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一个弱智人的生存权和尊严

─民间记事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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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4月30日讯】认识水源,是我刚从山沟里出来,到一家内部报刊打工的事。因为我是招聘人员,住宿问题很不好解决,但文学青年我对记者编辑之类工作又有飞蛾对火一般的热情,于是再大的麻烦我也敢面对,那段日子我先后搬了十几回家,小城的东西南北门,凡是认识的人无一没面对过我半是尴尬半是无奈的脸,领教我半是哭腔半是自嘲的话语:“给您添麻烦了……。”在短短半年时间里,我几乎说尽了一生的好话。最终,我在离城不远的一座大佛寺里落下脚来。大佛寺的住持是一个比较懂俗事的人,估计我这个小报编辑在修复庙宇工作中可以充当一匹砖的作用,为了长期住上这间月租三十元的便宜房,我冒风险瞒着主编发表了无数的大佛寺的文章和照片。

 大佛寺始建于唐代,盛世兴,乱世败,兴兴衰衰一千余年,最近一次毁损在一九五零年,庙宇干净彻底变成了粮仓,各代高僧名流的字画付之一炬,泥塑木雕形消神散,匾额对联全成了仓板。最近几年,为了发展地方旅游事业,政府大力支持寺院的恢复,并从佛教协会请来了一位胖和尚即我前文所述的住持智兴大师,这位大师出家之前是一位乡镇企业老板,颇有几分经营才能,里外忙活,发展多种经营,庙宇以改革开放时代特有的速度修复了,殿修得更高且更堂皇,佛像塑得更大更逼真,只可惜千年古柏不再,新栽的树很伶仃很萎蘼的样子,多少有些让人扫兴。

 我住在韦驮殿东边的厢房里,隔壁住着几个塑匠,因为塑匠素来有“半个和尚”之称,故而行为举止大致还是得体的,除了埋头干活之外,很少吵闹。这使我在奔忙了一天之后能有个清静归处,夜幕一降,寺门一关,红尘俗世被木鱼声隔于天外,我的很多诗都是在这段时间光临我的,当然,也少不了在世人面前轻意不敢滴落的眼泪。

 水源就是这段时间出现的。他长得极其瘦弱,眼睛里随时游移着白天出洞的老鼠才有的光,谨慎而恐惧。据说他是离城很远乡下的一个农民,因为自幼脑袋里“少根弦”,年近三十还不会种田,有居士见他饱一顿饿一顿的非常可怜,就推荐他到庙里找智兴,要他行善,给水源安排些活干,只管饭,不给工资。居士是县里某局长的妈,说话很算事,且庙里正缺人手,智兴巴不得做个顺水人情,便将水源留了下来,在庙里新开的茶馆里打杂。

 从半饥饿状态一下子跳入衣食有着的庙里,水源犹如一个饱受待业之苦的老待业青年突然被效益极好的事业单位录用,糠箩跳进米箩里,他发自内心的高兴,并将这种高兴劲一鼓脑儿变成了工作热情,添炭、挑水、沏茶、续水,哪里缺人他就在哪出现,原先五个人都搅不转的茶馆,如今只派三个人都要空闲一个半。

 在庙里,斋饭是敞开舀的。每到吃饭,和尚们便三三两两踱进斋堂,在长条桌前一坐,两菜一汤,干饭管够。僧人们和居士们吃饭时极重规矩,除了饭前向诸佛贡饭、念经之外,连舀几碗饭也是有规矩的。通常,他们都是将一餐饭分三次舀入碗中,吃三斋,喻“消三灾八难”。初来的水源不懂,进斋堂如阿里巴巴进了宝库,眼花缭乱不知所措,半晌才从衣襟里掏出脸盆大小一个碗,压实,堆尖,满满舀了一碗,惹得斋堂里一干人等侧目而视,有好事者故意逗他说:水源,这里的规矩,必须吃三碗,你行么?水源不理,埋头以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三碗饭风卷残叶一扫而光,临走还拿了两个馒头,边啃边走,一脸豪派。庙里从此传出一句歇后语:水源的饭量——没底。

 这段日子,水源是庙里唯一快乐的人。在庙里,最高领导智兴住持常因庙外的领导们来借钱而不快乐。而小和尚们,常在讨论邻县庙里和尚们的待遇和津贴,也不快乐。而居士们,常因鸡毛绿豆的小事发生口角,也很不快乐。塑匠们,则更因为工程进度和工钱搅得不开心。至于我,唉,更不消说了,内刊的整顿报社的创收以及某篇表扬稿惹出的官司,无一理由能让我快乐。

 庙里众人的不快乐,在水源看来是不可理喻甚至是虚伪的。他依旧乐呵呵地添炭、挑水、泡茶、续水。每顿吃饭,就哼着川剧小调超额消灭属于他的“三灾八难”。在斋堂里,饭菜使他饱享物质的愉快,而我和许多居士及赶场的农民这种每顿必须掏钱买饭票的人,则更使他享受到精神的愉快。由于吃了一段时间饱饭垫底,他已不像最初那样穷凶恶极,而开始追求精神享受了,每顿吃饭,必东张西望一番,买饭票的人越多,他越高兴。这种高兴劲,足以使全寺庙在整个下午里充满他的喊堂声:

