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失业集(6)──上访

杨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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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7月15日讯】“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一个婴儿,躺在一个矮瘦的中年男子的怀中又哭又闹,清雨对孩子的哭闹声充耳不闻,一个过路的老妇人,听见孩子哭声,举着伞过来,问:“这位阿弟,下雨天怎么能让孩子淋雨呢?会生病的,快回家去。”伸高伞替他们遮雨,中年男子说:“阿妈,我哪有家呢?”孩子又在哭着要妈妈。老妇人说:“孩子妈去哪里了,带回去见,喂两口奶就好了。”中年男子说:“她妈妈前两天被公安局送去劳教去了。”老妇人问:“什么事?”矮瘦男子说:“派出所赖她卖淫,我知道我家女人是不会干那丢人事的。”说着竟流了几滴伤心眼泪。老妇人说:“对的,你看这海口,成千上万的小婊子,有几不是内地来的,我看你们本地的女人,大多数人过得硬,就像一本明末小说中说的,是‘锥尖子上立得住的’。”孩子哭闹一会,在矮瘦男子怀中睡着了。这时雨渐浓密,风又渐猛,矮瘦子抱着孩子打一寒颤。老妇人说:“阿弟,你妻子虽被抓走,你家的住房总还在,怎么能说没有家呢?快抱孩子回家,不然要冻出病,来我送你们回去。”举着伞,抬脚欲走,矮瘦男子说:“我没有住房。”老妇人收住脚,疑惑不解,问:“怎么会呢?”矮瘦子说:“我们夫妻俩都下岗好几年了,开始还能做小生意糊糊口,近年来,下岗失业的人,做小生意的太多了,我们的小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也巧了,我岳父内弟的渔船出海归来,被缉私队当成走私船,黑古隆冬的夜里,一阵乱抢内弟被打死了,岳父受了重伤,心脏、头上、肠子、膀胱都打穿了。为了给他治病,我们夫妻俩只好把房子卖了,谁知也没有救活。”老妇人略有所思,又问:“那你能否将你妻子被抓的事讲给我听。”矮瘦子说:“家里日子没办法过,前些日子孩子又生病,着急当中,我妻子突然想起有个小时同学开酒吧,手头总是有几个的,我就陪她去借,快到那酒吧时,她叫我抱着孩子站在一家商店门口等她,她就走进那酒吧找同学借钱,刚进去不久,我看到大街上来了一辆警车,几个穿制服的冲进那酒吧,不一会,就押出十几个女子,老天爷!我望见我妻子也在里头,就冲过去问穿制服的,为什么抓我妻,开始没有人理我,我就闹,这时一个人砸了我一枪托,骂了一句:‘为什么抓你妻子?你妻子是卖淫女!’就这样我妻子就被抓走了,阿婆,你看我耳根旁边现在还肿着哩。”老妇人瞧了瞧矮瘦男子的耳根,愤愤不平,说:“应该告他们,应该到市政府门口上访!”矮瘦男子说:“这年头只有我们下岗失业的份,哪有我们告状上访的份,告也是白告!说不准还会抓我,那孩子怎么办哩,我认了,反正前几天接到的劳教裁定,我妻子就判劳教二年,我带孩子等吧。”老妇人:“你又没工作,也没地方住,你父子俩吃住怎么办?”矮瘦男子说:“白天到处讨一点,我有时帮孩子背在身,帮一些老板扫扫门口垃圾,搬搬东西,有的老板看我可怜,就给一点钱,晚上反正海口现在是秋天,也不冷,随便找个避风挡雨的地方拣几个纸箱,撕开来,往地上一铺,肚子上盖件衣服就好了。”老妇人又问:“那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夜凉?”矮瘦男子说:“不要紧,我把肚子贴在孩子肚子上,不会受凉。”老妇人说:“我在《天涯》杂志社打工,你跟我去吧,我替你父子俩想办法找个地方。”矮瘦男子摇摇头说:“阿婆,你打工,也是不容易的,不给你添麻烦了。”老妇人又问:“你练没练法轮功?”矮瘦男子摇摇头说:“我没练法轮功。”此时孩子从睡中哭起,声音凄惨,哄也哄不好,急得矮瘦男子,直跺脚,掉泪。老妇人看了看表,掏出一张名片,放到矮瘦男子的手中,说:“要上访告状,我帮你写材料。”举步想走,似乎想起什么事情,打开公文包找了一会,拿出五十块钱,说:“快去给孩子买点吃的,这孩子大概饿了,开会时间快到了。”急匆匆走了。

