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金色的圣山》(三)

袁红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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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六年前--一九八九年,共产党军队血洗北京城那年五月份,珠牡就离开北京,以创作采风的名义,来到西藏念青唐古拉山脉,而她实际是想要寻找贝吉多杰的母亲,想要逼近地注视贝吉多杰的生命之源。由于她只知道益西卓玛是在绵延千里的念青唐古拉山中陪伴苦修僧人,所以,她追寻的脚步便留在了一座又一座雪山上。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在高海拔造成的幻觉中,时间似乎变成一片没有方向感的茫茫的蓝色,珠牡发现自己走在陡坡上,前面不远处,一块巨大的金色岩石从白雪覆盖的山体间突兀地裸露出来,一位苦修者盘膝坐在金色的岩石下。好像是一缕洁白的风将珠牡送到苦修者身旁。那位苦修者灰白色的稀疏的长发纷乱地披挂下来,面容干枯得宛如骷髅;身上只穿一件破旧的羊皮衣,羊皮衣前面敞开,胸前黑灰色的、粗糙的皮肤下,裸露出道道肋骨的轮廓。
苦修者身前有一团用草根和牛粪燃起的火焰,令珠牡像被雷电击中般战栗起来的,是那位苦修者正把自己一只枯枝似的手放在金红色的火焰上烧灼:手指已经被烧焦了,烧裂的指骨呈现出黑灰色,还有缕缕淡青色的烟从手端升起。而那苦修者枯槁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那是欢乐和痛苦都已经凋残了的面容,只有深陷于眼眶内的眼睛如火炭般深红,仿佛象征着燃烧的灵魂。
那位苦修者是怎样开始同她谈话的,谈了多长时间等等,这些细节性的问题珠牡都不记得了,它们好像消融于雪山上那种蓝色灿烂的眩晕感中了。不过,苦修者那像苍白的落日烧红的风一样深长而灼热的声音,却在她的心上烫出一片伤痕,那伤痕疼的时候,她就会记起一位叫“太阳”的猎人、武士,或许还可以称之为游侠。
在藏北,伸展着一片不知有多么广阔的、没有人迹的高原。没有人迹不仅是因为冬天的暴风雪和能冻裂野犛牛头骨的酷寒,不仅是因为夏天那能吹裂岩石的狂风骤雨,更是因为那里太高了,离天太近了--人在那里耽几天,眼睛就会流出血,像狗一样伸出舌头死去。那里有最洁白的雪山,最艳丽的蓝天,最灿烂的阳光,但那是一片属于死亡的土地。
不过,自古以来就有一些敢对着死亡狂笑的汉子--他们都是骄傲的人,驱策黑豹般的烈马,带着令野狼畏惧的獒犬,离开人世,进入那片美丽的死亡高原。因为,他们高傲的头不愿向王公贵族低下,他们铁铸的膝盖不愿在神佛前跪倒。而在那片高原上没有国王,没有神佛,只有美丽的死亡和荒凉的自由,而他们豪迈勇敢的灵魂喜欢纵情狂饮;喜欢搂抱美丽的死亡,在自由的风中起舞,他们也自称是自由的人,他们看不起受贵族和神佛管辖的人。不过,有时他们也会像孤独的鹰--他们总是孤独的,从死亡高原上飞下来,救助穷苦的人,杀死欺凌弱者的贵族。在穷苦人的眼中,在受践踏的人眼中,他们是英雄,是游侠。“我不向国王下跪,我狂跳的心就是高贵的王;我不去拜谒神佛,我燃烧的灵魂就是我命运的主宰。我是无极蓝天的魂魄,我只向圣洁的雪山致敬,我只礼赞金色的太阳--这就是我,比风还自由的人。”--这是那些自由人,那些生活在“美丽死亡领域”中的人赞美自己的歌,也是美貌的姑娘最喜欢唱的歌。
“五九年秋天,共产党的军队占领了我们的寺庙,许多僧人在搏斗中被杀,我们三十多个铁棍僧保护一位年老的上师逃出来后,就在这座山坡下同共产党军队的骑兵遭遇。在一百多名骑兵的攻击下,我们很快只剩下十个人,上师的头也被劈碎。那时,我听到一声从太阳上传来的鹰啸,紧接着,一匹黑色的长鬃马如同怒吼的狮子冲进战场,马背上的武士身披熊皮,长发飞舞,发出鹰啸似的呼喊,他的长刀像闪电从共产党骑兵的身体上掠过。……当时,我受伤倒在地上。从他的脸色、神态和眼睛中,我立刻就认出那位武士是生活在死亡高原上的自由人--太阳将他脸上的皮肤烧焦了,像是黑铁铸成的面容上有一种只属于自由人的骄傲的神态;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看起来像火焰的颜色--那是死亡高原上的狂风在眼睛上刮出来的颜色,而他的眸子像火焰中的黑太阳一样辉煌……他的长刀每一次劈斩都会使刀锋被血染红,很快他就将几十名骑兵从马背劈落在耀眼的刀光中,他劈斩的姿态使人想起长翅燃烧着雷电之火的鹰在扑击猎物。据说,自由人都喜欢凝神注视鹰扑击猎豹的姿态,为的是从鹰的雄姿中感悟搏杀的灵感,自由人的劈斩术都有鹰的魂魄,只有如此,他们才能靠狩猎在死亡高原上存在。