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水狱中文选

短篇小说﹕失业集(4)──学费

杨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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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7月11日讯】残雪挂满了山城枝头,阵阵寒风掠过嘉陵江,窜进山城,吹得很多人直缩脖子,有几只鸥鸟偶尔冲向江面,似乎奈不住寒气的侵袭,往往一摇身,便高飞而去,逃得无影无踪。

一位中年妇女挽着一个小女孩,慢慢吞慢地走在一条小路上。小女孩不断停下跺脚,说:“妈妈,我不上学了,老师说,今天是交学费的最后一天,全班就剩我一个没交学费。”那妇女说:“玲玲,乖孩子,听话,妈妈送你去,替你向老师求情。”玲玲说:“妈妈,别去求了,难看死喽,老师也说过,不许家长去求情。”玲玲妈蹲下将玲玲搂在怀里,说:“玲玲,难看也要求人啊!你才三年级不读书怎么行呢?妈妈就是吃没有文化的苦,你看妈妈下岗几年了。”玲玲说:“妈妈,我不想去学校,我要在家帮妈妈卖面条。”玲玲妈一冷脸说:“没出息的孩子,卖面条哪能当个终身的行当呢?再说现在下岗的人那么多,卖面条的摊子越来越多,面条也不好卖啊!”转过身背对玲玲说:“妈妈我驮你过这个坡子。”玲玲说:“妈妈身体不好,玲玲自己能走。”玲玲妈:“你不让驮,妈就不起来。”玲玲不情愿地伏到妈妈的背上。玲玲妈赞了口劲,直起身子,艰难地一步一步地爬坡。这时路边一家工厂里的广播传来这样的声音:“经过半年的需求拉动,国营大中型企业扭亏为盈,成效显着……这充分显示了社会主义优越性,显示了我党政策的英明伟大。”到坡顶小学的门口,玲玲妈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玲玲似不情愿进校门,玲玲妈连哄带狠,带着玲玲找到玲玲的班主任。玲玲妈说:“邓老师,又要麻烦您了。”邓老师身材娇小,眉清目秀,上前一步拉着玲玲妈的手说:“大姐,别客气,是替玲玲来交学费的吧,快到屋里坐。”玲玲在一旁贴着妈妈的脚站着,一只手拉着妈妈的手,两只眼睛盯着地面,一双小脚不停地跺着,玲玲妈驻足原地,显得有许多话要讲,脸涨得微红,激动地说:“邓老师,玲玲的学费能不能再宽限几天,现在面条摊子也不赚钱,整个这个月我只进了一百多元,交过房租水电剩下的钱买米都不够。”邓老师面有难色,低头沉吟了一下。玲玲妈接着说:“去年下半年好不容易,攒了几千块钱,玲玲爸一场病花的一干二净,人还没救过来,这您是知道的。”玲玲妈眼中噙着泪花。邓老师说:“这样吧,先叫玲玲去上课。”示意玲玲进教室,玲玲无精打彩走向教室。邓老师说:“大姐,我替你去同校长讲讲看,你等会。”转身进了办公室,玲玲妈站在风口,心情焦急,不住搓手,轻轻地跺脚。一刻钟之后,邓老师走出办公室,玲玲妈望见邓教师脸上有笑容,心里估计说通了,便迎上去拉住邓老师的手说:“又麻烦你了。”邓教师笔着说:“校长说考虑到你家的特殊困难,宽限两个星期吧,但是我们学校也不富,处处用钱,免是没有希望的,唉,大姐,你先回去,各处亲友家走走,看能不能先借一下?”玲玲妈一听这话,犯起愁来,说:“两个星期,叫我到哪里借啊?我娘家父母也早去世了,没什么人,玲玲他爸原先又是个孤儿,我们没有什么亲友。”用手擦了擦乌紫的嘴唇,邓老师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姐,你先回吧,我马上要上课了。”玲玲妈又道了几声谢,离开了学校。

一路上,玲玲妈老是想起邓老师那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看看能不能先借一下。”于是尽量在脑海中搜索自己所有的熟悉的人,想了几十个人,不是没有亲友关系,就是人家也下岗失业了。快到坡底时,一踉身,摔倒在地,勉强爬起,一边揉腰,一边缓慢地迈步,路边一家卖小店柜台的电视正播放新闻:“本市齿轮厂在厂长丁大国带领下,年后首月减亏三百万元,这充分说明党中央深化企业体制改革的政策英明伟大……”玲玲妈听到丁大国的名字,立即驻步,双目紧盯着电视,急切地等待播音员的下文,谁知播音员已开始播送某下岗工人,下乡承包小山种果树养猪羊的新闻了,她颇感失望,继续回家。但是心里一直在想:“莫非是他么?一别十五年,当上厂长了,当初要是嫁给他的话,幸许不会遭这么多罪,去齿轮厂看看,要真是他的话,当厂长帮助我找份工作,我晚上下班后,再加几个点,卖卖面条,玲玲的学费还愁什么呢?实在不帮我找份工作,借千把元,总有吧?现在哪个厂长不是肥得冒油?哎,别瞎想了,说不准他变了,哪有人当官心肠不变硬变黑的呢?”想着想着,就到了家门口。

这是条较僻的小巷子,人来过往不多,好几家面条摊已摆开了,但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坐在一家摊子前狼吞虎咽,一位大妈围着围裙,站在树前,说:“怎么讲?”玲玲妈说:“校长只同意再宽限半个月,不交还得退学,李大妈生意好么?”李大妈说:“玲妈,要是哪天大马路修到我们这里,房地产公司到这里拆迁,我们的生意就好了。”玲玲妈说:“这鬼旯旮的地方,哪会有人看中。”掏了钥匙开门,搬上小桌子、凳子、提出炉子与锅碗和几筒面条,准备开张了。坐着想了一会,心神不定,心里说:“去看看吧。如果是那个大国的话,或许能帮帮我娘俩,毕竟当初花前月下,嘉陵江边,有过一段真情。”又见没有顾客,玲玲妈干脆将桌子、凳子、炉子、面条等一一搬回屋内,在箱子里、衣柜里翻了好半天,找了件大红的半旧呢子短大衣,又换了一双半新的皮鞋在镜子前整理一会,出门,将门反锁,走了几步,又折回身,开门,进屋找开梳妆镜的抽屉,找了半只旧的眉笔,坐下画眉,画好后,对镜端详一番,微微一笑,略带苦意,然后起身出门。到李大妈摊子前说:“大妈,中午我要是赶不回来的话,玲玲请你照看一下,早晨剩的饭,还在,放炉子上热一下就行。”将家门的钥匙放到李大妈手中,李大妈问:“去哪里?”玲玲犹豫了一下说:“玲玲这学费,一时不找人借,哪里能凑齐,我到齿轮厂看看,那里有个远亲。”李大妈说:“噢,齿轮厂离这儿那么远,看样中午你是回不来了,没事的,玲玲回来,我就留她在我家吃,你放心碰碰运气,哎,我一个人,你是知道的,啥积蓄也没有,就靠这面条摊子熬日子,要是大妈手头有积蓄的话,怎么也会帮玲玲。”眼圈竟红了起来,玲玲妈很难过的说:“大妈说哪里的话,有你这样的好近邻,玲玲真是福气,要不我一人真不知忙成什么一样。”

晨雾尚未消尽,阳光柔软无力,玲玲妈望瞭望潮湿的天空,说:“会不会下雨?”李大妈将自己身边的一把伞送到玲玲妈眼前说:“带上,说不准会下的,昨夜我腰疼了一整夜。”玲玲妈犹豫一下,笑了笑,说:“大妈,你留着用,玲玲就拜托你了。”抬脚走向巷外。

换了好几次车,玲玲妈才赶到齿轮厂,同门卫说是厂长的亲戚,要找厂长,门卫指了指办公楼说:“在上边,整天忙得不得了,说不定没有空见你。我先挂个电话问问,先在传达室,坐等着。”玲玲妈只得坐下等待。门卫打完电话,说:“这阵正忙着开会,你耐心等待吧。”玲玲妈心想:“见面说啥呢?他还记得我么?记得,一定记得,有个日夜坐在大榕树下,他紧拉着我手说:‘在人流中老远就能认出你……。’那个中等健壮的身躯……”又想道:“当初跟大国怎么没有缘分呢?哎,也怪自己的父母不好,偏说跟大国生辰八字犯冲,要是跟大国结婚,生下的孩子可不是现在的玲玲。”想到玲玲,她反而觉得当初与大国分手是对的。继续想道:“真是自己胡鬼乱想了,要不与大国分手哪有现在的宝贝女儿玲玲呢?”想到此,望了下表,又想着玲玲已放学了。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不是向楼上张望,门卫说:“我再帮你打个电话”。玲玲妈说了声“谢谢老师傅”,望着门卫师傅,只见门卫传达摸起电话,拔通后说:“唐秘书,请你同丁厂长再讲讲,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门口传达室,等着哩,已等了近二小时了。”玲玲妈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想到:“他还能认出我么?毕竟十几年时间了,就是认出了,我怎么开口借钱呢?不管这么多了,电视上、报纸上、广播里不是整天说‘再苦也不能苦孩子’么,对,当年他曾说特别喜欢我的浏海……”想到此,边向厂里办公室张望,边用手小心地整理了几下浏海。

这时办公室楼的三楼道上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瘦高个子,戴副眼睛,一边朝厂门口传达室望,一边急匆匆下楼,玲玲妈心有些慌了,想道:“不对呀,大国不是瘦高个子呀?”瘦高个男子向厂传达走来,几个过路的工人与门卫传达迎前几步打招呼:“丁厂长,丁厂长”,声音与模样均显得卑谦。瘦高个男子走到传达室,见到玲玲妈,先是一怔,然后,和蔼地说:“你好,找我有事么,你是……”玲玲妈说:“您叫丁大国么?”那男子说:“正是呀,我是丁大国。”玲玲妈微锁眉心,然后说:“您是不是十五中七九届高中毕业班的丁大国。”瘦高个子笑了笑说:“不是,我是三十二中七八届毕业的。”玲玲妈脸一红连忙说:“对不起,那一定是重名子,我找错了。”瘦高个见状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失赔了,上面的会议还未结束哩。”转身对门卫说:“陪这位师傅聊聊。”上楼去了。

玲玲妈有些垂头丧气,与门卫师傅敷衍了几句就赶车回家了,一路上精神晃晃惚惚,不是踩着别人的脚跟就是撞到别人……最后一次换车时,摸摸了口袋,没钱了,只得步行。天竟下起细雨,玲玲妈浑身渐渐潮湿了。到家门口时,玲玲迎了上来,“妈妈,妈妈”叫个不停。李大妈的摊子还没有收,说:“事情办得怎么样?”玲玲妈说:“没有找到。”摇了摇头,李大妈说:“不要急,慢慢想办法儿,还得吃饭吧,我和玲玲吃过晚饭了,我的锅还有米饭、豆腐汤,你去吃吧。”玲玲妈说:“大妈,我不想吃。”从大妈手里拿过钥匙打开门,搬出桌子、凳子、炉子、面条,将油盐酱醋摆好,说:“今天到现在还没进一个子。”玲玲也跟着他妈妈忙前忙后,一会拿扇子扇炉子,一会往锅里添水,然后怯生生地说:“妈妈,今天下午老师说,这个学期除了学杂费、书本费,学校还要组织老师,给我们补课,补课费每月五十元,二、三、四、五、六、七一共六个月,老师说要交补课费三百元钱。”两只大眼睛充满忧郁,望着她妈妈,玲玲妈叹了口气,说:“真是追人命,我们当初上学是交二、三块,上高中,每学期也不过交五块,现在的学校成了要钱佬了。”有几个人坐到桌边,玲玲妈按客人说的数目,替客人下面。