雨渐渐铺天盖地,草坪、椰子树、羊桃树以及一些无名杂树,细雨之后,翠色见深,绿光喜人。

天涯大酒店门前的奇花异草,于清风中摇头摆尾,似遇乐事,举入半空的椰树头,任海风之主宰,不得安宁。只有天涯大酒店立于风雨不动,显得十分傲慢。矮瘦男子感到凉气加重,又想到老妇人的嘱咐,将布兜兜好孩子,背到背上,弯腰自大旅行包中取出旧雨伞一把,打开伞,斜扛到肩上,照住孩子,拎起包走几步,拐进一条商业街,路过几个小吃摊,摊主有的吆喝说:“阿哥,吃面条吧?”有的吆喝说:“阿弟,吃汤圆,正宗的宁波汤圆。”孩子在背上哭泣不停,矮瘦男子见到小吃摊,总是放慢脚步,偶尔也站着久望。在一僻静处,见一老妇人,站在棚檐之下,面前摆着油条摊子,矮瘦男子便站到棚摊之下,放下手中的包,眼望摊子上的食物,那老妇人和蔼一笑问:“阿弟,吃油条吧,还有热乎的上海蛋汤哩。”矮瘦男子刚想掏钱,又犹豫了。那老妇人见他没有反应,便拿起抹布,清理桌子上的卫生,矮瘦男子,突然上前一步,自老妇人手中拿过抹布将几个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又拿起条帚,将摊前的积水扫到路边的下水沟,然后问:“阿妈,还有活尽管讲,我帮您做。”便坐到一个桌子边,将背兜解下,抱孩子在怀中,边摇晃便说:“宝宝,饿了,宝宝别哭,爸爸找东西给你吃。”老妇人拿了根油条,盛了一小碗蛋汤放到矮瘦男子面前的桌上,说:“快让孩子吃吧,小脸冻得发青。”矮瘦男子道了谢就喂孩子吃饭,孩子狼吞虎咽,吃得嘴唇四周尽是蛋花,矮瘦男子掏出一点卫生纸,擦净孩子的嘴,一手抱孩子,一手将刚才用过的碗筷放在净水桶中洗净,坐回到原地,不住地咽口水,老妇人说:“阿弟,买点油条蛋汤吃吧,我看你打寒颤哩。”矮瘦男子问:“多少钱一份?”老妇人:“油条一块一根,蛋汤三块一碗,小菜佐料一块一分,唉,我这是小本生意,只送得起你孩子一份,送不起你了。”矮瘦男子又强咽了一大口,心想:“买就买一份吧。”又转念一想:“买一份就是五块,刚才那好人阿婆给的五十元,要留着预备万一啊,孩子生病了,或者是实在讨不到吃的时,那五十元真就成了救命钱。”想到此便说:“阿婆,谢谢您,我不饿。”将孩子背到后背上,又找些杂活忙碌起来。”老妇人说:“阿弟,别忙了,我这个摆小摊子的付不起你的工钱。”矮瘦男子说:“阿婆,我不要工钱,我只想找口饭吃。”老妇人一听,问::“阿弟,哪里的人,这雨天,冷溲溲的,不带孩子回家?”矮瘦男子将家里情况讲了一遍,老妇人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拿了一份油条、一份蛋汤,对矮瘦男子说:“端去吃吧,阿婆不要你钱,你们爷俩也是怪可怜的。”孩子在背上见到他爸爸手里的油条,就说:“爸爸,我还要吃油条。”矮瘦男子用油条喂他,油条吃光后,男子又端起蛋汤送到孩子嘴边,孩子直摇头,矮瘦男子,开心一笑,伸头将一碗蛋汤喝得精光。仍然一手抱孩子,一手收碗、碟子、筷了,洗得干干净净。老妇人问:“你这样带孩子,无家可归,长了怎么行呢?”矮瘦男子正要讲话,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女子向油条摊子走来,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说话:“丈夫,丈夫,你怎么不回来?嘻嘻,我丈夫不会贩毒!快来看哪,杀人啦!”到油条摊前,伸手就要拿油条吃,老妇人温和地说:“好阿妹,不是阿婆小气,阿婆供不起你,你到前面几个摊子上去,他们总比我的情况好。”话音未落,那女子已抢了一根油条,躲到一根棚柱后,大口吞食,那样子像是在吞食仇敌的心肝,吃完后,又想到摊子上拿油条,老妇人脸一沉,将手在空中挥了挥,做出要打的样子,那青年女子就往几十米外的小吃摊走去。矮瘦男子问:“阿妈,阿妹听口音是四川人,又像是疯子。”老妇人说:“可不是疯了么,她是贵州人,人贩子拐来的,四五年前来时才十八、九岁,卖给了巷子里的一个下岗工人,那男人四十岁,开初阿妹不乐意,后来见那男人是忠厚善良的人,俩人就特别恩爱。她男人买衣给她,做好吃给她,还替她洗衣服,有病驮她去医院,下岗工人有什么保障呢?生活费也领不到。这阿妹又常生病,她男人就只得白天去码头找临活,晚上去街头摆水果摊子,日子总还算糊了下来,哪知道老天爷要人命,几个月前一天晚上,她男人在巷口摆上一筐水果,在等生意,有几个人跑进巷子,后面有警察在追,逃在最后的被追的人,眼看跑不动了,就将一个旅行包往她男人苹果筐前一放,说:”阿弟,帮我藏好,我过几天来取,重谢你。飞步跳进一家院子,就逃走了,警察追过来,没抓到人,发现了那个大旅行包,打开一看,有好几十斤毒品,把她男人抓了进去,就打靶了,这阿妹就急疯了,每天到处乱喊乱叫,每天来我这里拿东西吃,我可怜她,可是我一个老婆子,无亲无故的,供不起她,只好赶她到其他摊子去。”这时传来了女人的哭声,矮瘦男子循声望去,只有数十米外有个摊主用手往那个疯女子的身上唰,那疯女子一边哭一边抢摊主摊子上的东西,还喊道:“丈夫!丈夫!有人打我,你快来呀!”老妇人叹了口气,说:“这阿妹的父母要是知道她这样子,真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矮瘦男子一脸虔诚严肃的神情。老妇人说:“我看你带孩子也不容易,人又勤快心细,就住我家吧,等你将来有了去处,就离开,白天帮我一道摆摊子,晚上孩子我替你照看,你到外面去找点小生意做做。”矮瘦男子,喜出望外,连连叫孩子喊“阿婆”,老妇人将孩子接到怀里,抱进屋中,用温水替孩子洗了脸手,放到床上,打开电视,找个儿童节目,又找个小盒子,送到孩子手中,说:“小宝宝,自己玩。”又对矮瘦男子说:“快洗洗手脸,然后来帮我忙。”转身出门坐到摊子的后面,等待生意,矮瘦男子在屋里洗完脸手,对孩子说:“别乱闹,爸爸到门口帮阿婆忙。”孩子吃饱了,又有电视看,直顾玩自己的。矮瘦男子迅速洗了脸手,到门外帮老妇人忙乎。此时,雨越下越大,落地的雨点溅起的水花往往飞起一、二尺,风越刮越猛,时而挟着雨窜到棚子深处。老妇人说:“阿弟,忙我收摊吧,这样大的风雨哪个还会到这里来买东西吃哩。”说着便和矮瘦男子将一些篮子、盆子、铅桶、塑料桶等往屋里拎。然后,老妇人坐到床边逗孩子,又找了东西给孩子吃,矮瘦男子满脸乐呵呵的,时而扫地,时而擦桌子,时而重新摆放一些杂碎的用具。老妇人说:“阿弟,先歇着聊聊天。”矮瘦男子抬头一笑,说:“阿妈,不累,真难为您老人家这么好心,我的阿姣有地方住了。”又低头继续蹲在墙角擦灰,忙了好一阵,矮瘦男子才抽出时间打量屋内,只见这屋子有两个间,里间有二、三件旧的木器家俱,外间,就是自己擦的房间。里间一张床,一个电视柜,一台电视,几个小方桌,一些卖小吃用的用具,其中一只大些的仪器橱里摆了许多炊事的器皿,以及几瓶辣酱,几瓶泰国尖口红椒。里外间的墙壁都是白石灰墙,有些地方已破皮了,外间天花板上垂着一只昏黄的白炽灯,床下有许多旧纸箱子。