 张大爷二位,竹椅侍候。
 李厂长三位,特花三碗
 …… 

很长一段时间里,吃饱了饭的水源成为茶馆的一景。饭不仅使水源一天天胖了,也使他少了一根弦逐渐长了出来,和茶客们打交道,既热情又不失分寸,偶尔还会打趣开上两句玩笑,遇上刁钻的茶客惹了他,也会满脸溅朱大吼两声:我再孬,总有地方舀饭,不——给——钱!这后来成为水源的一句经典台词。有一次甚至冲我吼了一回,惹得我伤心了许久。

 当然,水源也有过忧伤的时候。就在他冲我吼:“不——给——钱”的第三天,邻县来了一个小沙弥,念过初中,智兴将他安排到了茶园。这使水源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他很害怕“不——给——钱”的日子离他而去,于是,悄悄拐进我屋里来,支吾了半天,才把担心向我讲了,我对他不合时宜的忧患感不以为然,笑着劝他:以你干的活,“不要钱”是合情合理的待遇。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走了,之后三天,又来找我教他算账,说小沙弥会,他也应该会。我费了五个晚上的努力,也只让他记住了“三八二十八”,弄得我哭笑不得,后来,听他在茶馆里向人炫耀他仅有的这点数学知识,我险些没从地缝里钻了进去。

 如果没有接下来的故事,我相信水源将一直享受着“不给钱”的待遇,并永远在庙里三八二十八地向茶客们展示自己的快乐。

 然而,世界上的事毕竟是容不得太多的假设的。

 那是个平静的中午,风轻轻的摇着风铃,把整个世界摇得昏昏欲睡。这是一个容易出奇迹的时刻,奇迹来了,水源故乡来了人。这人活脱脱像是水源的翻版,瘦得不成人样,一对招风耳活脱脱让人想起耗子。那人抱住水源,两人一通哭。哭够了,水源带着他四处参观了一回,像是一个阔绰的农人带着客人参观自己的农庄那样充满了自豪与得意。

 正殿上,供饭的木鱼声敲响了,最使他开心的时刻到了。他拉着同乡,一路蹦达着进了斋堂,想把“不给钱”的快乐也给他分享分享。然而,卖饭票的居士婆婆却粉碎了他的这份快乐,勒令他必须为朋友缴饭费,否则,不准舀饭。水源的脸色铁青,傻站了半天,最终舀了自己的那份,让他朋友在斋堂外的阴沟边蹲着吃了。我听人说,水源坐在屋檐下哭了整整一下午。

 晚上,结账时,差五杯茶钱。小沙弥说一定是水源拿了去送朋友,水源死活不承认。因为是茶园第一次丢钱,智兴很重视,亲自审问了水源,因为水源历来是庙里地位最低的人,故而和尚和居士们也多怀疑是他干的,因为别的一干人等,都有数额不等的津贴,不大把五元钱看得上眼,因此水源是最值得怀疑的。面对众人的指责,水源牙咬得紧紧的,梗着脖子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你们——冤我!”

 审了半天,没有结果,扫地的居士却从垃圾里扫出一张灰渍斑斑的五元钞票。众人哑口无言,水源低头不语地走了。

 住持心里过意不去,到房里安慰水源时,水源已打定了离开的主意,谁劝也不听。智兴师傅无限感慨地叹息:唉,看不出水源这小子竟如此的强,连“不给钱”的饭也留不住他了。叹息之后,连夜将茶园的人员编置恢复到了五人。听老茶客讲,这五个人扯皮闹事不断,且掺茶续水很懒,总让人想起水源的好处。

 水源走的消息我是第二天中午才知道的,我在街头碰见他时,他穿着一件我送他的工作服,很忧伤,却想强作欢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烟盒,抽出一支弯烟,扶扶正,送给我,这是以往他给人掺茶别人零零星星奖的,一包烟里大概有十五个品牌。我不忍拂他的意,接了,他又摸出一个烂打火机很费力地打燃给我点火。点火时,我看见他的手上长满了水泡,这是往日为“不给钱”的饭付出的代价。在几天里,他走了许多茶馆,向所有熟络的茶客发过烟,想再找个工作,不领钱,只吃饭。

 然而,他这个愿望终于没有实现。很久后的一天,我已从庙里搬了出来,在路边,我看见水源,一身残破,已经与乞丐无异。两只眼睛死灰一般孱弱地看我。这种眼神,不是三天没吃饭的人是绝然装不出来的。我心里很难过,就上前与他搭茬,问他如果愿意回庙,我去找智兴帮他说说。他沈吟片刻,摇摇头说:不去,他们冤我。

 那你以后咋办?

 他呆了半晌不出声。闷了很久,才怯怯地说: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对于他的请求,我有些迟疑,就我的实际能力而言,显然不具备帮人脱离困境的能力,但我还是愿听听。就问:咋帮?

 “帮我置一个背篓,我去捡垃圾,能捡到钱。”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说来也巧,这时,正有一个卖背篓的人从街边走过,我也正好领了一篇小稿的稿费,我用15元钱,为水源买了一个希望,也为自己买了一份助人的快乐。

 半年后,内部报刊终于关门,我也重回山沟里的小厂上班,我最后一次见到水源时,他的背篓已由一个发展成了两个,用一根木棒挑着,走街窜户,翻垃圾桶翻得正欢呢。@(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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