细雨在继续,头上的凉棚老旧了,不断有雨水自隙缝中滴下,回到屋内拿来根竹竿,将一块塑料纸挑到凉棚上漏雨的地方,李大妈见没有过客,便说:“玲玲妈,收摊吧,天不早了,我这腰也支不住了。”就收拾摊子,回屋息了。玲玲坐在凳子上打盹,两只小手袖着,抱在怀里。玲玲妈说:“大妈,你先收哩,我再摆会。”将玲玲摇了几下,又说:“玲玲,别睡,睡着了,容易受凉感冒,来,靠炉子近点。”玲玲揉揉眼睛,说:“妈妈,我饿了。”两只大眼睛直盯桌上配好的肉丝汤,玲玲妈说:“乖玲玲,再等会儿,妈给你下鸡鸡蛋面吃。”见到玲玲老望着肉丝,心里明白了女儿是想吃肉丝面,就说:“乖玲玲,这几份肉丝待会下面条卖出去,我们娘吃的生活费就赚来了。”这时有几个人骑车和步行的人经过小巷,玲玲突然大声叫喝起来:“叔叔,吃肉丝面吧,香喷喷的肉丝面。”有两个小年轻的坐到桌边,要了两碗肉丝面。玲玲妈特地给他们碗里多加了点调料,两个小年轻吃完掏出十元钱,递给玲玲妈,转身上车就走,玲玲妈喊道:“喂,我找你们钱!”两个小年轻说了声:“不要找了。”车子也蹿得老远了。玲玲见到零星的过往行人,就喊道:“叔叔,伯伯,吃肉丝面吧。”玲玲妈没人的时,就坐在炉子边发楞,心里在犯愁:“这一千多块钱的学费,怎么办呢?”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山城之春雨,绵绵淅淅,携寒带冷。玲玲坐在凳子上直打瞌睡,玲玲妈说:“玲玲,妈替你下鸡蛋面吃。”玲玲揉揉眼,站起来,在桌上罐中拿了两个鸡蛋说:“妈妈,只剩两个鸡蛋了,你也吃,我们一人一个。”这时一个女大学模样的人,急匆匆将自行车停在摊前说:“下碗素面。”玲玲妈说:“小姐,吃鸡蛋面吧?”玲玲也说:“阿姨,吃鸡蛋面吧!很香的鸡蛋面。”那女孩摇了摇头。玲玲妈犹豫了一下,帮那年轻女子下好面条,玲玲将面条端到那年轻子女面前,帮她放了点调料说:“阿姨,调料不够,你自己任意放。”那女子伸手摸了一下玲玲的脸说:“好乖的孩子,几岁啦?上几年级?”边说边站了起来,玲玲说:“十岁,三年级。”那年轻女子说:“嘿,和我教的孩子同龄同级。”玲玲妈说:“小姐,你是教师?”那年轻女子说:“我现在大三,晚上出来做家教。”玲玲妈说:“小姐,晚上出来打工,不影响学习么?”那年轻女子说:“要是每周二、三次是不影响的,但我不行啊!我必须得每晚都出来做家教。”玲玲妈问:“为什么?”那年轻女子说:“我父母都下岗了,父亲又有严惩的哮喘病,每月医药费就要好几百元,他那种病还得加营养,哪来的钱替我交学费,我每晚都出来做家教,苦是苦点,学习也受影响,但是我的学费,父亲的药费,就有着落了,你刚才要我下鸡蛋面,我舍不得,我少吃一个鸡蛋,父亲就可以多吃一个鸡蛋。”玲玲妈说:“你真是好女儿。”转向玲玲:“玲玲,长大要像这位阿姨就好。”此时那年轻女子吃光了面,掏出两元钱,递给玲玲妈,玲玲妈说:“你是个孝女,一碗面条就算了。”那女子推让了几番,觉得玲玲妈是诚心诚意的,就将钱放回小包里,说:“下次给你也行。”欲走。玲玲妈说:“喂,小姐,你有文化的人,问你件事。”那年轻女子驻足等待问话,玲玲妈说:“这学校现在连小学生也收好几千块钱,就发几本烂书,钱都到哪里去呢?”那年轻女子叹了口气说:“大姐,这年头,穷的人穷死了,富的人富得冒油,他们的油从哪里来呢?还不是从工人、农民的头上挤去的么?”向玲玲招招手,说:“再见,乖孩子,我太累了,要回去休息了。”骑上车就走了。玲玲妈说:“玲玲,来妈给你下面条。”玲玲说:“妈妈,我不吃鸡蛋面,留着卖,我吃素面就行了。我要学刚才的阿姨。”玲玲妈弯腰亲了亲玲玲说:“玲玲小心肝。”这时一个黑脸警察过来,玲玲妈一见,笑着问:“唐所长,还没吃饭吧?这儿有鸡蛋面。”那警察坐到桌边,玲玲妈快速下好面条,端到他的面前,说:“陶所长,调料要淡点还是浓点?”黑脸警察冷冷说了一声:“浓点。”玲玲妈帮他碗里放好调料,站到一边,有些倨促不安。吃完,那黑脸警察,一抹嘴,掏了几下口袋,说:“噢,忘了带钱了,以后还你!”就走了。玲玲妈忙说:“陶所长,没关系。”玲玲说:“每次都说没带钱!”玲玲妈忙连接过话头,说:“玲玲,天又早了,明天还要上学,收摊吧,到屋里下面条给你吃。”母子俩忙了一会,将桌子、凳子、炉子、罐子、油、盐、酱、醋、碗碟等等,搬进屋里,玲玲说:“妈,陶所长为啥,每次都忘了带钱?”玲玲妈说:“孩子,你还小,他忘带就忘带吧,他的心比他的脸要黑多了。还有呀,他来吃面,已经是看得起我们了。换了别的警察,谁来这样的小摊子吃东西?”玲玲打开电视,播音员正播放晚间新闻,说:“中央电视台报导,全国国企正在加速体制改革,根据统计显示,许多企业减亏扭亏,形势喜人,这充分显示了公有制的伟大的活力和潜力……”聆玲妈伸手关掉电视,说:“别听这些狗屁胡话,来妈给你下面吃。”吃完面后,玲玲妈搂着玲玲和衣而睡,不一会,玲玲睡熟,玲玲妈在床上翻来覆去,快到天亮才眯了一会。心里老是念叨:“这学费咋办?”

又一个黄昏,小巷子人来人往,比往常热闹得多,许多人从坡那边闹市,越坡而来,穿过小巷,到百米外嘉陵江边游玩,那江水中有许多温柔晚霞,江面像个怀春少女的脸面,到处显现着红扑扑的光。人们刚刚摆脱了前些日子的阴雨,乍乍遇到晴爽天气,似乎都很开心,过往行人,无不欢声笑语。玲玲妈忙得不息火,左一碗,右一碗,替客人下面条。玲玲一会儿替客人端上面条,一会将撤下的碗筷在清水中洗涤,一会儿抽空向路上行人喊道:“叔叔,阿姨,快来吃面条,香喷喷的肉丝面,嫩嫩的鸡蛋面。”母子俩的额上都汗浸浸的,脸上不时泛起开心的笑容。

突然,远处响起几声闷雷,乌云渐渐弥漫,天空五彩缤纷的晚彩,消散殆尽,刚才还是笑逐颜开的嘉陵江面,顿时冷下脸来,远望上看,只有冷漠无情的清浪,小巷中的过往行人加快了脚步,玲玲喊了几声:“叔叔,阿姨,快来吃面条,香喷喷的肉丝面……”话音刚落,一声猛烈的炸雷凌空怒吼,像是与地球有深仇大恨,要辟开地球的驾势,震得面条摊上面的棚子唰唰直响,连连颤抖。随之而来的便是暴雨如注,行人如鸟兽散,转眼之间,小巷中空空如也,只剩下几家面条摊子。李大妈说:“玲玲妈,收摊吧,这雨怕是要狠下几天了,我的腰疼得像是断了一样。”玲玲妈与玲玲先帮李大妈收摊,然后将自己家的炉子、面条箱、配菜、油盐酱醋,收到屋里,母子俩身上潮潮的,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雨水。玲玲妈歪到床沿上,端着钱盒子,数钱,说:“玲玲,都要像今天这样,学费还愁什么呢?”玲玲说:“妈妈,我去外收桌子、凳子。”玲玲妈说:“别忙,等会,要是雨停了,再出去摆摊。”玲玲说:“不要让人家偷走噢。”玲玲妈说:“不会的,那样的破桌子旧凳子,哪个要?唉,玲玲,刚刚一两顿饭的时间就赚五十六块钱。”玲玲说:“这么多?”小脸蛋笑盈盈的,走到妈跟前拿过手里的钱,一张张地点数。玲玲妈打开炉子,炒了两碗油炒米饭,和玲玲草草吃了晚饭。

暴雨,惊天动地,不一会,屋子漏雨了,玲玲妈在漏雨的地放上盆子、铅桶,隔壁的李大妈这时喊道:“玲玲妈,快来帮帮我。”玲玲妈对玲玲说:“我去看看。”出门紧奔几步,到了李大妈门口,只见巷道上的水直往门里进,因为门里的地势低。玲玲妈不顾水没脚,走进屋内,只见李大妈正将一些纸箱、杂物往床上搬,整个地面全是水,玲玲妈说;“这么多水,咋办?想起来了,将门口堵上,往外戽水。”李大妈犯难了,说:“用什么堵呢?”玲玲低头想了片刻说:“有了”,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内,抱了一床旧棉胎过来,卷好,往门坎处一横,拿个小脸盆,杓屋里地上的水,戽往门外。李大妈说:“这棉胎怪可惜的,现在一床新胎要一、二百元哩。”玲玲妈说:“大妈,别管这些了,先弄清水再说。”大妈半歪在床上说:“玲妈,我这腰实在不驾势,快直不起来了。”勉强挣扎着起来,弯着腰,拿另一只旧盆子要戽水,玲玲妈说:“大妈,你坐着吧,这点事算不得什么,一会就好了。”李大妈回到床上,歪躺着说:“不能再下大雨了,唉,年前玲玲爸还说,开春找材料,好好修修,没想到……”玲玲妈一听到李大妈提到玲玲爸爸,心情显得沉重,戽水的节凑也慢了下来,很伤感地说;“要是玲玲爸爸不走,不要说这修房子的事不用愁,玲玲的学费也不用愁啊!”这时玲玲也过来了,见妈妈在戽水,就拿起屋内的一只旧盆子,帮助妈妈,嘴里不停地叫着:“李奶奶,李奶奶。”水戽完了,玲玲妈抬头,看见屋顶也有几个地方漏雨,滴滴嗒嗒,她在几个漏雨的下方,放上几个盆子,说:“大妈,屋子这么潮,您的风湿病哪里支得住,走到我家,三人床上挤一挤吧。”不容李大妈多说,和玲玲搀着李奶奶走向自己的屋里。