见矮瘦男子在打量房间,老妇人说:“这房子旧了,房地产公司一直说要拆迁这片地方,几年了也没来,尽管旧了,总能凑合着住,晚上,我住里间,你和孩子住外间。”矮瘦男子连忙说:“阿婆,说到哪了,讨饭还会嫌饭馊么,今天要不是你好心肠,我抱着阿姣还不知在哪个地方躲雨避风哩?”老妇人说:“先凑合一个阶段,等你妻子回来,想办法重新安置个家。”矮瘦男子一听这话,便坐到一只矮凳子上,叹口气说:“我还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的劳教所,又哪天能回来哩?三年也得一千二百多天啊。”老妇人说:“你讲过你妻的事,当时我没大听清楚。”矮瘦男子说:“妻子是去酒店向老板那里借钱的,刚进去就被扫黄打非的人当卖淫女抓走了。”老妇人说:“他们要抓人就抓人,杀人就杀人,只有老天爷将来会给他们一个五雷轰尸,他们下地狱过奈何桥时,阎王老爷会报应他们的。”说话时,气愤得脸绑得紧紧的。

这时阿姣伸手向着电视,喊到:“妈妈,妈妈”矮瘦男子望到电视上有个女子像她妻子,就流出眼泪,老妇人说:“得想办法打听打听,在什么地方,也好带孩子去看看。”矮瘦男子问:“阿妈,劳教所家里人可以去么?”老妇人点点头,矮瘦男子一手托腮想了一会,说:“阿妈,我想起来了,上午在天涯大酒店附近树下躲雨时,碰到一个好心的阿婆,她叫我到市政府上访告状,又说她可以帮我写告状的材料,还叫到《天涯》杂志社找她。”掏出上衣口袋里一张名片,反复地看。老妇人说:“她要帮你写告状材料么?这年头这样的好心人真是少有了。”矮瘦男子说:“她还给我孩子五十块钱。中午阿妈要我买油条吃,我舍不得,心想留着万一孩子生病,多少还能去得起诊所。”掏出五十块钱,递给老妇人说:“阿婆,这钱就放你手中。”老妇人推一推,说;“你装着吧,我多少要比你宽裕些。”阿姣此时冲着电视里女子喊妈妈,急得眼泪直流,声音凄凄惨惨,老妇人又说:“那你真不如马上去找那好心人帮忙,让妻子快些出来,你看这孩子想妈妈,想到什么样子了。”双手将阿姣抱到怀中哄她。矮瘦男子说:“那我雨一停就去找她。”老妇人木木地说:“要是找成了,我也要请她。”矮瘦男子说:“阿婆也要告状么?啥事?”老妇人犹豫了一会说:“以后跟你慢慢说吧。”又说:“哟,到现在还没问过你和孩子的名字。”矮瘦男子说:“阿婆,我叫吴火贵,女儿叫阿姣,就叫我阿贵吧。”风雨仍旧肆无忌惮,隐隐传来这样的哭喊声音:“丈夫,丈夫,你回来呀!他们打我,我丈夫不会贩毒,我丈夫卖水果从不玩鬼!老天爷,老天爷,我丈夫到哪里去?”阿贵突然说:“阿婆,你家就一个人?”老妇人:“原来我一家好几口,现在就一个人。”