最后,他那匹黑马的腹部被炮弹撕裂了,可是,黑马在倒下之前还扑上去咬碎了一个士兵的头--自由人的马都是猛兽,平常总要喝灰豹或者野犛牛的血,冬天还要吃野犛牛的肉,这样,他们的马在死亡高原上狂奔时心脏才不会破裂……共产党的骑兵暂时退走了。我们还活着的七、八个僧人,跟随自由人走上陡坡。过了不久,更多的共产党骑兵返回来,围在这座山坡下,还架起了十几门迫击炮……自由人双手拄着长刀,就站立在这块金色的岩石上,向北方遥望。我知道,他也有一颗慈悲的心,因为我发现,刚才搏杀时敌人的血溅到他的眼睛里,那猩红的血将他眼睛里那轮黑色的太阳烧焦了,烧裂了,烧出了沉痛的伤痕。当时,我不禁低声问:‘你不属于尘世,你是美丽死亡领域中的自由人,你何必理睬尘世的事。’他仍然遥望着北方的死亡高原,回答:‘因为,我给自己起名为太阳……,还因为,我不喜欢这些汉人的眼睛,他们的眼睛不洁净,像生了銹的鼠类的眼睛。他们的目光会把我圣洁的雪山弄脏。’……共产党军队用藏语向我们喊话,要我们投降,否则就要开始炮击。哎--,洗雪罪恶或许要用一生,甚至要几世的转生才能由罪恶的灵魂变成干净的心,可是,由洁净变为罪恶只需要一刹呵--也不知道是谁先站起来,向陡坡下走去。那沉重的脚步声像邪恶的魔咒控制了我们的心灵,僧人一个跟着一个走了下去。不过,他们谁也不敢回首看一眼‘太阳’,那是因为羞愧。我走在最后,尽管羞愧,我还是转身向‘太阳’仰视了。他仍然双手拄着长刀,伫立在岩石上,长筒鹿皮靴好像同金色岩石铸在了一起;纷乱的长发炸裂般地在蓝色的风中飞舞,铁铸的面容上只刻着荒凉的骄傲,不过,他向我们俯视的眼睛里却没有轻蔑,而只有炽烈的悲痛。我知道,他是为人、为信佛的人都会在死亡前失去尊严而悲痛……,噢--,那一刻他真像天神。他不信佛,但他有圣洁的佛性。佛胸前的那个‘卍’形标志就是太阳,而他也给自己起名太阳……。炮弹爆炸了,黑红色的浓烟和火球遮住了那块金色的岩石和‘太阳’的身影。我清楚地看到,不是幻觉,是真的--一只翅膀着火的金羽毛的鹰从爆炸的巨大火球中冲出,飞上高空,消失在蓝天中。金羽毛的鹰,那是‘太阳’的灵魂……我在劳改营中关了二十年,出来后,我就找到这块金色的岩石--‘太阳’的灵魂曾在这块岩石上栖息。呵,我在这块岩石下苦修,想用苦修来融化我心中的羞愧。哎--,那羞愧真像一块肮脏的冰,压在我的心头。噢,你问我为什么要在火上烧自己的手。因为,我此生的命运之灯快要熄灭了,可心中那块黑色的羞愧之冰却还没有完全消融,黑色的冰不消融,我死后灵魂就不能转生--你难道没有看到,我这只烧焦的手上,这烧裂的指骨上正不停闪烁着晶蓝的雷电,这雷电在劈击我心中坚硬的羞愧,已经劈裂了。呵--,让雷电之火点燃我心中羞愧的冰吧!让那黑色的冰块燃烧起来吧!”
在苦修者凄厉哭嗥般的祈祷声中,珠牡走上那块金色的岩石,道道情态刚烈的裂痕使金色的岩石看起来像是破裂的太阳的遗嘱。“噢,在高贵太阳的遗嘱前,我应当下跪……。”珠牡茫然地自语着,在岩石上跪下了,而她的眼睛里却动荡着灿烂而迷惘的祈盼,仰视蓝天。
骤然,比阳光更灿烂的闪光将艳蓝的天空烧成了干枯的黑色,从黑色痛苦的裂缝间,一道曲折闪耀的金色雷电飞落下来。珠牡觉得那雷电劈裂了自己的头颅,一张雕刻着荒凉的骄傲神情的、铁铸的面容--那位自称“太阳”的自由人的面容,在雷电的闪光中,从她头颅破裂的地方闯进了她的生命。自由人那双被灼热的悲怆烧裂的坚硬的眼睛炯炯地逼视着她,长刀流荡起艳丽迷人的血光,无情地刺向她灵魂的最深处,刺向她生命最敏感的地方。在闪耀着火焰风格的疼痛感中,舞蹈的灵感如同金羽的鹰群飞翔而起。珠牡由此在那块金色的岩石上创作出了她的唯一一个男子舞--“鹰”。
尽管那位苦修者并不是她原来想要寻找的对象,那一年她也没有找到益西卓玛,但是,珠牡离开念青唐古拉山脉时,并没有遗憾。这不仅是因为她寻找到了艺术灵感,而更是因为她觉得“鹰”舞中有比艺术更接近灵魂、接近生命意义的意境。不过,珠牡很少跳“鹰”舞,那舞姿的风格太狂放、太刚烈、太悲怆、太锐利、太炫目,那是属于狂舞的太阳的风格,而她每次舞完之后,都会感到心正被火焰焚烧般的痛苦,痛苦得有时都难以用生命承受,都想要通过死来解脱。所以,珠牡只在精神苦闷到极致的时候,只在精神干枯得像惨白的骨架一样的时刻,才跳“鹰”舞--用美的痛苦去击碎黑灰色的痛苦,击碎丑的痛苦。她猜测,在辉煌的喜悦中,她也会情不自禁地跳“鹰”舞,不过,她从来没有机会检验这个猜测。自从贝吉多杰拒绝接受她的心之后,对于她,辉煌的喜悦就变成了天际之外的梦境。
@(待续)
(节自《金色的圣山》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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