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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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人们又聚成不同的小群体。
徐文、唐英、金芙蓉、王文贞、李少川到了小池边,一边观花赏草,一边聊天。徐文半倚池栏,不时拂身边桃枝。唐英干脆坐在草地上、王文贞坐在一块石上、李少川立于其侧。金芙蓉在介绍满族人的文学成就,众人听津津有味。
杨红蔓、马刚、李铁山、杨雪贞在石榴丛下。
金芙蓉离我最近,只听她说:“用汉语写长篇小说,写得好的要数我们满族中的两位哩。一是曹雪芹,一是老舍。看来凡事皆后来居上。他们的母语都不是汉语,却写出了那样绝顶盖世的作品。”
石榴丛边传来杨红蔓的话:“我想马君、雪贞所言,似有不足之处,我学诗、学画数年,总以为造福民众,还当在诗、画之外另辟蹊径。”
我们这边有水芳、鲍士奇、木子萍、张武、古丽和我。
水芳身材纤细,脸圆朝气十足,眼含烂漫之光,倚一石柱上,不时仰望天空。
鲍士奇坐在石桌边,方脸显得沉着,双眼深邃。
木子萍微胖,肤色微黯,一付多愁善感之态,坐在水芳身边的石凳之上。
张武身材高大,脸上有股英气,络腮胡更显雄毅,有点古将军的气质。
古丽一如既往,娇美,着长裙,玉腮雪面,秀发随微风飘逸,坐在石桌边,托腮沉思。
我在张武之对面。
因秋气之怡人,海棠之清茂,众人欢洽,而一扫上午之寡欢。
木子萍说:“古丽,你上午提到的事还没有讲,现在可向我们讲清事情的原尾了。”
古丽从沉思中定了神,说:“木真姐的丈夫住院后,因第一刀开错了,第二刀又开得腹腔感染,开了第三刀,人就死了。木真姐还不知哭成啥样子?她来信说,她打算带孩子到科右旗投奔一位堂叔,将自己和孩子的户口变成城市户口,这样能有几份供应粮。我想是对的,供应粮毛把钱一斤。只有这样,母子三人的日子才能混下去呀。”
大家不免嗟叹不已。张武满脸怒气说:“那帮穿白大褂中,有些人连畜牲也不如!我的父亲,就是死于他们的手里。当时我的父亲急性肠胃炎住院,那些护士、医生整天只顾打情骂悄,将另一病人的药与我父亲的药,弄错了,结果两人都死了。将来我有机会的话,真要一把火烧了那些王八崽子。”
旁边有人插了一句:“这都是中南海那帮人的罪孽呀!应该一把火烧了中南海才对头呀!”
古丽继续说:“下葬时,两个孩子哭了一上午,不让人埋棺。埋了棺,孩子还爬上坟头上哭,怎么也不愿离开。想必坟头上尽是泪土了。‘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的意思,我终于可以想像了。”
水芳、木子萍,都悄悄流泪,那木子萍,竟伤心难禁,呜咽声低婉哀绝。此时暮阳奄奄,红霞昏柔,海棠树四周渐生一派黯凉之气。众人有悄悄擦泪的,有不时嗟叹的。
鲍士奇说:“我们应该想想办法,帮她们母子几个。”
水芳说:“我家有个邻居,丈夫患病死了,一个妇女带四个孩子,吃上顿,没下顿的,一到寒天,往往一天只有一顿稀饭,那些孩子个个饿的搭拉着脑袋。我妈还经常拿些粮食给她们。有时我家做些饼子、菜汤之类的,只要有些油味飘出,那家的几个孩子必定围过来,站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朝锅里望,我妈总要拔一点给她们,但终究是力量有限。