晚饭后,风雨嗄然停止,海口经雨洗净,到处绿意盎然,大酒店、写字楼皆精神抖擞,挺立于道边或隐形于绿林深处,装潢得五颜六色的商店渐渐活跃起来,游人、闲人、购物者陆续涌上街头。阿贵沿街而行,不时掏出那张名片看看,然后装进口袋,加快步伐,每走一会,尤其是有人擦肩而过时,总用手摸一下上衣口袋,似乎是害怕扒手掏走他口袋的名片。在一幢写字楼门口,阿贵望瞭望门牌号码,又望瞭望神情冷漠的门卫,然后站在大门口,不知所措。一个保安模样的年轻人,自门卫房走出,迅速自头至脚扫了阿贵几眼,冷冰冰地说:“没有事,到别处玩去。”阿贵掏出名片过去说:“先生,我要找个人。”那年轻保安不理他,转身走了,一个方脸老年人走过来问:“阿弟,你要找谁呀?”阿贵递上名片,说:“我要找这位大姐。”方脸老年人伸过头认真看看名片,然后说:“你说的是雷神呀,她今晚轮到去炼功辅导站教人炼功了,你明天中午来吧。”阿贵道谢之后,转身离开,身后传来方脸老年人与另外一个声音--“说不定又是找雷神写上访材料的。”“听说市府上访办怕死这个雷神。”“北方女子就是北方女子,公安局找过她好几次,说是煽动人上访告状,再教人炼功,就抓她,她一点也不再乎,跟人家穿制服的说我们势不两立。”底下的声音,阿贵就听不清了,他边走边想:“明天中午带阿姣来。”又想到:“阿婆也要请雷神写上访告状的材料,会是什么冤枉事呢?先别管这些,每天早晨要早早起来,将摊子摆好,不要阿婆的工钱,只要她让我和阿姣一直住下去就行了,将来阿姣妈妈从劳教所回来,我们一起请求阿婆我们三口人就住她的外间,再让阿姣妈帮她摆小吃摊,我想办法在门口做个另外的小生意,做什么呢?现在人讲究保健营养,就买台榨汗机,卖养生果汗,再兼卖水果、冰冻葫芦也行。”又想道:“阿婆从前一家几口,现在怎么只剩一口人了呢?那另外的人到哪去了呢?她知道劳教所允许家属去看,说不准她的亲人也在劳教所哩,……。对了,过些日子,请雷神定好材料,就想办打听劳教所在什么地方,带阿姣去看她妈妈。”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打断了阿贵的思路,抬头一看,原来有两个农民工模样的人,站在一家大酒店后面下水道中用特制的大铁铲,将下水道中的剩饭剩菜铲起,然后倒进身边的小卡车车厢里。地上躺着两块下水道的盖板。驾驶室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拖厢里的饭剩菜发出微带酒气的气味。阿贵心想:“下水道哪来那么好的剩饭剩菜哩,就是有,也会淌走呀。”仔细观察,发现下水道中有一道网状铁栏,它的怀里又有一道尼龙细结成的网状大口袋,阿贵心想:“从上游淌下来的剩饭剩菜进入大口袋就被拦住,水走小网眼了。”又仔细观看小卡车拖厢里的剩饭剩菜,心里说好家伙,这阴沟里的东西,比我们夫妻结婚时的宴席还要好,只动了几筷子的蒸乳猪、螃蟹、清炖猪蹄、白胖白胖的磨茹,许多粘在一起的炒鱼片,整条整条的乌鱼,烤鸡脚、炸鸡块,许多看上去像是睡着的老鳖,数不清的鳝段、虾仁、大海虾,还有许多阿贵没见过的菜肴,他心里说:“这几只虾怎么这么大,有尺把长,叫什么虾呢?难道就是平时人家讲的大对虾么?嗯,这么多好吃的,弄点回去,清水洗一下,再用锅煮一遍,下起酒来,算得上地道的山珍海味。阿婆也不见得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弄一袋回去,让她们开开眼界,阿姣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小乳猪拿回去,阿姣会高兴的。”顺手在道边拣了只塑料袋,走近车厢,向下水道中两个干活的人说:“师傅,给我一袋剩饭剩菜好么?”那两人正弯腰清理网袋。没等那两应声,阿贵便拿了一只蒸乳猪、几个蹄子、一条鱼、几个烤鸡脚,几个炸鸡块,想拿几个尺把长大对虾,发现袋子装不下,就将几只大对虾的须子并拢在一起,拎起想走,驾驶室中的胖男子推开车门,下车说:“你是谁,拿我们东西干啥,快放进车厢里!”下水道中两个干活的人闻声直起腰,见阿贵一手拎袋子,一手拎了几只大对虾,操着四川口音说:“放回去!哪里的……?到这里拣便宜,放回去!放回去!”两人一齐爬出下水道,一付要打架的样子,阿贵只得将两手中的东西扔进小卡车的车厢,嘴里嘟嘟囔地走了,到前面一小铺前,越想越气,便回过头,狠狠地望那几个人,只见那胖男子早已坐在驾驶座上,两个干活的人,将两只水道盖子盖好,将铁锹往车厢上一扔,用蓬布将车厢盖好,爬进驾驶室的后排座,车了呼地一声溜走了。阿贵狠狠骂了一句:“乌龟蛋!”那小铺子的主人是个矮胖的老头,闻声不悦便问:“你这个阿弟,晚上没事么?怎么跑到我这铺子前骂人呢?”阿贵心中清楚,胖子店主多心了,就说:“阿叔,我是骂那几个捞阴沟的。”随手往刚才的方向指了一下。矮胖老汉说:“噢,你是说刚才那几个拖剩饭菜的。”阿贵点头,矮胖老汉说:“别看那车主一脸疙瘩肉,是个千万富翁哩。”阿贵有些不信,说:“小气鬼,他也能是千万富翁。”矮胖老汉说:“怎么不能,而且他就靠运这大酒店的剩饭菜发的财,他家办了一个大养猪厂,每年都有上百万的收入,讲起好笑吧,他家的猪经常吃得烂醉。”阿贵说:“照这么说,他家的猪比我们生活好了几百倍。”矮胖老汉说:“可不是么,这些大酒店阴沟里的剩饭剩菜是我这个下岗工人从没见过的。春天,我回老家一趟,讲给老家的人听,好多人不相信,说我是骗他们。”阿贵问:“阿叔也是下岗失业的?听口音,不像我们本地人。”矮胖老汉说:“我原来是甘肃天水一家工厂的转运工,我们那厂子都叫厂长、副厂长、科长、副科长,还有他们的七姑八姨,狐朋狗友给掏空了,厂办办公楼不比海口这些楼差,小轿车一辆比一辆漂亮,我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到头来拿不到一块钱工资,我们还编了个顺口溜说:‘工人苦苦干,年年白流汗,贪官吃喝嫖,个个大混蛋,厂子掏空了,当了王八蛋,工人下岗去,回家喝稀饭’,后来我没法混下去,只好来这海口投奔一个表哥,他也是下岗工人,四、五年前来的,开这小铺子,总还能挣二个,谁知不久前在那边大道上,发生了一场警匪枪战,一颗流弹竟要了表哥的命。”听说他表哥死了,阿贵为之哀叹了一会,突然问:“阿叔,这大酒店每天都有好菜倒阴沟里么?”矮胖男子说:“原来是倒进大泔水缸里,那养猪富翁从侧面放车去拉,后来有人说大酒店的后勤的头头受他的贿赂,又说从门口进出不雅观,就商量个经过下水道做交易的办法,是那两个民工来买烟讲的。”阿贵心想:“你们不给我点方便,我要淘你们的螃蟹。”便告别矮胖子,在路边捡了个大塑料袋,走向大酒店的阴沟。到刚才那几个捞剩饭剩菜的地方,用力相继掀起两块盖板,伸头借路灯光线一望,喜出望外,只见半只烤猪,许多鱼片、鸡脚、鸡块、鱼、虾仁、对虾、龙虾、米饭、小包子、小饺子、面条等等,混杂在一起,躺在那尼龙大口袋里,他迅速跳进下水道,拣了那半只烤乳猪,又拣了许多鱼虾等等,心想:大酒店里的食客难道都是小姐的身子,这烤乳猪也吃不掉,这个饺子只有枣子大,这饺子比李子稍大点儿,什么样的味呢?随手拣了一只饺吃了,又拣了一只包子吃了,自言自语一句:“难怪那阿叔说那养猪富翁家的猪个个肥得不得了,这里饺子、包子的味道真是从来没尝过的,这样好吃,难道人家说的山珍海味就是这样的味么?”想到此,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便爬上下水道,放下手中的几个提袋,想将下水道的盖板盖好再走,刚弯下腰又直起了腰,自言自语道:“去你的乌龟王八蛋,就敞着,让别人都来拿,叫你家的肥猪个个瘦得皮包骨头。”拎起几只塑料袋回到老妇人的家中。