三个人,在床上,或坐或躺,随便聊了几句。李大妈望着桌上玲玲爸的遗像,说:“玲玲爸真是难找的厚道人,我在这重庆生活几十年了,还没遇见几个像他那样厚道的。”玲玲妈与玲玲一听这话,眼圈发红,玲玲妈将玲玲搂在怀中看,长叹一声,慢吞吞地说;“好人,没有长寿。”李大妈说:“只要人好,管他长寿短寿,当年我谈对象,就是看不惯对方的人品才吹掉的。”玲玲妈说:“大妈一共谈过几次恋爱?”李大妈说:“我们那阵儿不多,把谈恋爱叫做谈对象。”捶了几下腰,又说:“我一共就谈过一次,那小伙子,跟我谈的时候,是个钳工,后来,文革开始了,他在有权有势的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当了个小头目。在工人面前像是皇帝老子,我看不惯他的人品,就吹了。”玲玲妈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初恋,父母以生辰八字犯冲强行拆散,前几天去齿轮厂找人找错的事讲了一遍。李大妈淡淡一笑,说:“玲玲妈,就认了吧,都是命。”玲玲这时将她爸爸的遗像拿到手中,喃喃轻呼:“爸爸!爸爸!”又自言自语道:“爸爸去年在病床上对我说:‘玲玲,我死了,你要将李奶奶当亲奶奶,爸爸从小是个孤儿,等于是李奶奶将我带大的。”李奶奶吃力地坐起来,拉着玲玲的小手,说:“对的,我一直把你爸当亲儿,后来人家给我介绍过几个对象,都是因为对方容不下你爸爸,让我给赶走了。”玲玲对着她爸爸的遗像轻唤数声“爸爸”,大眼睛流出许多泪水,李大妈、玲玲妈也深受感染,呜呜哭泣。

暴雨下了三、四天,才渐渐止住,玲玲妈仍一如既往,起早贪黑,出摊子,玲玲只要一放学,就围着面条摊子,招呼客人、清洗碗筷、为客人端面。一天晚上,玲玲睡着了,玲玲妈坐在床上发愁,心想道:“离宽限日有七、八天了,按目前每天十块八块的收入,只能娘俩糊口,这学费怎么交法呢?”又想道:“广播里说有工人到郊区包荒山种菜、种果树、养猪羊发了财了,我也去吧,唉,又瞎想了,包荒山也不是就能长出疏菜水果,猪羊怎么也要半年才能长大,到底咋办呢?噢,要是有个三轮车,到坡那边闹卖面条,生意总要好些,可是买不起呀?一辆三轮车千块钱哩。”过一会,她想道:“哎,李大妈不是有辆旧三轮车么?”下了床,披上衣服,到隔壁敲开门,说:“李大妈,你的那辆旧三轮车还能不能用?”李大妈说:“在屋檐底睡几个月了,你不提我早忘了。你要用它干啥?”玲玲妈说:“在这面条摊子坐着死等,哪天能赚到学费,我想有个三轮车,到坡顶那边闹市摆摆摊子,幸许能多赚几个。”李大妈说:“那明天推修车摊子上修修看。”玲玲妈又闲扯了几句,就回屋睡觉了。

次日一早,玲玲妈与玲玲白水泡饭,吃完,玲玲妈说:“玲玲,今天妈不送你,你自己去吧。”玲玲嗯了几声,就上学去了。玲玲妈先到李大妈屋檐下,将旧三轮车拖出来,在自己家的床底下找出钳子就修了起来。李大妈说:“推到修车摊子上去吧,你一个妇道人家,小心别弄破手。”玲玲妈说:“能省几块就省几块吧。”说罢敲敲打打,不一会便满脸大汗了,接近中午,还没修好。玲玲妈浑身早已湿透了。当她用劲想将瓢了的车轮扳正时,用力过猛,手头的铁棍滑了一下,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在地上,手又被边上的铁丝划了道口子。玲玲妈坐在地上,望着出血的伤口,落了许多眼泪。好半天后,才爬起,到屋内找了布条,缠到受伤的手指上,擦了擦眼泪,继续修车,玲玲放学时,车子终于修好了,玲玲妈推着车子进几步,又退几步,见到车子运转得好,脸上挂上几丝笑容。又找了根宽而厚的布条子,做成纤绳,系在车子上。

下午,玲玲妈将炉子、小桌子、凳子、面条以及调料都搬上了三轮车,对玲玲说:“走,妈到坡顶那边摆摆摊子,正好与你同路。”推起三轮车就向坡路走去。玲玲说:“妈,为什么不骑呀?”玲玲妈说:“好容易凑活着修好,能推着走,就行了。”玲玲说:“那我帮妈妈推”就在后面帮着推车,上坡时,玲玲妈将纤带挂到自己的肩上,弓起腰,吃力地爬坡,到坡中间时,娘俩显得非常吃力,路边几个小学生边喊“玲玲”,边上来帮忙,到坡顶时,玲妈和一群孩子都气喘喘嘘嘘了。

孩子进了校门,玲玲妈推着车子下坡,好在这一面坡子坡度平缓,没遇什么麻烦就到了坡底,上了大街,她推着走了一会,见到有所高校,想停在门口摆摊,转念又想:“不行,有几家的面条摆开了,边上还有两家小吃铺,生来乍到人家也不见容得下。犹豫之际,又想到这么大的学校,必是有边门、后门,就以那里试试吧。幸许那里没有摊子。便转身问一个学生:“请问,边门、后门在哪里。”那学生手一扬说:“往前走再往北拐,有两个边门哩。”玲玲妈道了谢,便推车向前,然后拐进一条僻巷,几分钟后,遇到第一个边门,一看旁边已有一个面条摊子,那摊主恶狠狠地盯着玲玲妈的车子望,玲玲心想:“真是同行是冤家啊!往前走吧,还有一个边门哩。”大约走了十来分钟后,第二个边门出现在眼前,玲玲妈一看,旁边没有摊点,进出的人总比家门口巷子过往行人多些,心里高兴极了,加快步子,将三轮车停到边门口,又怕门卫人讲她,先过去对门卫说:“老师傅,我在这里摆会吧,替孩子赚几个学费。”那门卫一脸和蔼地说:“摆吧,没事,这年头不弄个第二职业,怎么活呀。”玲玲妈长长吐了一口气,仿佛重压御尽,一身轻松,她轻快地将炉子、桌子、凳子等等摆好,早有几个学生坐到桌边,不一会,便卖了二十碗面,玲玲心想:“今天带的面条,配料少了些,按这样速度卖不到晚上就会卖光。”有几个女生坐到桌边说:“师傅,来二碗素面”玲玲妈一听声音很熟,抬头一看,说:“小姐,原来是这个学校的。”一个短发女子嫣然一笑,望着玲玲妈说:“原来是大姐呀,生意好吧。”又转过头对二个女生说:“这位大姐对我一饭之恩,就是我上次同你们讲的那位丈夫病世了,一个人拉扯孩子的。”又转过头问:“大姐,玲玲好么?”玲玲妈说:“好,玲玲她常提到你,说是要向你学习。”这时另一位女生走到玲玲妈面前,:说“这位大姐真够坚强的,不知道一个女人家里要是缺根顶梁柱的话,酸甜苦辣就一齐上了。”那短发女子忽然机灵一动说:“大姐,先帮他们下两鸡蛋面,我替你拉生意去。”急火火地走进校门,不一会,就有二、三十个学生,有男有女,叽叽喳喳,玲玲忙得不宜乐乎,短发女子帮她做起了下手。稍为轻松点时,俩人直直腰,相视一笑,短发女子说:“大姐,以后你每天就来这儿吧,我来帮你,我还帮你拉生意。”玲玲妈说:“小姐,精明强干,心地善良,将来必定是有福的女子。”

正当他们有说有笑之时,巷子的另一头,传来骚动声,玲玲妈抬眼望去,只见有许多警察,推了不少辆三轮车向这边走来,刚才那个恶狠狠盯她车子望的那男人,还有大门边几个三轮车摊子的主人,都跟在后面。玲玲妈说:“哎呀,好像是派出所、工商所的和市容清理队。”短发女子说:“大姐,别担心。”那群人离玲玲妈摊子不远时,有个人说:“反了天了,随便就任意摆摊设点,大宝、三黑,快,快,去把那个摊子清了。”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也是穿着制服的,便冲过来,不容分说便将炉子、桌子、凳子擒起摔到三轮车上,推起车子就走,后面又上来个头目模样的人,上来说:“人也跟着去派出所,准备罚款吧。”短发女子冲上去,说:“你们就是禁止这样禁止那样,不让她摆摊子,你们要让她喝西北风?她还带个孩子,母子俩孤苦伶仃的,你们放她一码好吗?”那头目模样的人说:“我们是按法办事,招待上面的指示。”短发女子说:“上面的指示?那个指示说我们大学后门不许摆摊子呢?拿来我看看?”一副挑战的模样。这时一个五大三粗的矮胖子窜出来,指着短发女子说:“小丫头,还挺厉害!你要看指示,走跟我回去,我让你看看指示,老子叫你哭着回来。”短发女子说:“你流氓”那矮胖子说:“老子就是流氓,你能怎么样?”有几个男生冲上来助阵,玲玲妈忙上去阻拦道:“都是我不好,到这里摆摊子,连累了你们,你们回校读书吧,我跟他们去是了。”那个头目模样的人也劝那个短胖子说:“别说了,我们走吧。”一群穿制服的推着几辆三轮车,带着几个摊主朝派出所走去。几个学生跟着围观一阵,也散了。

到了派出所,警察叫几个摊主蹲在墙边,每人款二百元,并说不同意罚款可以,就送去行政拘留。玲玲妈数了数钱盒子里的钱,只有九十多块钱,收款的警察还要摩蹭,说少了不好入账,那个头目模样的警察发话了:“就照二百入账吧。”对蹲在墙边的几个摊主说:“先罚款,算是照顾你们,三轮车和其它东西过几天再说,你们回家等通知吧。”然后一群穿制服的连推带搡,将玲玲妈和几个小摊赶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玲玲妈一出大门,眼泪便扑漱漱落下,一直哭到家。玲玲放学了,站在李大妈摊子前帮李大妈的忙,见自己的母亲伤心落泪,便迎上来拉着母亲的手小声问:“妈妈,怎么啦?”李大妈见状也过来问长问短。玲玲妈将下午的生意情况与市容清理队罚款扣车的事讲了一遍,玲玲问:“妈,他们打你没有?”玲玲妈摇摇头,李大妈说:“玲妈,认了吧,不然为什么大家都纷纷说‘六等公民大盖帽,马路边上吃社会’呀,他们清理市容是假,是幌子,罚款敲诈才是真格的。”玲玲妈喃喃说:“这咋办呀?光东西好几百元哩。”李大妈说:“晚上我和你一道去找找我们的唐所长,看看他能不能说个情,毕竟派出所对派出所是一家,好说话。你先回屋里睡睡歇歇。”

晚上,李大妈带着玲玲母子俩,在路边摊子上买了包红梅烟,到唐所长家,李大妈递上烟,说:“唐所长忙吧,”又叫玲玲说:“快叫唐叔叔好”玲玲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唐所长坐在沙发上,壁灯光弱,他的脸显显得更加阴暗。既不接烟,也不让坐。这时他的妻子过来说:“李妈,玲妈,快坐。”又望着李大妈手悬在半空,拿着支烟,说:“唉,李妈,你还不知道哩,老唐一抽国产烟就过敏。”让李大妈手轻推了一下。李大妈轻拍一下脑门说:“唉,我这老糊涂,怎么把这事也忘了。”然后就把玲玲妈去市区摆摊,三轮车被没收又被罚款了二百元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你们家唐所长是老公安了,今天来就是请唐所长帮个忙,打个电话,看看那边的派出所能不能将钱与车子退给玲玲妈,她娘俩孤儿寡母,就靠这摊子赚几个糊口的钱,怪可怜的。”唐所长的妻子笑着说:“别急,这事也不大。”转头向唐所长,几乎以命令的口气说:“老唐,现在就打电话。”唐所长似乎有些惧内,立刻拿起电话,拔通,跟什么人讲了几句,然后对玲玲妈说:“讲好了,明天上午你去讨吧,找胡所长。”唐所长妻子又抓了几颗糖果塞到玲玲手中。玲玲妈、李大妈连忙道谢,离开了唐所长的家。他的妻子送人至门口,唐所长一直坐在沙发上沉着黑脸。路上李大妈说:“老唐的妻子真是大好人,他的心肠要是分针尖大点给她男人就好了。”玲玲给大妈和自己母亲递一颗糖果,说:“奶奶,妈妈,吃糖。”李大妈说:“玲玲,你吃吧,奶奶长这么大多年纪,啥糖没有吃过。”玲玲妈若有所思,忽然问:“大妈,刚才他叫我找姓什么的?”玲玲接过话说:“妈,我记得唐所长叫你明天上午去找胡所长要东西。”玲玲妈拍了下脑门说:“你看我这死记性,连个姓也记不得了。”