那步木真的孩子,如果到不了城市,会不会也像我家几个小邻居那样呢?这样的人家,还常常受人欺侮,有一班存心不良的人往往打这孤儿寡母的歹意,因此门前又常遇到说不清的是非。”
大家又是一阵嗟叹,鲍士奇说:“这样,我们十五人每人哪怕每月省二元钱,也能凑三十元。这三十元钱,基本上够她们母子三人一个月的粮、油、米、面,这样,我们也能尽同胞诗友之情。”
我心想:“我们这十五个人大多来自农村,有几个人买牙膏还得掂量掂量,穿的鞋还是家中姐妹在油灯底下赶做的。”
于是我说:“可能凑不了这么多,有几个同学也实在太困难了。”
木子萍在一边自言自语:“三个人每月吃八十斤,按一毛四分一斤,要十一元二毛,油、盐、菜金,每天按五毛钱算,也要十五元。总共也得要二十六元才勉强。”
张武说:“没事。出不起的人,我代了。反正我家稍好。我几个哥哥都是能干人,一年给我五、六百块钱,没问题的。再说那羊皮、羊毛的生意,我看是有希望的。明日我就写信给苏南那个供销员。”
大家经他这么一说,信心又足了些。于是鲍士奇叫水芳过去把人召集过来,十五人又聚集到一起。鲍士奇把步木真家的困难介绍了一番,提议大家每人每月节省二元至四元。来帮助孤儿寡母。
张武又将自己的情况与想法谈了一遍,最后大家没有意见,一致同意,决定每月八日前收,九日统一交鲍,十日寄出。寄据交古丽存储。
后来有人想起了王雯丽与那个要求入社的俄罗斯族姑娘瓦娜,鲍士奇说:“暂时就这样,她们俩人将来再说。”
至此时,大家才觉疲乏,又有几个人恍悟,道:“两顿饭都忘了。”
天色愈加乌黯,大家决定暂时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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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宿舍,心不能静,复下楼,一人在核桃林中踱步,为步木真家伤心,也有些挂念王雯丽的病情,觉得自己应写信安慰他们,以尽诗友职分,于是转身上楼,写起信来。
给步木真的信是这样写的:
“步姊妹鉴:近闻噩耗,悲伤何极!白衣失职,竟使妇幼遭殃;校院悲风,吹聚无限愤恨。满天愁色,笼照海棠;叶下虫鸣,似皆痛泣。昔日河滨毡下,偶遇荒原蕙兰,谁期饮恨黄泉,犹如娇芳突坠。西向遥看,空见月色黄昏;回首沉思,悯那孤魂独冷。节哀抚幼,姊之重责;悼念亡友,弟之情份。望常通音信,俾我等能知境况,亦可慰良知也。”
信的背后附了一首《五律.悼滕格里兄》:
海棠哪知愁,迎风舞未休。
星天垂黯色,土墓掩风流。
草野娇芳谢,青山翠壑讴。
无心入史册,意气自千秋。
给王雯丽的信是这样写的:
“王雯君芳鉴:屡读暑期佳作,甚感山间夜美。月色非银非水,丛林即露即霖,何其幽清!茶花共绣裙舞回风,池荷并岸柳闻萧怨,万般骚雅!能置身此境,亦人生之至乐也。玉体微恙,时下如何?静心养怡,会当康复。前日一夜新雨,晓来秋红满地,果白枝肥。于海棠丛边,偶得《浣溪沙》数阙,今录此仰望惠裁。”
其一:
好梦难成晓步勤,衣沾湿翠露滢滢,
红榴熟睡枝婷婷。忽感风吹香阵阵。
原来面到海棠鬓,朝光梳理一园清。
其二:
夜雨衔来秋风佳,氤氲一片好林华,
数来惟有几丛花。梧碧棠肥池水寂,
喃喃燕语惜红霞,清风别我赴天涯。
其三:
天露偷偷洗物华,坠红翠减总由他,
长空秋气更无涯。紫竹园边难忘却,
惊心燕子欲回家,棠前风冷卷残花。
其四:
垂柳梨棠闹晓莺,啾啾叫醒一池明,