老妇人正在看电视,阿姣见阿贵忙喊“爸爸”,老妇人问:“找到那好心人了么?”阿贵摇摇头,然后笑嘻嘻地说:“反正今天没有白跑一趟。”将塑料袋中的各种菜肴倒进一只大塑料盆里,端到池边耐心反复冲洗,阿姣见是吃的东西,伸手喊着要吃,老妇人说:“怎么,是在哪个饭店帮人干活,酒席桌上拿的饭菜么?”阿贵刚想说实话,可转念一想,怕老妇人嫌弃,说出真相怪难为情的,就点头说:“是的。”然后将洗净的菜肴倒进一只大锅里,蹲到灶后的火门口,用火点着醮了点油的引火木柴,热起菜来,过一会在火锅里倒了水和酒,又加了几块木柴猛烧起来,一、二支烟的时间以后,锅里发出的响声不断蒸出诱人的美食香味。等锅里发出沸腾声后,阿贵找了几个干净碗碟,将锅里的菜分别装盛,放到桌上,说:“阿婆,阿姣,快来吃吧。”坐到桌边说:“还真都是好菜哩,真是人家拔根毫毛也比我们腰杆子粗。”阿贵将阿姣抱着,让阿姣坐在他腿上,也坐到了桌边。阿姣伸手摸那烤乳猪的头说:“阿爸,这小猪还在睡觉哩。”阿贵拉住她的手说:“别碰让阿婆先吃,这小猪不是睡觉。”老妇人伸筷子夹了一块小乳猪的耳朵,送到阿姣的嘴边说:“阿姣,这小乳猪不是睡觉,是被人害死的。”阿姣重复了一句:“被人害死的?”眼睛直往天花板上望,一副天真疑惑的神态,三人吃了一会,老妇人起身说:“阿贵,你看我这记性多不好,这里还有酒。”打开橱子的门,从底层拿出一瓶酒,放到阿贵面前,说:“喝吧。”阿贵说了声:“谢谢阿婆。”筷子夹一大团银耳一样的东西,夹不动,就说:“这银耳怎么这样大?”老妇人伸头一看说:“这不是银耳,这是燕窝,这哪个食客还真阔哩,整个燕窝就这么倒掉了。”阿贵心想:“阿婆从前说不准是个阔太太,不然怎么认识这叫燕窝叫?”老妇人又说:“唉,从前我爸爸就是橱师,同我讲过是凡整块燕窝炖汤的招待的不是大富翁,就是高官,因为这些见识广,不能用碎银耳糊他们,要是碰到一般的食客,就弄些碎燕窝,掺上许多碎银耳做羹,糊他们宰他们。”这时,自门外远处隐隐传来那贵州疯女子的哭喊声:“不会贩毒,我--丈夫--是老--实--人,不会贩毒--的,丈夫--丈夫,你回--来--呀。”老妇人叹口气道:“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打靶了。”阿贵感到声音毛骨悚然,心里又想道:“这贵州小女子怪可怜的,这剩下的好菜,留下,明天她要从这儿过的话,给点给她吃。”忽然又想起老妇人说过“他要请那好心人写上访告状材料。”便问:“阿婆,你有啥事要上访告状呢?明天我一大早去找那个好心人。”老妇人夹起一个黄灿的油炸大虾,刚要吃,闻声慢慢放下,说:“我家的苦水,就是挖几十个水池也装不下,我老公原来是一个工厂的水电工,那工厂的厂长将公家的钱八、九百万,都偷偷存到国外,自己也带着老婆孩子,偷偷溜到国外去了,那厂子的厂房是电视常说的豆腐渣工程。七、八年前的一天,一阵暴风雨,二、三层楼眼看就要塌下了,当时砸死好几十人,砸伤好几十人,幸好我老公当时不在楼里,因为他人老实,风中雨中只要有什么杂活,别人总叫他到露天去干,那天他回忆讲塌楼时他正在院子里给一辆小货车盖油布,厂长卷走数不清的钞票,厂里的当家车间又倒了,我老公也常几个月拿不到工资,就自动下岗失业了。没法子就去深圳靠一个亲戚,那亲戚还算有脸,替他安排在一个厂子里,每月千把块钱,当时我们全家都以为因祸得福,谁知还不到三个月,那厂一把天火烧了起来,光女工就烧死八十几个,我老公也烧死了,女工都得了点赔偿,厂方就是不给我老公的赔偿,硬说是我老公抽烟引起的大火,死得活该,不死还要判死刑。我跟老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十年,还不了解,他从不抽烟,一分钱要瓣成两瓣子花,我和女儿、儿子去了深圳,好心的人偷偷告诉我说,厂方说我老公是失火案的责任人,是害我公,事实上是一个厂长的舅太爷和另一个厂里的头头姘妇共同走私,将很多汽车与汽油藏在那厂子车间的后边,一个电焊工不知情,想多干点多挣点加班费,就惹出大火来了。”阿贵说:“那厂长怎么一点道理不讲呢?”“唉,这不算,更倒楣的事还在后头了。”老妇人伸手抹眼泪,继续说:“我女儿后来认识本市一个头的儿子,那龟孙儿千刀万剐的骗我女儿,说是能帮我女儿到深圳要到赔偿费,带我女儿珠海、深圳、广州转了个把月,我叫儿子再去找他,他竟说不知我女儿到哪里去了。八成让那龟孙儿千刀万剐的害死了。”阿贵抱着孩子静静地听,见老妇人提到女儿悲伤不已,就说:“阿婆,明天,我去找那好心人,上访状子一道请她写,要去告那狗厂长和龟孙儿。”停一停,小心翼翼地问:“那阿婆的儿子,就是小阿弟到哪里去了?”老妇人遂失声痛哭起来,说:“老天爷,你为什么不起炸雷,把海口这些乌龟王八儿,千刀万剐的轰死干净。”阿贵怀中的阿姣伸手替老妇人擦泪说:“阿婆,别哭,宝宝要阿婆别哭。”老妇人慢慢止住眼泪说:“提起你阿弟,当时已经十六岁了,长得像个小大人,不死的话,也二十一岁,他经常去那龟孙儿千万刀万剐的那儿找姐姐,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竟淹死在海湾那边,我怀疑也是那龟孙儿千刀万剐的害死的。”阿贵为之唏嘘落泪,阿姣满脸紧张,昏黄的白炽灯,屏息凝神,静静悬在半空。

次日一大早,阿贵就赶到昨日去过的地方,见门卫多了几个人,个个扳着脸,气氛犹如冰结,心里有些发毛,在一、二十米外,鼓了几次气,才走到门卫房,说:“请问阿哥阿叔,我要找雷神可以吧。”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雷神的名片,递上去。话音刚落,几个年轻的穿黑制服的门卫,便连推带拥,将他带到门卫房的里间,说:“你在这儿等等,马上会有人来找你。”此时来了一辆便三轮,两个警察下车进门房里间说:“是你找雷迅风么?”阿贵莫名其妙,说:“我找的是雷神。”将手中名片扬了扬,两警察说:“废话,雷迅风不就是雷神么?”亮出一付银白色的钢铐,卡嚓一声,铐上阿贵的双手,半推半押,将阿贵弄到门外便三轮的斗子里,带走了。

