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公元1999年深秋
世上万物,唯有心比时间快。暮色苍茫中,柳容乘坐的飞机降落在北京国际机场,但她的心早已经回到北京,化做淡紫的晚霞。一个小时后,当柳容租用的小轿车停在友谊宾馆贵宾楼前高大的石阶下时,冬日深沉的夜色已经垂落。透过车窗望着台阶上那灯光照映得富丽堂皇的宫殿式建筑,柳容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她像受到狼群威胁的雌鹿,无助地蜷缩起身体,躲进计程车后座角落的阴影中——她想变成一缕黑雾,无声地融入浓郁的夜色,哪怕那意味着同人世的诀别。
柳容时常会体验到类似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这类情绪不符合任何逻辑,完全是理性之外的存在。它像梦一样虚幻,又真实得犹如眼睛上的伤痕。柳容觉得,这类超理性、超逻辑的神秘情绪构成的世界,似乎比清晰的理性世界离她的心更近。
计程车司机不耐烦地催促了数次,柳容才打开车门,走出去。呼吸到外面寒冷的北风,柳容对徐铁山的思恋之情才又像漫天雪片飘落。她奔跑着登上石阶,快步走进贵宾楼。一位身穿绣着金色牡丹的艳红旗袍的小姐主动迎向柳容,问明她是来找徐铁山教授之后,便领她穿过金碧辉煌得足以举行国宴的大餐厅,来到一间名为“冬韵”的包厢门前。
柳容深深喘息了一下,轻轻推开包厢门。与徐铁山目光相撞的瞬间,柳容心中多日的思念立刻迸溅成一片令人眩晕的金雾。她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徐铁山的手臂及时挽住她纤秀的腰肢。此刻,柳容才注意到,包厢的基调是华贵的金红色,同“冬韵”这个名字很不相配;只有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表现“独钓寒江雪”诗意的图画。
“这位是北京市国家安全局的张副局长。”徐铁山向柳容介绍坐在餐桌对面的一位中年男人。柳容像没有听清一样望着徐铁山,有些困惑,也有些惊诧。这时,张局长手指短粗的胖手已经热情地伸到柳容面前。她十分勉强地用指尖碰了一下张局长的手,并厌恶地觉得自己好像触摸到了印度尼西亚热带丛林中食人蜥的潮湿的皮肤,尽管她从未去过印度尼西亚,也从未见过食人蜥。
在柳容的印象中,只有那些热中于窥视别人隐私的人,只有那些愿意以独裁权力意志做为自己唯一灵魂内容的人,才会选择专制政体下的秘密警察这个卑鄙的职业。今天,面前这个秘密警察官员也没有能改变柳容已有的印象。张局长是秃顶,几根稀疏的长发被精心地涂上高级发胶。裸露出的头皮呈现出黄褐色,使人觉得他的头是用某种木头雕成的;他的眼睛虽然闪烁着阳光般的笑意,但仍然遮不住眼睛深处冷酷的神情——只有把人完全当做一块低贱的物来理解和审视的眼睛,才会有那种接近于食腐尸的兽的冷酷;他没有什么个性的面容显得十分自信,不过,他的自信似乎与灵魂完全无关,而只是来自于专制权力的垂爱。柳容产生了一种感觉:张局长是一只披着自信硬壳的大甲虫,如果将权力赐予的自信的硬壳剥去,真正属于他的生命的,只是一团黏乎乎、圆滚滚的柔软而难看的肉。
张局长指令著身形迷人、发髻高耸如古代皇宫侍女的小姐,在自己面前摆好三只色泽晶莹温润的白玉杯,并斟满少女心头滴落的血一样艳红的葡萄酒。然后,他对徐铁山说:“今天为您送行,我要敬您三杯酒。”说着,他用手指掐住一只酒杯,高高举起。柳容却觉得,那形态玲珑优美似艺术品的白玉杯,被张局长短粗难看的手指侮辱了,那只手显得粗俗而凶残,仿佛是属于杀猪屠夫的。
“第一杯酒祝愿我们今后的合作更加成功!”张局长将艳红如血的酒倒进紫色的厚嘴唇里,高声说:“上次您访问台湾回来写的那份关于台湾知识分子状况的分析报告很有价值——只有您这样知识渊博的人,才会做出那么深刻的分析。”
只在心的一次震颤中,时空就转换成另一个参照系。柳容突然变得极其清醒而冷静,就像一块寒冰般的理性。而那理性间出现了一个猩红的判断:“徐铁山是一个卑鄙的告密者。”
张局长又举起第二杯酒,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这杯酒祝您在学术和事业上都继续发展,前途无量——我们会从真诚朋友的角度给您强有力的帮助,就像这次您最终被选任国际大法官一样。”