娇红满地任风轻。香径微沾昨夜雨,
丛枝稍怨露无情,为何摧毁众芳心。
写完,突然想起刚才海棠丛下分手时古丽、金芙蓉、唐英、徐文都面交一信,说是本想寄来,正好顺便。
我一一展读,那古丽的信中有这样的段落:
“雯丽之病,源于积郁。此次暑假返乡,遇一小官吏之子求亲,家中颇动心,因为若成其事,则其家可得钱财之接济,弟、妹也由此而有上学之可能。雯丽本不乐意。无奈对方求之甚急,家中又颇多殷望,其自己久处难断之窘,故而愈寡欢,愈忧郁,愈多病。”
至此,我有些恍悟,难怪王雯丽之诗文皆有不尽怅惆,并微微发出幽兰之气。
金芙蓉的信这样写道:
“天民兄垂裁:久欲回复,皆为冗沉杂务所扰,不得遂愿。暑期中,曾草一纸,因地址遗忘,复因自感言之无物,故不曾寄出。返校以来,专心书籍,前日一场清雨,爽人心臆。遂偕数友人慢步于紫竹园中。
是园也,青青者欲滴,娇娇者如画。茂林修竹,遇雨水而更加葳蕤。心情有所感动,遂成小词一首,呈此以期与兄遥共佳时美境。”
《醉花荫》:
新雨物华常偶遇,醉了青青树。
石径托馨香,鲜绿蕉头,几朵娇红驻。
迎风丛竹藏烟雾,散浓淡真趣。
笑语逐清晨,愿得黄昏,把酒榴肥处。
底下有数行小字:“从前所论及满人孰善小词一事,查阅后,方知纳兰性德亦不失为大家。读其词,如见南唐诸家心性,然过于缠绵,不免多染女儿之态,此我一孔之见,聊供取舍也。至此候教。即颂学安。”
唐英讲了她暑期在故乡湘西山区的感受,说那里诸多人不得饱暖,儿童多上不起学校,偶尔有几所学校,也是竹篱茅舍,土墙草盖,教师既穷得可怜,水平也极其有限,多不称传道、授业、解惑之职。
并说道,将来毕业,一定返至湘西,投身教育。其中有这样的言辞:
“夫教育者,人类文明进步之基石也。不兴教不足以强国富民,欲富强必广兴学校教育。若我辈一人育百人千人,则普天之下,何盲之有。每观山村之贫困,皆知其由教之不兴、制之未改所致。故结同志、促改制、兴教育,乃我之坚志,亦我辈之圣职也。”
读毕,顿生敬佩之心,觉得从前对那位小湘西有些看轻,错将她视为心思散漫的青少年了。
接下来,展读徐文的信,没想到水平更在我上。她的信写道:
“假前接诵华函,尽悉君意。迟复见谅!所询黔地之风物人情,不外中华之一角耳。黔地多山,常年阴雨,百姓居房或为板墙瓦盖,草顶亦极多;苞榖面为主食,不足,多间以土豆、红薯;性嗜辣,故有‘川人不怕辣、湘人辣不怕、黔人怕不辣’之谣;山地多杂树果木,少许平坝,多种秫薯;民贫而衣不遮体,食不裹腹者甚多。
有一事足以令人知黔民困苦之一、二。吾少年时师赵富,一脚残,有子女四人,日以一斤粗粮糊口,年尚缺粮二百斤,其妻欲使子女得饱暖,前年遂谋于赵师,外出打工,不期为骗子诱拐,卖到内蒙五原,一去无音。赵师与四子女惶惶难以终日,常生欲绝之心。去年接五原警方电报,催其领人,赵师为百五十元旅费困迫,谋及乡里亲朋,一年方齐。遂日夜兼程,至五原。孰料其妻已生子,新夫妻感情尚洽,不愿返乡,警方催迫,无奈而随赵师返黔,原家庭又合于一处,然心已离散,其妻常自语道:既不能饱暖我母子,何必留我。每闻此言,师辄抱首垂泪。”
读至此,泪水盈我眼睛。其事发人深思,伤人痛处。其文颇有些桐城派古文的风格。原以为这个贵州小女子不过是一活泼好动的少女,入诗社乃图耳目娱乐而已,至今方知其悯贫困之真挚,爱人类之深切,非一般庸庸学子能够相比。@(待续)
(点阅【小说:海棠诗社】系列文章。)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