车子在海口市某区的看守所门口停了下来,阿跺坐在车上一看,心想:“这看守所是干啥的,房子还很气派哩,早知有这样的好楼房,带阿姣来住多好。”又想:“警察带我到这里干什么呢?我又没偷过东西,也没杀过人。还能是因为在大酒店后面拿阴沟里的剩饭剩菜么?要么是我找雷神要与上访告状的事让他们知道了。”这时早被押在一个小柜台里面,一个矮老头,搜了他身,抽走了裤带、鞋带,然后将阿贵送到二楼十号房间,阿贵进了房间,身后的大铁门卡嚓关闭,阿跺望到一个大块头样子凶神恶煞,在铺板上,一个中青年坐在铺沿上翻弄杂志,一个老头子面黄饥瘦的,弯腰奋力用抹布抹铺板,阿贵这时望望铁窗,又回头望铁门上的老虎窗,心想:“这不是进了牢房了么?”心里发毛,有些怕那个大块头打他。“你是什么事进来的?”老头的声音吓了阿贵一跳,阿贵说:“我没什么事?”老头翻白眼,一脸不快,这时号门打开了,一个穿制服的冷冰冰地说:“你出来。”手旨阿贵,阿贵走到门外,那人一付钢铐卡嚓一声铐住阿贵的双手,愤愤说:“以后出门要喊报告,今天磅到我算你走运。”那人将阿贵带到楼下一个小房间门口,就走了,阿贵见有两个警察端坐在一张办公桌后,对面二米处有一张方石凳,警察示意他坐下,一个人就问:“叫什么名字?”阿贵说:“叫吴火贵”另一个警察低头作快速记录。“多大岁数?”阿贵说:“三十六”警察问:“职业?”阿贵反问:“职业?”记录者抬头插了一句,说:“就是干什么的,工人还是教师。”阿贵说:“我都下岗失业七、八年了,还有什么职业?”那问话的人一脸不快,眼中迅速显过一道凶光,两只门牙微微外翘,一付藐视整个世界的样子。又问:“家庭住址?”阿贵说:“我哪有家?”问话的人窜过来就是几个耳光,又踢了几脚,喊道:“王八羔子,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没家,雷迅风会找没家的人做骨干么?”阿贵摸着发烫的脸说:“你打我干什么?”问话的人说:“打你?贱骨头,这也能算打你么?竟跟老子摆起迷魂阵了,没家?快说你家住什么地方?雷迅风跟你之间有什么名堂?”阿贵眼泪汪汪说:“我哪还有家,不信,你们去问那巷子里头卖油条的阿婆。”问话者骂道:“你这龟儿子,还跟我装蒜,看样不上点规矩,你是不痛快的。”自面前的抽屉里拿出一根黑棒子一长一短,一手操一根,恶狠狠走向阿贵,阿贵心想:“这家伙要用棍子打我了。”便本能双手护头,那人将两根黑棒子在阿贵脸上、脖子上、手上没头没脸地捣,阿贵感到像触电一样,疼得大喊大叫,那黑棒子头上冒火,所到之处,便烫起一缕血泡,那人说:“噢,两支雪匣你就受不了?快说家在哪里?雷迅风给你什么职务?”阿贵哭着说:“我是没有家,雷神也没给我什么东西,哟,想起来了,他给我孩子五十块钱。”那人狰狞一笑,满脸战胜者的神情,说:“贱胚子!蜡烛胚!还想隐瞒家庭地址,这说明你是个大鱼,后面有一串鱼子,来吃个烤羊肉吧。”将那支小的钢笔长短的黑棒子塞到阿贵的嘴中,另一根大黑棒在他身上乱捣,阿贵惨叫一声,就昏过去了。

阿贵醒来时,感到浑向骨头架像散了一样,嘴疼得咽口水也困难。发现大块头、小青年已酣声如雷,铁窗上昏黄的白炽灯光,照得他们脸色蜡黄,如同死人的面孔。邻铺的那老头坐着靠在墙上看书,见阿贵睁开眼睛,便说:“阿弟呀,有什么事快同我讲,看你被打成什么样?何必吃这个苦头哩。”阿贵吃力地说:“我没有事,他问我家住哪里,我真的没有家,房子是卖掉了,为了给岳父治病救命,老婆去开酒吧的同学那里借钱,刚进去,有一群警察到酒吧抓卖淫女,也被抓去了。我是报着孩子亲眼看到的,判了教三年,我带孩子只好到处流浪,幸好前天一好心的阿婆收留了我和女儿队姣。那警察又问我说雷神给了我什么?我是雨天站在天涯大酒店附近树下躲雨,雷神见我可怜,给孩子几十块钱,又见孩子没妈,老哭,就对我说:‘想写上访告状材料就去找她,我去找她,是想请她帮我写上访告状的材料。’”那老头合上书,淡淡问了一句:“那你练没练法轮功?”阿贵说:“什么法轮功?”老头淡淡一笑,又问:“那个姓的雷的没有带你练法轮功?并给你什么辅导站站长、副站长的职务。”阿贵两眼直翻,说:“想起来了,她问过我练过什么功没有,我说没有,其它就再也没提这事。”阿贵翻了几下身,突然勉强坐起说:“阿叔,你说的这什么功,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警察怎么老缠着我问,还那样狠命打我。”那老头刚要说话,号门打开了,静夜中开门声令人心惊,一穿制服的人站在门口说:“尤大中,提审。”那老头忙下床,穿鞋,报告出门,伸手被铐,走了。阿贵透过铁窗望着晴蓝夜空,心想:“我到现在还没回去,阿姣还不知哭成什么样子。阿婆说不定怪我做事没根底。”这时号门又开了,穿制服者在门口打开那老头的铐子,然后喊到:“吴火贵!”阿贵匆匆下铺着鞋,边走边扭扣子,报告出门,被铐着押送到楼下前院的审训室内。

一见刚才那两制服,阿贵有些畏缩,那问话者,点支烟,仰脸吐了几口烟雾,说:“吴火贵,我们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好好讲清你跟雷迅风的关系,否则我就抽你筋扒你皮。”说着拿出大小几根黑棒子往桌上一丢,阿贵见那些黑棒子,有些心惊肉跳,说:“我跟雷神……”那人把桌子一拍大骂:“什么雷神,叫雷迅风!”阿贵连忙改口道:“我跟雷迅风真的没什么关系,那天我带孩子流浪,在天涯大酒店下那边榕树下躲雨,她走过来,见我孩子可怜,给了五十块钱,又问了我妻子被抓去劳教的事,说是愿帮我写上访告状材料,我去找她,就是要请她帮我写上访告状材料,真的没有什么关系。”那问话人一手持一根黑棒子,站起,阿贵估计要来打他,便抬头被铐的双手护住脸说:“我真的没练过什么法轮功,雷迅风更没有分什么职务给我。”问话人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你要是撒半字的谎,等会儿,我就抽你的筋,扒人的皮。”