次日清早,玲玲妈在李妈的炉子上帮玲玲炒了碗油炒米饭,自己用开水泡了点白饭。玲玲说:“妈,怎么不吃油炒饭的?”玲玲妈想了一下说:“妈胃子不舒服,想吃点清水泡饭。”饭毕,送玲玲进坡顶小学,然后自己去了昨天去过的那个派出所,一问才知胡所长还没来。等了一会,有人说;“胡所长来了。”玲玲妈抬眼一看,才知是昨天清理队的那个头目,便迎上去笑着说:“胡所长,我是来领东西的。”胡所长一边一边说:“要领车,到罚款办再交四百元。”玲玲妈说:“唐所长,昨晚跟你通了电话,说……”听到唐所长打电话的事,胡所长停驻脚步,望着玲玲妈说:“你就是老唐段上的?”玲玲妈点点头。胡所长说:“到这儿来。”带着玲玲妈,到罚款办,对那个收款员讲:“退还她二百元。”那个收款员望望玲玲妈,嘟囔了一句:“昨天她就少交了。”胡所长眼睛一登,说:“二百块账上也做不平么?真是糊涂蛋!”见玲玲妈领了二百元,又带她到院中一个大水泥池前,挥了挥手说:“你自己拣吧。”就走了。玲玲妈一看,这是个大水泥池,池中没水,干净发白,从前大概是养鱼池什么的。十来辆三轮车横七竖八,炉子、桌子、凳、锅碗油盐酱醋瓶子等等,东一个西一个不是散了架,就是被车子压扁了,她想道:“看样子昨天推来后是一辆辆摔下去的。”心里又捣咕一句:“这些王八羔子,怎么摔人家的东西,就一点也不心疼哩。”找了好半天,才发现自己的那辆车子在最底下,她顺着边上的几个小台阶到池子里面,试图搬掉上面的车子,怎么也搬不动,心想就拣上面的推一辆吧。结果看来看去,全都是摔坏的。见边上纸箱里有几筒面,就弯腰拣起,这时院子里一声吼叫:“哪个婊子养的敢到这里拣垃圾。”玲玲妈吓了一跳,直起腰望见昨天骂女大学生的那个矮胖子,气势凶凶向水池走来,心里不知如何是好,幸好,这时胡所长站在办公室门口,向矮胖子挥挥手说:“胖子,没你的事。”矮胖子嗯嗯几声,掉头就走了。

回到家门口,玲玲妈同李大妈讲:“车子、炉子、桌子、凳子、锅、碗、调料全都摔在一个大水泥池中,都摔散了,好在罚款要回来了。”卷起袖帮大妈忙起来。李大妈说:“官场有人好办事,唐老黑一个电话总是有用,不然罚款到哪里要回来。”玲玲妈说:“大妈我去买个炉子,再买些锅、碗筷。”李大妈随口说了句:“还买干啥?”玲玲妈淡淡一笑说:“大妈,难道我和玲玲不过日子么?”李大妈说:“玲妈,别买了,我们两家就合一家过吧,你和玲玲就在我屋里吃,唉,我老了,还能活多久呢?这摊子我们一起忙吧。赚多赚少就归你和玲玲,我每天有三顿饭就行了。锅、碗、筷子我屋里还有剩余的,不用买了。”玲玲妈不好意思地说:“整天给大妈添麻烦。”李大妈说:“快别说这些了,我这风湿病,见到阳光还舒服,早晚凉气一来,难过死了,以后你多忙早晚,我多忙忙白天,合成一个摊子,两边都爽神哩。”晚上,李大妈拿出一只饼干盒,掏出一个布卷,打开将一卷钱递给玲玲妈说:“这是我这十来天攒下的,给你凑个数,替玲玲交学费。”玲玲妈不接,李大妈硬塞到她手中说;“我们一向不等于是一家人,从前玲玲爸在世时,我住院看病,不都是你们二口子背我去医院,还给我买营养,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能看着玲玲十来岁就失学吗?你看大街上招牌写得多好‘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快拿着吧。刚才我吃饭时想起新主意,从明天起你在家看面条摊子,我蒸些包子,到坡那边卖,跟他们打游击,看他们能拿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样?”

凌晨,李大妈叫醒玲玲的母亲,和面砧馅子,足足忙到拂晓,蒸熟十几笼包子,在两个干净纸箱里垫上白沙布,将包子放入箱内,李大妈找个小竹扁担,挑着就要走。玲玲妈说:“我送你,大妈。”担着两个纸箱与李大妈一前一后走到坡顶那边,李大妈夺过担子说:“玲妈,家中的摊子也该摆出了。”玲玲说声:“大妈,注意脚下别滑倒。”就返身回到家门口,摆好面条摊子,卖了好一阵子,抽空又叫醒玲玲,帮她洗完脸手,在摊子上下了碗素面给玲玲吃。玲玲吃毕,背起书包就上学去了。

八、九点左右,李大妈回来,放下空纸箱,笑呵呵地说:“玲妈,中午再做,赶在晚饭前,我还去那大学校门口,那些学生娃,直夸我们包子便宜、味好、个大。明天早上再多起几十个。今早一会就卖光了,我数了一下,赚了二十多元哩。”玲玲妈眼睛一亮,转眼又心事重重地说:“大妈,从下午开始,还是我去的好,您年纪大了,腰腿又不好,上下坡万一摔着了,可就麻烦了。”李大妈笑着说:“不要紧,我哪那么娇惯,再说你年轻,出去摆摊子受气,不如我去好。”

正午时分,玲玲回来了,揉着眼,两眼红红的,脸上有两道口子,口子上有些血块,玲玲妈说:“又顽皮了,怎么闹破的?”玲玲说:“妈妈,唐所长家的国国打我,是他抓破的。”玲玲妈坐在凳子上,将玲玲到怀里问:“国国为什么会打你?”玲玲说:“他拿了一个会说话的小熊猫玩,我伸手摸了下,他就打我。”玲玲妈说:“以后别碰他的东西了,妈妈替你交完学费后有余钱的时候,也替你买一个。”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替玲玲轻擦脸上的血斑,然后说:“来,妈妈给你煎荷包蛋吃。”又转身向已忙着替客人下面条的李大妈说:“大妈,我给玲玲煎个荷包蛋吃。”李大妈也未抬头说:“这还用讲么,煎二个吧。”玲玲妈迅速煎了两个荷包蛋,分别装到碗里给玲玲一个,又将一个端给李大妈,李大妈说:“那你哩?”玲玲妈说:“我胃不好,不想吃。”李大妈说:“油煎鸡蛋,正好养胃,你快吃吧!”玲玲妈见有一客人坐到桌边要吃面,就将碗往李大妈手中一塞,说:“大妈,你年纪大,到现在还没吃早饭哩。快吃吧,我来忙。”将面条锅换到炉子上替客人下面。

三、四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李大妈腰疼得厉害,提早上床休息了,玲玲妈帮她收拾好屋子,安置好炉子,回到自己屋里,玲玲也睡了,玲玲妈从床下拖出一个旧人造革箱子,打开取出一双棉鞋,从鞋窝子里取出一卷红绒布,打开,取出一卷钞票慢慢数起来,数完后,自言自语一句:“六百五十三元,还差一半。”又想道:“学费的宽限期还有三天,按日前每天五六元收入,到时还是不够数,怎么办呢?”这时有人敲门,玲玲妈心中一惊,心想:“这深更半夜的,是谁呢?”环顾一下四周,见桌上有把菜刀,便将手按在刀把上,问:“是谁呀?”“是我,大姐”门口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玲玲妈听出好像是那个短发女大学生的声音,暗自长出一口气,打开门。短发女子进屋,玲玲妈请她坐,她说:“不坐”从书包中掏出一卷钱,递到玲玲妈手中说:“大姐,这是我们几个同学凑的三百元钱,给玲玲交学费。”玲玲妈眼圈一红,推让道:“你们都还是学生,自己好不容易赚几个钱,这钱我怎么能要?”短发女子说:“大姐,别客气了。我们都是下岗工人的家庭成员,自己不帮自己人,还想靠谁,我刚赶完最后一家,家教太累了,要回去休息了。”将钱放到桌上,就侧身走出屋子,玲玲妈跟送出巷口,拉着短发女子的手,说了许多感激的话。

一天中午,玲玲中午放学归来,到面条摊子前时对妈妈:“妈妈,老师讲了,明天是交学费的最后一天,要是交不齐的就不准继续上学了。”玲玲妈、李大妈只是嗯了几声,只顾忙替客人下面条,玲玲见大人没有反应,就放下书包,也帮着忙起来,一会儿替客人端面,一会儿帮妈洗碗筷,一会抹桌子,玲玲妈心疼地望了几眼说:“玲玲,回屋里,做作业去,妈妈干得来。”玲玲抽空凑近母亲说:“妈妈,老师说明天是凡交不齐学费的,一律不准去上学。”玲玲妈脸上泛起愁容,想了一下说:“妈妈会替你交齐的。”心中想道:“总共还差五、六百元怎么办呢?对了,把电视、席梦思卖掉吧。记得坡那边有家信托商店,也做典当生意,等会就联系看。”

中饭时,玲玲妈将自己的想法同李大妈讲了一下,李大妈慢吞吞地说:“也没有别的办法啦。”下午玲玲妈送玲玲进了小学后,就到坡那边的闹市进了一家信托店,同店员谈了几句,老板来了,听说是彩电与席梦思,便说:“你说的这样的东西,现在新的都在大降价,这旧彩电在这里,还会有人问吗?”玲玲妈说:“老板,我也不要多,两件东西能给五、六百元就行。”老板冷冷地说:“先拿来看看货。”玲玲妈说:“马上拉来。”便到街边找了一辆三轮车,三轮车要价三十元,玲玲妈说:“翻过坡就到了,十块钱吧。”车主怎么也不肯,最后以十五元价格成交。玲玲妈带着三轮车主翻过坡子,到了家里,将彩电、席梦思搬到车上,那车主身高力大,一个人一会就将物品拉到了信托商店,玲玲妈跟在后面,不断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信托商店的老板瞧了瞧彩电与席梦思,又是冷冷地说:“这样的货色至多三百元。”玲玲妈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说:“老板,这彩电才看二年多一点,这席梦思进家还不到三年,是孩子欠学费,我才来当的。”心中突然想到当年与玲玲爸共同抬着彩电进门的情景,不觉伤心落泪,用手反复轻抚彩电。老板见状,忙说:“这样吧,给你三百一十块钱,多了,我就贴大本了。”玲玲妈又磨了许久,要四百元,无奈那老板鼻孔朝天,半天才说:“给你三百二十元,不买拉走,别在我这里影响我的生意。”玲玲妈想了想说:“给三百八十吧,老板,这个是吉利数呀。”老板摇头,说:“三百二十,定了。要不,快拉走。”玲玲妈想了片刻,说“好吧。”从一个店员手里拿了钱和票据,又付十五钱给那三轮车工人,那人直嚷嚷,死活要她加五元,说:“你说翻个坡就到了,可是啥样的坡上呀?像小山一样陡,早知这样我就不拉了。”玲玲妈没法子,心里还惦记着回去摆面条摊子,只好又拿五块钱给了那车主。旁边一家商店里正播放某个中共高级领导的讲话:“我们党是最伟大的党……”

