情感青翠繁茂的叶片纷纷飘落之后,呈现出纯净的虚寂中,生命成为多余的了。那纯净的虚寂是一片不会留下生命尘世足迹的宁静雪原。

当深红的日球在潮洛蒙渐渐迷濛的视野中变得苍白的时刻;当他的生命感触即将像乳白色的雾一样飘散的瞬间;当他心脏徐缓的跳动声宛如远去的孤独跫音就要消失的刹那,一阵急骤的枪声在辽远、洁白的寂静中划出了道道殷红的伤痕。荒原的景物立刻又以怵目的色彩重新在潮洛蒙的视野中浮现出来。他看到,红穗的鼠尾草纷乱摇曳起伏的地平线下,跃出了一匹黑豹般的蒙古马,一个年轻的女郎低伏在飞奔的烈马上,银色的裙幅如同狂风中的雪雾在飞旋,飘舞的黑发宛似燃烧的夜色,在她胸前仿佛紧搂着一团金色的阳光。紧接着,潮洛蒙发现一队身穿张作霖部队灰色制服的骑兵,像狼群一样,在那位女郎身后追踪而来。

在狂奔中,那位女郎很快接近了额尔古纳河的峭岸,潮洛蒙也看清了她的面容。女郎那波光盈盈的秀长美目像是额尔古纳河的银色激流,优美的嘴唇宛如怒放的罂粟花般娇艳。她胸前紧搂着的那团阳光,原来是一位身穿金色蒙古袍的青年,青年胸膛上的殷红血迹,仿佛是灿烂阳光中涌出的雄性诗意。

女郎刚刚纵马跃上额尔古纳河的峭岸,又震荡起一阵枪声,她的肩头骤然迸溅出一片艳丽迷人的血雾,紧搂在她胸前的青年立刻从她折断的花枝般无力垂下的手臂间摔落出去。那位女郎从狂奔的烈马上跃下,想把青年重新扶上马背,可是,她那受伤的手臂却无论如何搂抱不住青年岩石一样沉重的躯体。于是,她竭尽全力将青年搀扶起来,使他挺直的身体靠在一株白杨树银色的树干上。女郎那银色激流般的秀长的眼睛,轻蔑地转向后面,扫视了一下那群渐渐逼近的士兵。那群士兵正狂叫着要用她丈夫的人头去领赏。女郎重新骄傲地转回苍白而秀丽的面容,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蒙古短刀。她美丽的眼睛里震荡着疯狂的悲痛,直视着青年的眼睛,猛然把蒙古短刀刺进青年峭立的脖颈,并且开始用力地切割起来。

山泉般的血流从青年脖颈间喷涌而出,立刻又在灰蓝色的疾风中破碎为猩红的血雾。就在青年的头颅即将被切割下来的瞬间,他的目光突然转向了潮洛蒙。透过猩红的血雾,潮洛蒙看到,青年的眼睛呈现出落日般的紫色,而那双眼睛深处闪耀着一缕疯狂的雄烈情调,如同刻在紫色落日上的一道锐利雷电,一道淡蓝色的伤痕。

潮洛蒙觉得,那瞬间的对视,似乎比千年还要长久。他灵魂中那片纯净洁白的虚无意境,被青年眼睛中那疯狂的雄烈野性劈开了,而从裂缝中涌出了殷红的猛兽之血。尤其令潮洛蒙震惊的是,青年那锐利的目光似乎把一个飘散着浓烈血腥气味的嘱托深深地刻在他荒凉的心上。而且,不知为什么,潮洛蒙感到,如果那紫色落日上的伤痕不能愈合,他就无法抹去那刻在心上的嘱托。

美丽的女郎终于将青年的头颅割下来了。她仰起面容,双手高高捧起那黑发像烈马的长鬃一样飞舞的、青铜色的头颅,以狂饮美酒般的姿态,用干裂的红唇纵情亲吻在那依然炽烈瞪视的眼睛上。然后,她把爱人的头颅紧搂在胸前,跳上马背,银色的长裙狂乱地翻飞着,纵马跃入了额尔古纳河的汹涌波涛。

就在那一刻,潮洛蒙发现,紫色的日球正沐浴在额尔古纳河银色的激流中,落日上方,一团巍峨壮丽的乌云之巅,骤然飞下一道蓝色的闪电,从日球中间垂直掠过,如同刻在落日上的锐利伤痕。

张作霖的骑兵队退去之后,潮洛蒙艰难地站起来,慢慢走到那株孤独的白杨树前。那位青年无头的躯干仍然倚靠白杨树站立着。潮洛蒙久久地凝注着无头的躯干那宽阔的肩头,那悬崖般的胸膛,那野狼般强韧的细腰,那铁柱般插入干裂岩石间的双腿,那如同金色的阳光般在晚风中猎猎飘动的蒙古长袍。

潮洛蒙觉得,青年的头颅被割下前向他注视的目光,已经把他的灵魂同一个悲怆、刚烈的命运连结在一起了,不寻找到那个飘散着血腥气的命运,不完成那个猩红的遗嘱,他就永远不可能融入佛学纯净、洁白的虚无中。

那年秋天,“嘎达梅林之歌”苍茫、悲怆的旋律,随着大雁灰蓝色的翅膀在荒凉的草原上飞翔起来。从牧人们的传说中,潮洛蒙知道了那位青年叫嘎达,而那位女郎则是嘎达秀美绝伦的妻子木丹。潮洛蒙发现,在那对青年男女鲜血飘洒过的地方,有两朵野百合生机盎然地在秋风中盛开了。一朵是殷红的,仿佛是向落日献祭的猛兽之血的色彩;另一朵是银白色的,但那花瓣上却有一缕淡红,像是飘落在银色波涛上的一缕美丽的恋情。从那以后,每年秋天那两朵野百合都在额尔古纳河的峭岸上怒放,而短暂的花期中,潮洛蒙总要日夜都坐在峭岸上的岩石间思索。他想要弄清楚那个刻在他心上的雷电残骸般的遗嘱,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是,却一直也没有结果。

那两朵野百合像是同潮洛蒙约会似的,每年秋天都会盛开,尽管花期只有短短几天,但是,花姿却美丽动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十多年。直到二十二年前的秋天,那两朵野百合刚刚绽放,一只落在额尔古纳河峭岸上的孤独的鸿雁,就将白百合啄下,衔在长喙间,飞向云雾迷茫的南方。第二天,红百合也死去了,不是枯萎的凋零,而是像一团被风吹干的火焰,在深红中死去。从那之后,野百合就再也没有绽放过。

潮洛蒙知道,按照佛教的轮回学说,野百合一定转生为别的生命形态了。潮洛蒙不为红百合悲伤,因为,红百合的火焰是熄灭在荒凉的草原上,他的灵魂一定还在他热恋的故乡游荡。白百合的命运却使潮洛蒙忧虑,他不知道,那被大雁带往遥远南国的雪白灵魂,是否还能重返青铜色的内蒙古高原。

为了寻找野百合灵魂转世的生命,以解开那遗嘱之谜,潮洛蒙离开了额尔古纳河。二十多年来,潮洛蒙走遍了阴山山脉南北的草原,却只寻找到越来越沉重的失望。此刻,潮洛蒙衰弱的身体伫立在呼和浩特市北郊的高山召庙——舍利图召佛塔前的悬崖边上,感到一阵苍茫的迷惘:“难道我的灵魂真要化为一缕憔悴的风,永远在荒原上伴着野狼悲凉的呼嚎飘荡吗?……”

(节自《自由在落日中》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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