不一会,另外的提审室传来了女人的惨叫,阿贵觉得声音有些耳熟,显得坐立不安,记录的人抬起头和善地说:“如实把事情讲清,何必吃那些苦头呢?”阿贵说:“我讲的真是一点假没有。”这时问话人走进房间,将两根黑棒子往桌上一摔,坐下,说:“我量你也不敢撒谎。”伸手按桌上的鸣玲,记录人叫阿贵签字,说:“写上述文字看过,与本人口供相同。”然后教阿贵一字一字写好,阿贵又按上手印,走到门口,管教押送他回到号房。

凉风阵阵,吹入监窗,阿贵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心里老惦记着阿姣和阿婆,开初,监窗外夜蓝如水,星月明朗,后来,风渐变凉,天渐变暗,似有风雨之势,接下来,凄风苦雨,呜呜咽咽,阿贵也迷迷糊糊,困倦之中,听到楼下仍有女人的惨叫声,似乎是雷神的声音,阿贵心想:“雷神是个大好人,怎么也要抓进来,毒打她呢?我是个男人,都支不住那叫什么‘黑雪茄’的东西,雷神是个女的,怎么能支得住?老天爷,你为什么只让好人受苦受难。”又隐隐约约听到窗外远处有女人的哭喊声:“丈夫,回来呀?你到哪里去了?我丈夫不会贩毒的呀!……”阿贵感到两个妇女的凄惨叫声、哭喊声,刺心挠耳,就用枕巾将头一裹,渐渐躲入梦乡。

几天以后,阿贵被带到一个提审室,二个警察端坐在桌后,旁边还坐着二个,阿贵心里害怕了,以为又要打他,腿不住发抖,那个历次提审问话人,说:“吴火贵,今天我们放你,不是你没有问题,而是考虑到你是有特殊困难,你跟雷迅风认识就是问题,你们之间的问题,我们以后还要追查,回去以后,不放你给任何人乱讲这里的事情,要是乱讲,我们知道了,立即就找你,你有一点点事,我们可以抓你,你就是一点事没有,我们也可以抓你,因为我们是专政机关,因为你有接受审查的义务。”阿贵听说要放他回去,连连点头道谢,其它的话,阿贵一点也未入耳,有个警察叫阿贵在张纸头上签名,按手印,然后就叫他离开,朝阳透过窗子,照得穿制服者个个红光满面。边上阿贵心想:“炼功的人多了,从前公署里,每天早晨都有,什么气功、鹤翔桩,太极拳,五花八门的,这法轮功的名字,听的还真新鲜哩,怎么雷神因这这炼功被抓起来了呢?炼功也犯法,现在规矩像牛毛一样多了,海南建省十年了,看来除了婊子多,贪官多,下岗多,底下就是抓人多了,动不动就抓人打人,毛主席要是活着知道这事一定会罢他们的官。”前面传来了嘈杂声,阿贵抬头一看,见天涯大酒店后边一家店铺前,站了不少人,几辆警车停在巷中,几个警察在扶持秩序,神情严肃,有两个警察抬着一个人,自一辆警车的后门,送上警车,阿贵快步凑上去一看,死者原来是前些日子晚上与他聊过天的天水矮胖男子,身上到处是血,看样子是被刀捅死的,围观者中有人说:“警察说是抢劫杀人,大概有几个人,晚上骗开门,进去就捅人,肯定是冲着钱来的。”另一人说:“这位阿叔是北方人,心肠不坏,听说是下岗失业,才闯到这里的,你们看,柿子专拣软的捏么?海口那么多富得冒油的富翁、富婆,高官显贵,公子王孙,怎么这些歹徒偏偏盯着小店主放血!”又有人说:“是呀,在市政府里,摔块石头,能砸死好几个腰缠万贯的人,歹徒怎么偏偏要琢磨我们这小生意人哩。”又有人说:“前几天晚上,我们的店都还没打烊,那个养猪富翁带两个民工拖走了一车大酒店的剩饭剩菜,后来有个矮瘦子来到这位北方阿叔的店前,两个聊了好长时间。”又有个人应声说:“那矮瘦子莫非是来踩点探风的么?”阿贵一听这话,浑身发毛,手脚顿时汗津津的,心想:“这事要是让警察知道,又要带我去白蹲了。”偷看警察,一眼发觉有个警察望了他一眼,心里想:“坏了,这下又要挨打了。”站着装作无事人一样,然后望望警察,发觉警察神情严肃,正忙乎自己的事,阿贵慢慢退了一步,然后慢慢转过身,心里扑通扑通只跳,向前慢慢走,见侧面有个巷子,立即拐弯进去,步子飞快,像在追逐什么猎物。回到阿婆的油条店,发现阿婆正抱着阿姣,阿姣睡得很甜,脸上残存有些微泪痕,阿婆一见阿贵就问:“你这几天到哪去,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我还估计你是想甩孩子,一去不回哩。”阿贵将孩子接到怀中,亲孩子,说:“阿婆,真是苦水一言难尽。”就将找雷神未遇,如何被抓去关了几天,如何挨打的事讲了一遍,又张开嘴,说:“阿婆,你看我的嘴现在还烂烂糟糟的。”阿婆认真地望了几眼,说:“这些五雷轰尸的东西,怕是过奈何桥时,阎王老爷要抽他们的筋,扒他们的皮。”这时阿姣醒了,见到阿贵,伸手摸阿贵的脸,开心地叫喊:“阿爸,阿爸,你到哪里去啦?找妈妈去啦?”阿贵连连亲吻阿姣,眼泪飞快夺眶而出,流经那黑瘦的半片椰子大小的脸部,落到地面,渗进灰色的砖块内部,浸成一块块潮湿的痕迹。