回到家里,李大妈正在忙蒸包子,问:“当多少?”玲玲妈说:“一共就三百二十块。”李大妈说:“这价钱不是乘火打劫么/两件大半新的东西,怎么也得值五、六百块呀。”玲玲妈说:“有什么法子呢?”摆好面条摊子,边忙乎心里边算计道:“现在手头总共有一千一百多,还差四百多块。”见没有客人,便到李大妈屋里,李大妈忙将蒸好的包子放到纸箱内,李大妈用小扁担担起两个小纸箱,就走了。

玲玲妈卖了几碗面,玲玲就放学了,到妈妈跟前说:“妈妈,明天我不想去上学。”玲玲妈问:“为什么?”玲玲说:“老师又提到我和其他几个同学的名子,说‘明天要是交不齐钱,统统不准上学’我知道妈手里的钱不够。”玲玲妈说:“妈总会有办法的。”玲玲说:“妈,我真的不想上了,我要在家帮妈妈卖面条,妈整天累坏了。”玲玲妈微微一笑说:“孩子,别瞎想了,妈整天累,只要你学习好,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妈就开心。”玲玲到屋里放下书包,返身出来问:“妈,电视和席梦思呢?”玲玲妈怕人听见似的,低声说:“妈卖掉了。”玲玲说:“那晚上怎么睡觉呢?也没有电视看了。”玲玲妈说:“先到奶奶家凑活几个晚上,过几天妈找木板重新铺新床,电视就看奶奶那个小黑白的,等妈将来有钱,再给你买个新的大彩电。”夜色渐深,华灯陆续亮起。玲玲妈一边忙生意。一边心里念叨:“怎么大妈现在还不回来呢?”玲玲也不时朝坡上望,大约八点多时,玲玲妈有些焦得不安了,心想:“今天要么生意不好做,前两天从没有这么晚还没回的呀。”玲玲说;“妈妈,看,奶奶回来了。”玲玲妈抬眼,看到一个人扶着李大妈,一瘸一拐地下坡,便摔下手中的杓子,迎上去,才看清扶着大妈的是短发女子,玲玲妈说:“大妈,怎么啦?”又向短发女子说:“又是小姐帮忙。”李大妈一脸痛苦,咧着嘴真喘粗气,玲玲妈蹲下,玲玲也跟上来蹲下,掀起李大妈裤脚,说:“哎呀,怎么肿得这么粗?”短发女子说:“大妈卖完包子,正坐在路边歇歇脚,一个骑摩托的人出了车祸,撞飞了一个人的自行车,自行车飞过来就撞伤了。”李大妈说:“好险啊,算我有点福份,要不是有个骑自行车的挡住,摩托车就撞到我老骨头了。又碰上这小姐,否则我还不知啥时才能摸回来哩。”说着,就到了自己的门口,进屋,玲玲与短发女子将李大妈扶上床,倒了杯水给短发女子,玲玲抓着短发女子的手直叫“阿姨!阿姨!”,短发女子放下水,亲亲了玲玲说:“我今晚还有两家家教,大妈好好休息,大姐、玲玲我走了。”说罢转身就出屋走了。玲玲妈,用热水帮李大妈敷腿,又找了二颗止痛片给她吃了,玲玲用手轻帮李大妈揉那肿腿上肿起的地方,李大妈说:“玲妈,你去照顾摊子,剩这阵还能赚几个,我没事的,过天把,消肿就好。”玲玲妈嘱咐玲玲陪陪奶奶,自己就出门到面条摊上,忙碌起来。

睡觉前,李大妈的腿肿得更粗了,脸涨得红红的,说玲玲妈摸一下李大妈的脑门,说:“怎么烧得这样厉害。”李大妈说:“不要紧,抽屉里有退烧片,找出两颗让我发汗,就好了。”玲玲妈说:“大妈,我去隔壁借自行车,送你去卫生院看医生吧。”李大妈说:“现在的医生不好看哟,快把退烧片替我拿来。”玲玲就打开抽屉,取出退烧片,给大妈服了。过了一会,大妈说:“明天你去卖包子,我在家卖面条,还要多做些包子,好卖得很,那些学生娃图省事,买个包子,边吃边去学堂。不一会,几百个包子就卖光了,明天再做点,佐料再加些,想想那些学生娃,怪可怜的,好多都是外地人,离乡背井的,多加些料,我们就少赚些吧。”凌晨,玲玲妈起来和面剁馅,准备蒸包子,李大妈醒了,挣扎着要起来帮忙,可是怎么也起不来,而且支不住疼痛哼出声来,玲玲妈丢下手中的活,过来问:“大妈,疼得厉害吗?”伸手掀开被,吓了一跳,只见李大妈的左腿比昨夜肿得更厉害了,血液在皮肤下轻轻流动,看得一清二楚,问了李大妈几句话,大妈答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嗯嗯了几声,玲玲妈心想:“莫非骨折了?”出门一会,回来说:“大妈,我借好了自行车,送你去看病吧。”用力将李大妈扶到屋外,让她骑在后座上,两手扶着中间的座垫。这时天濛濛亮,玲玲也醒了。玲玲妈朝着屋里说:“玲玲,等我回来,继续睡吧。”玲玲说:“妈,我也去。”说着就穿好衣服,到门外,玲玲妈想了想说:“好吧”又想道:“这坡怎么翻法呢?”便推着车子顺巷子朝江边走去,玲玲跟在车后,走得满头大汗。

到了闹市,玲玲妈找了家卫生院,挂了号,进了外科的门诊,门诊医生让李大妈躺在诊断床上,看了几眼,用手用劲按了几下。李大妈疼得直叫,那医生冷冰冰坐下,开了几张单子,说:“先拍个片子。”到了拍片室,一个男医生正跟一位女子在门口聊天,好几个人在等待,玲玲妈也只得扶着李大妈坐到一个空位上,自己和玲玲站在边上。李大妈说;“刚才交钱,这拍片子收了多少?”玲玲妈说:“五十块,大妈。”李大妈说:“这么多钱,我拍他干啥。”一脸懊恼的样子。直到那女子有事走了,X光医生才懒洋洋地帮病人透视、拍片,不时地斥责病人。李大妈拍完后,等了一会,才拿出片子,回到外科门诊处,医生说:“骨折了,这么厉害,啥时撞到的。”玲玲妈说:“昨天晚上。”医生冷冷地说:“昨天晚上?奇怪这样的重骨折,怎么能支得住一夜的疼痛?”开了处方,又说:“需要住院治疗,先挂水消炎,然后手术接骨。”李大妈一听要住院,连忙问:“医生,请问需要多少钱?”那医生仍然冷冷地说:“我只管看病,不管收钱。”

玲玲妈扶着李大妈,让她半躺在一张椅子上,叫玲玲陪着,自己走向收费处。李大妈说:“这住院怎么能住,拍一个片子就花了五十块,这还了得,忙乎一二天面条包子,一张片子就花光了。”玲玲妈回来说一句:“骨头断了不住院哪行呢?”到收费处交上单子,里边的核价员,一阵电脑键盘辟哩叭啦,说;“住院费与第一期治疗费共八百七十四元。”玲玲妈一听出了一身冷汗,半信半疑地问:“是不是算错了呢?”小窗口那边的人说:“没错,第二期手术费还没收你哩。”玲玲妈一掏口袋,知道钱根本没带这么多钱,就到外科门诊的门口,李大妈问:“要多少钱?”玲玲妈没说话,脸上泛出愁容,李大妈一再追问,玲玲才说:“手术费不在里边,就要八百七十四块。”李大妈一边哼哼一边说:“这比火葬花钱还要多呀!”玲玲妈到门里问医生说:“医生,请问老奶奶的腿,要是不住院会怎样?”那医生翻了翻白眼,说:“不住院?接着就是化脓,溃烂,最后再来住院锯腿。”玲玲妈退出门外,对李大妈说:“怎么也不能让您等着锯腿,我回去拿钱。”又对玲玲说:“今天别上学了,在这儿陪奶奶,等我回来。”玲玲听说不要她上学反而有些高兴,连连说“好”。

玲玲妈骑车顺原路回到家,把家中所有的钱都拿了回到医院,在收费处交了钱,到住院处办住院手续,护士将李大妈安排在一病区十八号床铺,医生说:“给你老安个吉利号。”那病房是个大通间,住十几个的病人。霉味、药味、小便味刺人鼻腔,玲玲与玲玲坐在病床边,看护士给李大妈挂盐水,心里在算计道:“总共一千一百四十二块钱,交了八百七十四块钱,还剩二百六十八块……”又想道:“万一手术要多少钱呢?”见旁边有个病人就问:“做一次接骨手术,要多少钱?”那个病人说:“我也是腿跌断了,半月前做了手术,七七八八,一、二千哩。”李大妈在床上说:“这真要人命。”玲玲妈说:“大妈治病要紧,办法总是能想出来”嘴里尽管这样讲,内心却感到有一万斤的石头压着。想了一会,千头万绪,想不出好办法就到医院门口的商店买了几斤水果,两袋麦片,送到李大妈的床头,李大妈见状,说:“花这钱干啥。”拿了个橘子,剥开递到玲玲手里说:“玲玲,吃吧。”玲玲妈挽着玲玲的手说:“大妈,我回去做饭,好就送来。”旁边那个病人说:“别做,也别送,这医院不准病人家属送饭菜来,病人要吃饭,非买医院食堂的不可。”李大妈说:“贵不贵?”那病人说:“一份鸡蛋至多三口就吃完了,就要八块钱,肉有时臭哄哄的,早知这样,我才不在这鬼地方住院哩。”玲玲妈低头想心事,那病人说:“幸好,水果与袋装罐装的营养品让送,你看,我就多吃水果、饼干,我才不让他们食堂乱宰哩。”李大妈连忙说:“那我就凑吃水果和饼干吧,这二样东西好在也不贵。”转向玲玲妈说:“快带孩子先回去吧。玲玲还要上学哩。这里也不会有啥事的,早晚来看看就行了。”玲玲说;“我才不想去上学哩,我要陪奶奶,”赖着不走,玲玲妈说:“我再带你去找那老师。”连哄带搀,牵着玲玲走了。