一天晚上,阿姣哭闹得厉害,阿贵担心老妇人嫌弃,说:“阿婆,杂活我也忙好,阿姣吵得人心烦,我带她到街上走走。”老妇人说:“去吧,好几天没带她去玩,说不准她是嫌闷哩。”阿贵抱着阿姣沿街乱走,见到路边公园,偶尔也进去坐坐,有时掏几毛钱买几块糖果哄她,玩得开心之时,一阵噪声惊动了阿贵,抬头一望,发现马路对面有一广场,一、二百人围在广场上,四周绿树青葱,人群面对着一个大院,大院门旁挂两块牌子,上面有大黑字,门口两边均有武警持枪肃立,又有数十警察横成两排,拦住门口,几辆警车停在路边,大门的柱、门楼、门房,以及大门里面的建筑一派金光玉泽。路灯光华之下,辉煌艳丽。阿贵抱阿姣穿马路走近人群,发现人群里有人举横幅上面写着“惩办凶手”,有人身着纸做的白马夹,上写血红大字“冤”字,还有人在喊叫:“雷迅有什么罪?为什么要打死雷迅风?”还有一个女子哭得昏倒在地,手中的牌子摔到一边。阿贵听说雷迅风被打死了,又听到这么多喊冤,再抬头细望对面大院门的牌子,原来市府在这里,这些人一定是上访告状的事了,上访告状就是这样干的,早知道,我也要找个牌子,写个大“冤”字,要是遇上个包青天的话,或许能叫劳教所放阿姣妈妈出来哩。紧抱阿姣走近那昏倒在地的女子,已有几个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冰水,一个老年男子说:“阿丹,这女孩特讲义气,雷神初到海口时,举目无亲,生病时多亏她那个小补鞋摊子,又负担吃,又负担药费。”有中年妇女说:“雷神认她做义女,也算没有白认。”一个青年问:“她老家是哪里的?”老年男子说:“安徽的,几个小姐妹闯海南,开始一起摆鞋匠摊子,久了,另外几个经不住钱的神差鬼使,都去饭店、酒店、桑拿做三陪去了。唯有她坚决不肯,雷神找到工作后,渐渐有了路子,要替她找个好些的差使,她也不肯,竟带着摊子,去了洋浦、三亚。听说有个小老板叫她上门修鞋,想占她便宜,小老板强暴未成,阿丹说要告她,谁知小老板串通派出所,抓了阿丹,说阿丹上门行窃,而且企图卖淫,这世道已经是彻彻底底地黑透了。”阿贵听到这些,不免对昏倒的女子产生了敬意,便仔细看那摔在一边的牌子,只见上面写道:“还我义母雷迅风,为我好姐妹伸冤。”阿丹渐渐醒来,边哭边喊:“你们这些西装革的禽兽,你们是人面兽心,我义母非常厚道、善良,未曾踏死个虫子,什么要打死她?我的那些劳教姐妹,死得好冤枉。”阿贵心想:“雷神肯定是那翘门牙的人打死的。将来我要是有车子的话,到看守所门口等,撞死个那个王八。她提到劳教姐妹,难道她是从劳教所出来的?因为卖淫还是吸毒什么的?不会,刚才别人都讲那么好,那是因为什么的呢?她认不认识阿姣的妈妈呢?”对阿姣说:“阿姣,替阿姨擦擦头上的汗和眼泪。”将一小卷卫生纸放到阿姣的手里,阿丹一听到“阿姣”,便盯着阿姣看,伸手拉阿姣的小手,问:“你叫阿姣?”阿姣点点头,阿丹又问:“你阿爸叫吴火贵么?”阿贵心里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惶惶不安,点点头,说:“我叫吴火贵”,阿丹说:“你妻子是不是叫阿兰,韦雪兰。”阿贵不安地问:“阿妹,你认识她?”阿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将阿姣抱到怀中,哭泣起来,说:“我们在劳教所俩是一个中队,没事时,阿兰就伤心落泪,经常念着阿姣的名字,有时半夜起床,望窗外喊阿姣,一听到一望到外面村子的孩子声音与身影,一望就是个把小时。我们中队有个淫兽,经常晚上找那些坐台的谈话,那些坐台的当然无所谓,她们说反正在外面也是卖,有一天,那个淫兽晚上找阿兰谈话,阿兰回来眼睛红红的,我悄悄问她怎么回事,阿兰只是掉泪,什么也不肯讲,第一天我出工回来,阿兰已上吊死了,在我枕头下发现了这个纸条,自身边包里掏出一个小手包,自小手包里,掏一张叠好的信笺。阿贵此时已如泪人,不过强忍住哭声,接信笺,展开一看,上面写道:‘阿贵、阿姣,我清白无辜,却被送到劳教所受罪,某天某日晚,我们中队蔡某,用袜子塞住我嘴,用衣服将我手腿扎在床头栏上……我走了。阿丹是正派人、好心人,她总会将信带到你们手中,阿贵带好孩子,替我伸冤。阿兰1999年某月某日。”阿贵双手发抖,好半天,突然奔向大院门口,狂叫起来:“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你们这五雷轰尸的毒蛇,把厂子掏空了,让我们丢掉饭碗,你们吸干我们的血,这还不说,还要糟蹋良家妇女,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还我的阿兰,还我的雷阿妈!”几个警察迎上阻拦他,后面的人群也激奋了,一起涌向大院门口,高压水龙头,铺天盖地,接近警察人墙的人有几个头上挨了胶木棍,阿贵头上也挨了几下,鲜血大淌,他大喊道:“你们这些王八蛋……那么多吃喝嫖赌的当官的,你们不管,却要打死雷阿妈,害死我的老婆。你们就是打我们行,你们这帮欺软怕硬的东西,老百姓养活了你们,你们却来打杀老百姓。我跟你们拼了。”一头撞到边上的路灯柱上,头顿时开了花,血溅起一、二米高,四周顿时散出一股血腥。人群更加激奋,喊声、骂声,阿姣的哭声,混于一道,大院里冲出上百个警察,其他地方又来了几卡车武警,棍棒、皮带、水龙头在人群中劈头盖脸落下,天又下起了暴雨,广场上人群渐渐散尽,只有少许受重伤的躺在地上呻吟,几个警察正将他们分别押上囚车,阿丹也同样被反扭胳膊,塞进囚车的后门,阿姣躲在一根路灯柱的边上,大哭大叫“妈妈呀!爸爸呀!”远处隐隐传来那疯女子的哭喊声:“我丈夫没有贩毒,丈夫你回来呀!”暴风雨之后,渐渐掩盖了一切,刚才还是一片喧闹的广场,空无一人,许多鲜红的血迹,任凭雨水的冲涮,渐渐流进路边的阴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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