下午,玲玲妈送玲玲到坡顶小学门口,见大门紧闭,只见门旁的小黑板上有通知道:”如今学生因未交齐学费,自今日下午始,一律按学校规定,按自动退学处理。玲玲妈见到第一个名字是玲玲,便同门卫说想找三年级的班主任邓老师,门卫问:“你孩子叫什么名字?”玲玲报了自己的班级与名字,那门卫看了看桌上玻璃下一张名单,摇摇头说:“找了也没用。”玲玲妈说了许多好话,那门卫还是不让进,也不同意帮助她们喊人,玲玲妈急了,说:“你这位大爷这么不好说话呀!难道眼看我玲玲十岁就失学么?”气呼呼地冲门卫瞪眼睛,一副挑事的样子。那门卫叹口气道:“大姐,我不能放你们进,也不能帮你们喊人,这是学校的规定,我违反了就辞退我,我五十二岁,下岗好几年了,有糖尿病,爹娘都躺在病床上,老婆走了,孩子又在劳改队,这门卫还要帮学校打扫厕所,每月能糊几个钱,你说我要是丢掉工作,哪个地方我还能有领工资的机会?”玲玲妈一听,心里的气全消了,说:“大爷,我没有怪你。”对玲玲说:“这位大叔也有难处,我们走吧。”说完就走了。这当口,小学对面一个小商店里的柜台,电视里的播音员正在冷冰冰地说:“据武汉电视台报导,武汉市市政府加大力度,添加专款,再就业工程又上新台阶,到本月为止,该市已陆续完成了数十批再就业培训,许多下岗工人重新上岗就业……”玲玲妈朝那小商店猛瞪几眼,心里恨不得找块砖头把那电视给砸了。

整整一下午,玲玲妈在面条摊前,心神不定,有时放错调料,有时对客人没好气,玲玲倒像获得解放一样,比平时快乐多了。只是嘴里不住念叨说:“奶奶早点出院就好了。”傍晚时分,玲玲妈煎了几只荷包蛋,用塑料袋一装,放进小手包里,对玲玲说:“你在家不许乱跑,我马上回来。”玲玲说:“妈,我不乱跑,我就在摊子上卖面条。”玲玲妈说:“快回屋看书写字,你能下什么面条。”把玲玲拥进屋里,翻过坡顶,去了医院,那些在病区门口,见门卫查探视人的包,那些拎着盆盆罐罐的人都被让在一边。玲玲妈心里有些慌,两手拿着小手包,汗浸浸的,谁知轮到她时,门卫望了一眼,摆手示意她过去,她装着坦然的样子,进入病区,到了李大妈的病床边,只见李大妈眯着眼,半睡着,呻吟不止,玲玲摸摸大妈的脑门,说:“还这么烫。”李大妈听见睁开眼,强打起精神说:“这么早来干啥?这阵正是面条摊上做生意的时候。”玲玲妈见没有医生护士在屋里,便背着人,打开小手包,拿出小塑料带包着的荷包蛋,放到李大妈的床头柜上,说:“大妈,乘晚上没人的时候吃吧。”李大妈说:“玲妈,这要让医院人见到多不好,带回让玲玲吃吧。”玲玲妈说:“没事的,晚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实在见了也不怕,真还没见过医院不让送熟食的,从前玲玲爸在人民医院住院时,啥都让带。”邻床的病人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从前医院怕病人,现在病人怕医院。”玲玲妈“唉”了一声,说:“大妈,我明早来,玲玲一人在家我不放心。”转身要走,一个俊俏的护士站在门口说:“十八床,后天上午动手术。拿单子,明天去交钱。”玲玲妈走上前,接过单子,一看,傻了眼,几张单子,心里一码算,要交二千出头的钱。心里真像失了火,又怕大妈急,便将单子装进口袋,帮大妈倒好开水,然后才离开医院。一路上,低着头,心里不停地说:“这么多钱,到哪借呢?”

走了一会,有人在她身边说:“小姐,陪人聊天么?”她吃了一惊,抬眼一看,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已走到了另一条闹街上,身边一个中年男子正跟她并行,嘴里仍在说;“小姐,陪人聊天么?”玲玲妈不知所措,心里又怕被邻居与熟人看到,忙加快脚步,不理那人。那人也加快脚步并说:“我出钱呀!”玲玲妈略冷静了下,心里明白了眼前这人是人家常讲的打野的嫖客,这人把她当成卖淫女了。她心里冒火了,一拉脸,说:“别跟着我,你看错人了。”那人死皮赖脸地说:“小姐,像你这样年轻漂亮,我多出一倍的钱,只要陪我一夜,给你六百。”玲玲妈步子放慢了,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那人伸手拉她的膀,说:“这年头,还害啥羞哩。”玲玲妈一缩手心里想:“就算我是这个命,不然那医疗费、学费从哪里来?”犹豫半天,吞吞吐吐地说:“要是你借给我二、三千元,我可以陪你聊天。”那人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层亮光浮在眼中,凸出的大眼睛清晰可见,连忙说:“你要借钱干什么?”样子显得很诚恳。那人迫不急待,眼睛猛转一下说:“好,只要你跟我去,我就先借给你。”玲玲妈开始说:“那不能,你要先付清,我就……”玲玲妈说:“你在这等我,我过一会就来。”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那男人跟过来,玲玲妈不耐烦地说:“别跟我,熟人要是看到,丢死人喽!”那男子说:“你耍我,想骗我在这里空等”脸露出一丝凶相。玲玲妈说:“就怕你骗我,我能骗你啥?”那男人还要跟着一起走,玲玲妈说:“你要不跟着我,我等会就来。你要是继续跟着我,我就喊警察。”那男子一怔,马上笑着说:“好,我就在这儿等你。”

玲玲妈快步走到门口,看到小玲玲,正在卖面条,有条有理的,有几个客人笑着夸玲玲能干,玲玲妈走到炉子边说:“我来吧。”等几个客人都吃完走了,玲玲说;“妈,我一会儿赚了几块钱哩。”玲玲妈说:“你怎么能下好面条呢?”玲玲说:“平时你跟李奶奶下面条,我在边上看,怎么下,都记在心里了。”又打开一个瓷罐说:“妈,李奶奶明早的荷包蛋,我也煎好了,妈明早可以多睡一会了。”玲玲妈夸了一会,将摊子收了,说:“玲玲,妈今晚有事,要出去不回来了,你现在就睡吧,明天妈就回来。”玲玲说:“是不是陪奶奶,我也去。”玲玲妈叹口气摇摇头,帮玲玲收拾好床铺,匆匆忙忙将玲玲安置在床上。玲玲说:“妈,我一人睡害怕。”玲玲妈刚想出门,听到这话,走到床边,心想:“去还是不去呢?要去吧,干那事要是让邻居知道,连玲玲的脸也没地方放。”又想道那人一脸的无赖样子,厌恶感起于心中,心里便说:“不能去。”就歪著身子躺下与玲玲头靠头,玲玲说:“妈有啥事?”玲玲妈心里思考找人借钱,可是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放在脑中像放电影一样过滤一遍,也没有发现一个有钱可以借出的,不是下岗了,就是家中有老病号,或者是孩子在外地上大学,那些人大都是经常找别人借钱的人。又想道:“家中还有什么可卖的呢?旧家俱,还是十二年从结婚时买的,这样的旧货白送也没有肯要啊!”抬头看了下手表,心想:“这梅花表,现在新的不过几十元,这旧的十几元也不见得能卖掉。”想来想去,知道家中实在没有可卖的东西。玲玲问了几句话,见妈妈不答话,就睡了。玲玲妈轻轻坐起,想到:“没钱不动手术,李大妈的腿就要贵烂化脓,锯掉,没有腿,以后怎么过呀?去吧,管他丢人不丢人,深更半夜的好在也不会有人知道,只要大妈腿有救就行。”拿了一支铅笔,在玲玲的练习本上撕下一张,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玲玲,夜里大小便一定要用马桶,任何人敲门,都要说:‘爸爸妈妈有贼敲门了!’,然后决不要开门,妈明天早就回来。”写好放桌上,又怕玲玲醒来看不到,就将纸撕个洞,套在酱油瓶脖子上,将酱油瓶放在桌头柜上。然后起身出门,锁好门,反复推了几下,见门还算结实,就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到自己的家门前,掏出钥匙,像是想开门,刚举起手又放回兜里,抬手擦了一把眼泪,返身往闹市的方向走去。

快到刚才与那男子约定的地方,只见那男子在树影底下,东张西望,每当附近有单身女子走过,就盯着人家脸面或背影看,还上前与几个女子搭讪了几次,结果没有理他。玲玲走到那人旁边,也不说话,那人正呆呆地痴望一个年轻女子的背景,没有发现玲玲妈,玲玲妈心里骂了一句:“这王八羔子,是哪个娘养的二流子。”轻咳了一声,那男子一转头,眼睛一亮,笑逐颜开,说:“你还真守信用”,伸手拉玲玲妈,玲玲妈挡回他的手说:“别拉我,拉我,我就不去了,你在前头,我在后头。”那男子一咧嘴两排大长牙参差不齐,说:“好,走吧。”玲玲妈跟着大长牙走了一段,拐了几个小巷子,在一个巷子的尽头停下了。那男子拿钥匙开了院门,拉着玲玲妈的手进了院子,玲玲妈此时任他拉手,只是心中冰冷,手也没有一点火气,夜幕中看到院中正房两小间,伙间一小间,都是小瓦顶的平房,大长牙头也不回,只是一反手,关上院门,就双手搂住玲玲妈,在脸上乱亲,玲玲感到那双手像钳子一样,箍得她喘息困难,过一会那男子也气喘嘘嘘,停下来,带玲玲妈到正屋门前,打开门,一齐进屋。

次日早晨,玲玲妈醒来,发现太阳光透窗进屋,心里慌了,心想大妈和玲玲还等着她。又见到大长牙,酣睡正浓,一头乱发,油浸浸的,她推醒他说:“我家还有事,我要先回去,昨晚路上说先借我二、三千元,请你先借拿给我,我将来会还你。”大长牙睡眼色迷迷的,一把将玲玲妈拉在被窝里,什么话也不说。

好一阵时间之后,玲玲妈挣扎着从床上起来,那男子还缠她,她不耐烦地说:“你要讲信用,先把钱借给我。”那男子说:“昨晚是昨晚,今天是今天,我哪来钱借给你,诺,一百元,你拿走吧。”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百元钱。玲玲妈说:“要知道你这样,我不会来的,你骗我!”那男子眼睛一翻,坐起来说:“我骗你,还是你骗我,只睡一个晚上,就要借二、三千块,你还懂得这行情。快走吧。我还要好好睡上一觉。”将一百元钱塞到玲玲妈手中,玲玲妈觉得自己上当了,流着眼泪说:“我是冲着借钱的,我也不是那号人。”将一百元摔到床上,那男子狠气狠声地说:“你是哪号人?嫌少是不是?像你这样的黄脸婆要是别人五十元一次也没有要,碰上我算个好人,多给你了,快拿钱走吧。别影响我睡觉。”说着又倒下去,侧着身,闭上眼睛睡觉了。玲玲妈又恼又羞又恨,拿起一个枕头朝大长牙头上砸去,骂道:“你这臭流氓,骗人!骗人!”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大长牙一骨碌翻起来,骂道:“你这烂婊子,还撒野,快滚走!”玲玲妈一听这样骂她,心底冒底几丈高的的火气,又摔起一枕头,猛打了大长牙几下,说:“我要到派出所告你!”那男人抬手一掌,打到玲玲妈的脸上,顿时暴起几个红印子,道:“告老子?老子号子去了四五次了,上无老,下无小,老婆跟人跑掉了,怕你告我?好你告我,走走,我们去派出所,大街上,让大家知道我们昨夜一个卖淫,一个嫖娼。”上前又打了玲玲妈几个耳光,连推带搡,将她赶到院门外,见巷子好几家开着门,有人忙里忙外,大长牙就说:“你这泼妇!我跟你从前是搞对象,现在还来缠我干啥子哟?”有几个邻居冷漠地望了几眼,继续干自己的活,倒是有个小女孩,站到玲玲妈跟前,突然被一个大人过来一把拉走。玲玲妈本想大闹一场,但一想到大长牙刚才的话--“走,我们到派出所,上大街上,让大家都知道,我们昨夜一个卖淫,一个嫖娼。”就忍住哭声,捂着火辣的脸,匆匆离开巷子。

涮涮两行眼泪继续顺着腮膀下滴,七拐八拐,路也不熟,摸了老半天,才望见闹市区的大道,怕在大道上遇到熟人,玲玲妈就拐前沿的一条小道上,一些行人匆匆投上几个疑惑的冷漠的眼神。玲玲妈越想越气,就坐到河堤上一个僻静,望着江水发呆,天气晴而微寒,青波冰冷而无情,玲玲妈有几次想跳到江水之中,每当欲跳的时候,玲玲在面条摊忙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和李大妈在床上痛苦呻吟的样子,就一齐浮现眼前,又想到玲玲爸咽气之前的一句话--“玲妈,从新找个人可要保证玲玲不要挨打受骂。”想到此,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数十米外,寒波之上几只水鸟,突受惊吓,嘎嘎飞窜,几个路上骑自行车的人,稍放慢速度,望了几眼,然后猛蹬几下,继续赶路。不远处有对恋人,面目和善,正在沿江散步,闻声走了过来。站在玲玲妈身边,望了望,男子欲言又止,女子丢个眼色,挽着男子走了,那男子还不时回一脸怜悯的神色。此时,附近一个高单喇叭播音员说:“工人阶级是我们国家的主人…”,一个沿江岸捡垃圾的小女孩,十来岁的样,蓬头散发,衣服又脏又旧,手中的蛇皮口中,鼓鼓囊囊,脸黑瘦,两只小眼睛神情呆滞,听到哭声,走过来站在玲玲妈身边,不走,也不说话,玲玲妈哭了一会,擦眼泪鼻涕时,才看到身边有个小女孩,衣掌单薄,大概是感到冷,微微缩著身子。那小女孩见到玲玲妈抬头,怯生生地说:“阿姨,这里冷,你坐在这里哭,别滑到江里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小手绢,又说:“阿姨,擦擦眼泪。”玲玲妈鼻子一酸,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过一会,见那小女孩不走,就问:“孩子,你怎么站在不走呀?”小女孩说:“我怕阿姨滑到江里,我妈就是在这里滑下去淹死的。”拿着小手绢的手继续伸在半空,说到她妈妈淹死时,小眼睛变红了,玲玲妈拉住她的手说:“伢子坐下吧。阿姨有手绢,掏出自己的手绢擦泪。”听说这里淹死过人,顿觉得眼前的江水阴森森的,心里发毛。接着问:“你妈淹死,你爸呢?”小女孩放下手中蛇皮口袋,坐下说:“爸爸比妈妈死得早,我记不得爸爸什么模样,妈妈去年淹死前对我讲过,说爸爸是公安局打死的,说爸爸是冤死的,爸爸没有偷东西,公安局非赖他偷的,妈妈说她连爸爸的死尸都没有看见。”玲玲妈心想:“天下还有比我玲玲更苦的孩子。”又问:“你爸爸妈妈都死了,你还有什么其他亲人。”那小女孩大概没有听懂其他什么意思,就喃喃说了一句“其他?”玲玲妈说:“你有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姑、舅舅什么的?”小女孩说:“我不知道有没有?”玲玲妈:“那你家在哪?”小女孩:“我没有家。”玲玲妈说:“那你住哪儿?”小女孩说:“废品站有个小房子,那里的老板娘让我住在那里。”玲玲妈问:“那你拎这蛇皮口袋是拣垃圾的?”小女孩点点头。玲玲妈:“为什么不在闹市拣?那里到处有垃圾”小女孩说:“我抢不过人家,还有的大人打我,不许我在那边拣,我就在这江边拣,这里没有人和我争,也没有人打我。”玲玲妈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说:“我叫鹿鹿,妈说过与梅花鹿的鹿一样。”玲玲妈伸手帮孩子捻掉她头发上的碎纸屑,梳理了几下,又帮她整了整衣服,只见那女孩穿的是一双旧布鞋,连袜子也没有,两只小手冻得青中带紫,冰凉的,就抓住小女孩的手捂了一会,那小女孩说:“阿姨,你的手像我妈手一样暖和,我妈妈没淹死时,一到寒天,常帮我捂手。”玲玲妈说:“鹿鹿,我要是做你妈妈,你愿意么?”鹿鹿说:“愿意,愿意。”鹿鹿说着就掏出那块黑乎乎的小手绢,替玲玲妈擦脸上的泪痕,玲玲妈心头一热,将鹿鹿搂在怀里,竟又呜咽咽地哭起来。鹿鹿摇着玲玲妈的手说:“妈妈,别哭,别哭。”过了一会,玲玲妈想起玲玲、大妈,就说;“鹿鹿,跟我回家,家中你还有个姐姐在等我哩。”鹿鹿说:“姐姐叫什么?会不会打我?”玲玲妈说:“姐姐叫玲玲,不会打你的。”拉着鹿鹿就走,鹿鹿便拎蛇皮口袋,玲玲妈说:“鹿鹿,不要了。”鹿鹿说:“妈妈,要,我把里面的东西带给老板娘,能卖钱哩。”玲玲妈说:“我来拿吧。”伸手接过,拎起蛇皮口袋,沿河岸向前走,几分钟之后,鹿鹿说:“妈妈,我们先去老板娘那里好不好?”玲玲妈问:“去那里干什么?”鹿鹿说:“把我拣的垃圾给她。”抬手一指,说:“妈妈,就在那儿。”玲玲抬眼一看,望见不远处有个旧货收购店,竹芭墙,油毡顶,有个年轻小妇女在弯腰整理什么,三个小女娃围在身边。玲玲妈带着鹿鹿,到了旧货店门口,鹿鹿高兴地喊那几个小女娃,然后把蛇皮口袋拿着,走到那年轻小妇女面前,倒拎袋底,将里面的破玻璃瓶子可乐听盒等等倒出来,说:“阿姨,今天拣得少。”那年轻小妇女头也不抬,说:“叫你别去拣,你非去不可,千万别掉江里去。”鹿鹿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心大的小布娃,送到三女娃中最小的手中说:“妹妹,刚才在江边拣到的,给你玩。”然后说:“阿姨,我有妈妈了。”那年轻女子头也不抬说:“别乱讲,这孩子怎么老是东一句西一句的。”玲玲妈站在一边说:“鹿鹿讲的是真话。”那年轻小女子一抬头见有大人在旁边,就直起腰问:“讲的真话?”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玲玲妈说:“刚才我和鹿鹿在江边认识的,听她讲了父母都死了,觉得怪可怜的,我就认她做女儿,愿做她的妈妈。”鹿鹿对边上几个女娃说:“妈妈家还有个姐姐哩,叫玲玲。”那年轻女子说:“小丫头是怪可怜的,听她妈讲:她爸下岗失业原来是街道厂的工人,下岗失业了,心情不好,有一天也不知在哪喝了点酒,醉了,上厕所上错了,跑到女厕所里面去,被当着流氓抓了起来,巧了有个女人说上厕所时,包挂在马桶旁边,被人偷了,里面有几千块钱,说是鹿爸偷的。后来就死在看守所里,又听人家说:鹿鹿妈妈受了刺激,疯疯颠颠的,去年我们来这儿时,有一天她跳江自尽了,哎,她们家原来有一间小平房,那地方被房地产公司拆掉了,鹿鹿无家可归,怪可怜的,我就叫她暂住我们这里。”玲玲妈说:“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那年轻小妇女说:“我是安徽人,与孩子爸逃计划生育的,这里的老板让我们就在这里帮他收旧货。”这时玲玲妈才注意到说话者肚子里好像又怀了孩子,那年轻小妇女说:“本来我想收养小鹿鹿的,可是我眼看就四个孩子了,夫妻靠替别人打工,赚几个不够一家糊口,找了几个人,别人不肯收养鹿鹿,只好留她跟我们一道过穷日子,现在碰上你这样好心人,鹿鹿有了着落,我倒可以松口气了。”玲玲妈心里惦记着玲玲与李大妈,说:“我家有孩子,不放心得快点回去了。过几天,我带鹿鹿来看你们的。”搀着鹿鹿就要走,那年轻小妇女犹豫片刻,说:“我得跟你去看,大姐,不是我不信你,鹿鹿要是让人贩子拐走,那不是掉火坑里么?”说着,将三个孩子往屋里一锁,隔着窗子,对那个最大的说:“小芳,妈马上就回来,别玩火。”

玲玲妈领着鹿鹿与那年轻小妇女,走了一会,到家门口,只见小玲玲正围着围裙,帮客人下面条,有几个吃面条的人,满头冒汗,大概是辣椒辣出来的。玲玲妈上前帮玲玲擦了头上的汗,眼泪汪汪地说:“妈昨晚不该离开你。”又说:“快过来,我替你要了个妹妹回来。”鹿鹿怯生生地叫了声:“姐姐。”那年轻小妇女说:“你的女儿真能干,十来岁,像个小大人。”玲玲妈把鹿鹿、那个年轻小妇女、玲玲,都叫到屋里坐下,说:“你放心吧,想来看鹿鹿,就来。”那妇女打了几下屋里,见桌上须个中年男子的遗像,心里知道玲玲妈受穷了,说:“大姐你的担子这么重,还收留小鹿鹿,真是观音菩萨的心肠,我知道地方就行了,我得回去,孩子小。”说着,用脸靠了靠鹿鹿的脸,又说:“阿姨过几天来看你。”眼泪满眼转,鹿鹿也满眼泪水了。玲玲妈说:“妹子,放心吧,我会当她是亲生女儿的。”那年轻小妇人走后,玲玲妈帮鹿鹿洗了头,又找出玲玲的几件旧衣服,一双旧的小皮鞋,帮鹿鹿换了,玲玲与鹿鹿不一会就熟了,玲玲打开书包,掏出一颗糖果送给鹿鹿,说:“妹妹,吃糖。”玲玲妈说:“玲玲,那来的糖果?”玲玲说:“上次你带到康所长家,他家的阿姨给的,我留的。”玲玲妈心疼地说:“姐妹俩一人一颗吧。”二个孩子分好糖果,就将荷包蛋用塑料带包好,放进小手包里,准备去医院,临走玲玲妈说:“玲玲,不要下面条了,在家陪鹿鹿,等妈妈回来。”走到门口面条摊上,将面条、配菜、油盐酱醋等,拿回屋里,关掉炉门,就去了医院。

进了李大妈的病号房,李大妈睡着了,玲玲妈仍然偷偷地将荷包蛋藏到床头柜里,便坐在床沿上闷闷不乐。这时,才感到脸上火辣的痛,身上也像散了架似的,头昏脑涨,将昨晚至早晨的想一遍,自己恨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又为二千元的手术费犯愁,左想右愁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脑袋想得要炸了。这时一个护士站在门口说:“十八床的,如果明天上午十点之前还不交的,明天下午的手术计划就取消了。”李大妈突然醒了,呻吟了一二声,说:“玲妈,啥时来的?”玲玲妈说:“刚到。”李大妈说:“脸上咋有红印呢?”玲玲妈说:“过敏痒,抓红的。”又岔开话题说:“大妈,我收留了一个没爹没娘的女孩子,比玲玲小一、二岁。”李大妈说:“这是行善积德。”又问:“在哪儿收留的呢?”玲玲妈说:“走路碰见的。”又把旧货收购门市的那个年轻小妇女全家的事讲了一遍,李大妈说:“晚上或明天,过来我瞧瞧。”端起杯喝了口水说:“玲妈妈,刚才我听到护士催交钱了,你也不要再费心了,到时锯就锯吧,今早我问了护士,锯腿比动手术要省很多钱。”玲玲妈说:“年纪一大把了,再锯条腿,那多遭罪!”指了指床头柜说:“荷包蛋在里面”又说:“大妈,我晚上再来,两个孩子在家哩。”起身就离开了病房。走到坡顶小学门口时,玲玲妈感到头昏眼花,两腿软得四两力气也没有,踉了几下,差点跌倒,便蹲到南墙边,闭上眼睛,休息片刻。那门卫见状,便问:“这位大姐,不是一个学生的家长么?怎么蹲在这里?”玲玲妈微睁眼睛,重重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那卫门问:“是生病了?还是等校领导?”玲玲妈有气无力,摇摇头说:“都不是。”那门卫说:“我知道你孩子退学,心里难过,这年头有富得冒油,我们下岗失业职工,真是穷得直剩皮包骨头了。”转身拿了凳子出来,说:“大姐,你坐凳子吧。”见玲玲妈一脸愁容,又说:“这年头,穷人的孩子,连书本也买不起。人家富翁富婆的孩子,连腰子有病,也全部花大价钱买,唉!”玲玲妈慢吞地问了一句:“腰子能卖钱么?”那门卫说:“怎么不能呢?你看这启事上明明白白写着要买腰子,一只五万块哩。我老了,岁数不合人家的要求,要不是我就卖个腰子,也可探得起监了,孩子在牢改队里要钱,要我探监,我寄不起、去不起……”挥手指了指旁边墙上的一张启示。玲玲妈扶着墙站起来,揉了几遍眼睛,吃力地读那上边的字道:“我女患有尿毒症,需要换肾,现需要活肾一只(B型血),有愿卖者望速一我联系,五万元一只,言必守信。”卖肾者年龄需在20-40岁间,联系电话:×××,联系地址:某街某号肖某某。玲玲妈读罢心里一阵激动,想道:“我就B型血,年龄也符合对方的要求,一只肾卖掉,可得五万元,李大妈的腿,玲玲的学费都有了,还可以存一大笔留给大妈养老、孩子上大学。”想到此向门卫问:“老师傅,电话借用一下,行么?”门卫说:“干什么用?”玲玲妈说:“我想卖只腰子,”接着把大妈住院需要很多钱,孩子也需要钱复学的事讲了一遍,门卫说:“要打快点打,趁这阵没下课,不要让校长他们看到。”玲玲妈借门卫的笔,将墙上的启事中的电话号码,抄到手上,进传达室,拿起话筒,对着电话上那么多数字键,不知所措,那门卫叫她伸开手来,照着上面的号码帮她拔通,玲玲妈把卖肾的愿望讲一遍,又报了自己的血型和岁数,接电话的人说:“好吧,你现在就来。”玲玲妈说:“下午去吧,”对方在电话里说:“不要下午了,你报一下地址的牌号,我派车去接你来面谈。”玲玲妈就报了自己家的门牌号码,然后谢了门卫,下坡回家,那门卫在后面说:“这位大姐,真是孝女慈母。”又说:“我要能卖掉也是造化,一辈子也不用愁了,可惜岁数大了,不合人家的要求。”

玲玲妈刚回到家中,还没来得及跟玲玲、鹿鹿讲几句话,一辆红色的轿车就飞驰而来,在巷中卷起许多烟尘,停到她的家门口,下来一个富翁模样的人,望瞭望门牌,见门开着,就站在门口说:“刚才是哪位打的电话?”玲玲妈说:“是我。”二个女娃走出家门,好奇地摸摸车身,又摸摸反光镜,还看镜子说笑、做手势,那男子说:“快请上车吧,我的孩子生命垂危,需要立即换肾,我们一道去医院体检。”玲玲妈上了车,忽然又下车说:“两个孩子在家我不放心,我要带着。”那男子说:“没关系的,上车吧。”玲玲带两个女娃上了轿车的后仓,轿车风驰电闪,片刻之后就停在市立第一医院的大门口。一个端庄娇美的女子,手提公文包,走近轿车,打开车门,让富翁下了车。富翁打开轿车后门,让玲玲妈带两女娃下了车,然后对那靓女说:“你带这位姐姐去体检吧。”靓女带着玲玲妈进了医院,玲玲笑嘻嘻地、鹿鹿怯生生地,跟着玲玲妈接连进了几个房间,透视、验血,做B超和CT检查。这时富翁也来,问怎么样?靓女说:“合格。”那富翁说:“那好,先付她两万,联系医生,立刻动手术,手术完毕完全付清。”玲玲妈听说:“先付二万”,真是像听了天方夜潭,又像是绝处缝生,靓女打开包取出两搭钱,递给玲玲妈,说:“姐姐,你点点数,这是两万整。”玲玲妈手头抖着,接过来时,又不知往何处放好,只是拿在手里,嘴里说:“还用点么?”又将攥着钱的手插进口袋,富翁看了看两个女娃,对靓女说:“拿点钱给这两个孩子,让她们买身像样的衣服鞋子吧。”柳小姐打开包拿出几百块钱,一分两下,给玲玲、鹿鹿各人一份,两个孩子高兴得眉开眼笑,玲玲妈说:“谢天谢地,今天两个孩子真是造化了。”富翁说:“等了这么多天,才碰上你这位愿意让出一只肾脏的好心人,这是我孩子的大喜日子,你的娃也应当分享点吉利。”这时一位白衣天使到富翁身边,婉尔一笑说:“吕老总,主任请你到里边坐,手术准备二点钟开始。”富翁抬手看表,说:“柳小姐,一定要让这位姐姐休息好,再去买点营养品。”边跟白衣天使走向一幢小楼,边说:“已经一点半,都准备好了么?”白衣天使说:“全准备好了。”玲玲妈望着富翁远去的背景,心想:“世上还是好人多,这人心肠真好。”又想道:“大妈那边怎么办呢?替她去交钱?唉,怎么这么笨哩。这里大医院条件好,现在有钱了,把李妈接过来做手术多好哩。”将心里想的事同柳小姐一讲,并说:“我能不能借你们的车去接一下大妈。”柳小姐婉尔一笑,说:“用车算不上事情,只是时间快到了,老总又希望你休息好,这样吧,我去请示一下。”柳小姐去了一会,就回来了,说:“老总叫我陪你休息,接人的事交给司机。”向玲玲妈问清了李大妈住的医院的名称和病区房,对司机交待了几句,司机便开车一溜烟去走了。玲玲妈对柳小姐说:“我到隔壁的商店帮孩子买点东西。”柳小姐说:“好,快点,我陪你去。”到了隔壁商店,玲玲妈帮二个孩子买了衣服,又买了两个会说话的熊猫,说:“玲玲早就想玩这样的熊猫了。”两个孩子抱着新衣服、新鞋、短绒熊猫,笑脸像微风中小花朵一样。玲玲妈又挑了一提袋老人用的补品和一身老年妇女的衣服,然后跟柳小姐回到医院。这时司机已将李大妈接来,司机扶着李大妈下了轿车。玲玲妈走上去,刚想说话,那边有白衣天使说:“柳小姐,你们的老总叫我来带卖肾的人,该做准备工作了。”玲玲妈还想对大妈说话。柳小姐说:“放心去吧,这边我帮你安排。”玲玲妈把替李大妈买的东西放在地上说:“大妈,这是给你买的。玲玲鹿鹿跟着奶奶呗。”就跟白衣天使向手术楼走去。李大妈说;“钱那么紧张,替我买这些干啥。”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玲玲告诉李大妈说:“鹿鹿是妈刚带回来的。”李大妈伸手摸了摸鹿的头说:“好乖,以后与玲玲好好做姐妹。”柳小姐对两个孩子说:“把衣服换了上,帮二个孩子换好衣服、鞋子。”又对大妈说:“大妈,我带你去门诊检查。”小鹿鹿将玲玲和自己换下的旧衣服、鞋子,地上的一些旧塑料提兜,都装进塑料袋中,柳小姐叫司机扶老大妈,一道去外科门诊,见小鹿鹿那样说:“贝贝,拎那些东西干啥,摔到垃圾堆去。”鹿鹿说:“我不,我留着带回去给废品站的老板娘卖钱。”柳小姐笑着说;“这孩子还真有经济头脑哩。”

到了外科门诊一检查,一个矮瘦的外科医生说:“不要紧张的,从片子上看,只是骨裂,不很严重,挂几天水,上个夹板,个把月就好了。”柳小姐按医生开的单子,到住院部,很快便将李大妈安置好,对两个女娃说:“就在这儿别走。”两个女娃说:“阿姨,我们想去看妈妈。”这时李大妈才问柳小姐,玲玲妈怎么也动手术。又是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她从前的男朋友发了大财,俩人见面了,借一大笔钱给玲玲妈的。柳小姐将事情经过简单一讲,并且说:“老总那边我得去照应。”就离开了李大妈与玲玲、鹿鹿。

柳小姐到了手术室外的休息室,只见富翁以及好几个家属都神情严肃,或坐或站,富翁身上的BP机与手机响了几下,富翁看都不看,随手关掉。然后慢慢地踱步。柳小姐轻轻走近富翁身边,小声问:“老总,外边的杂事一切都按你的要求办妥了,但愿这里一切都顺利。”富翁示意她坐下。柳小姐坐到一个中年妇人身边说:“宋姐,不要担心,手术一定会成功的。”那妇女说:“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佛祖菩萨一定要保佑她换肾成功啊!”

时间似乎放慢了脚步,休息室内的空气象冻结了一般。富翁不是低头踱步,就是坐到他妻子身边,尽量屏住喘息,隐蔽自己的焦急。

几个多小时过去,窗外嘉陵江藏进了夜的怀抱,江边的路灯陆续亮起,光色柔黄。这时一个白衣天使推开休息室的门,轻声叫了一声:“吕总。”富翁三步并二步走至门口,其他的人跟着围了上去,富翁见有天使脸色沉重,自己的心便扑通通跳,不敢问成功与否,柳小姐见状,轻问:“成功了吧。”白衣天使说:“换肾是成功了。”富翁重重地长叹了一声,脸上笑容顿起,其他人也接连吐尽心中的紧张。白衣天使又说:“请吕总来一下。”富翁到了门外,那白衣天使望望四周无人,压低噪子,说:“你女儿的手术我们做的是非常成功,只是那献肾的出了问题。”富翁问:“出了什么问题?”白衣天使““死了。”富翁脸上有些不安,问:“怎么死的?”白衣天使说:“开始手术时,将肝误割了一块,等发现时,已晚了,主任不让我们讲出去,你心里知道就是。”然后又望瞭望四周,见仍然无人,就拉着富翁的手说;“你说过要帮我送到国外留学,啥时能办成?”富翁说:“这事以后再说。”然后低头紧锁眉头,喃喃自语:“人家也是一命,怎么向她的家属交待呢?再说她死了,总是个不吉利的事。”白衣天使说:“病历已做好,写的是肝癌晚期,好交待的,你不要紧张,我们的主任经常做假病历,像这样的事一年要发生十几起哩。你现在要答应我,啥时送我出国?”那富翁说:“以后再说。”又回头,喊了声:“柳小姐”柳小姐应声而来,富翁说:“很不幸,那个卖肾者死了,你再多给点钱给她的亲属,善后工作由你办了。”柳小姐一脸惊讶,点点头。过道的昏灯,黯淡无神,气息奄奄,像是接近存在的终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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