柳容稍稍侧动一下身体,让徐铁山的头颅进入自己的视界。她双眉微皱,似乎正试图穿过万年时间的重重雾障,看清什么。徐铁山清瘦的面容间依然覆盖着高贵、优雅的神情,不过那种高贵和优雅显得很艰难,似乎只要有苍蝇振翅那样一丝震动,就会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徐铁山的脖颈也像往常习惯地挺直着,不过,柳容发现,被条条皱纹切碎的、灰白的皮肤,使挺直的脖颈显得很脆弱,就像一段干裂的没有树皮的朽木。
“您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叫‘冬韵’的包厢吗?——因为您的一头白发太有韵味,太美了。冬天最美的就是雪,您的头发真可以说是‘雪白’。所以,您的头发就是冬天韵味的象征。”张局长显然是为自己还有能力表现一些诗意而得意洋洋,柳容却觉得他此刻特别像一只附庸风雅的粗俗的猪。
“所以,我这第三杯酒祝您身体永远健康,男人的魅力像永不沉落的太阳!”张局长咧开嘴,露出有些淫荡意味的笑容说。
“可,这是一个丑陋的冬天。”柳容机械地说出这个理性的判断——她的心已经死了,而理性还活着。她的声音冰冷而锐利,仿佛要把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布满血锈的铁幕之上。柳容变得极其苍白的面容像一座飘散出炫目寒意的雪雕,使包厢内金红色的基调都失去温暖的韵味。徐铁山有些尴尬却又依然顽强地让从容优雅的微笑飘拂在自己的唇边。张局长目光凌厉地瞥视了柳容一眼,那目光就像从鳄鱼的眼睛上迸溅出的凶残闪光。柳容觉得,张局长此刻的目光能够看透重重物欲,但却看不透她的心,因为,张局长的眼睛是精神之外的存在,它没有能力理解精神丰饶的心。
在这个空间里柳容已经成为多余的人,不过她并没有离去。这一方面是由于她正处于可怕的感觉中:仿佛自己的身体是内部已经完全震裂的瓷偶,只要稍一移动就会崩溃成满地碎片。而柳容不愿意在此刻崩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还有一个铅灰色的愿望——她要听到徐铁山亲口承认他是“告密者”
晚宴之后,由北京国家安全局的车队送徐铁山去国际机场。徐铁山和柳容乘坐的奥迪轿车前面有警车开路——这是安全局对徐铁山的特殊礼遇。张局长则坐在后面的一辆警车中。
“我本不想让你同他们这类人见面。可你回来得太晚,不这样,我临行前就没有机会见到你了。真是想你,想得心都干枯了。”徐铁山终于艰难地撕裂了铁黑色的沉默,前面那辆警车顶上闪烁的警灯映出他的面容,好像他脸上皮肤的色彩在不停迅速地变换。
“你是一个卑鄙的告密者吗?”柳容知道是自己在说话,但她却觉得那声音同她完全无关,而是来自于一轮被雷电殛裂的落日。
“我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不过,你必须明白,在专制之下,只有同权力合作,你才可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才可能为社会和人类做一些有益的事。”徐铁山语调激动地说,他略带嘶哑的声音中似乎飘出几丝陈旧的痛苦,“五七年我也遭到过当局的整肃。许多知识分子都死在流放的荒野间,死在服苦役的矿井下。他们的死毫无价值,只意味着生命变成一堆垃圾。我是幸运者。我活下来了,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中国的政治权力是一台绞肉机,它会绞死一切不赞成它的存在的人……至于谈到卑鄙——中国人已经是道德之下的存在,在这个民族中做任何事都不必脸红,因为,卑鄙和高尚之间的界限在中国人的心中早就不存在了……。”
柳容没有兴趣听徐铁山论证“告密者”的逻辑合理性。对于徐铁山,柳容向来只从超理性逻辑的、纯粹生命美学的角度来审视。“通过卑鄙方式实现的价值是丑陋的;‘告密者’是猥琐的小男人。”柳容无声地说。而这个结论已经足够使她厌恶徐铁山,就像厌恶一边跳脱衣舞,一边响亮放屁的、干瘦的老男人。
飞机起飞前几分钟,车队到达了机场。当徐铁山走到贵宾登机口处时,竟然还转身挥手告别。柳容突然想到,如果几十年前在当局的整肃中徐铁山年轻的生命就凋残了,如果那时他就高傲地挥手同生命告别,那么,他的命运虽然悲凉,但却能够融入苍茫的美感中。
柳容拒绝张局长要送她返回城里的好意,独自走入阴云下的夜色。天上飘起雪片。柳容下意识地想:“……徐铁山乘坐的飞机已经起飞了……夜空或许都会被‘告密者’卑鄙的生命污染。噢——,难道这漫天飘落的白雪都是无耻的谎言吗?!”这是那个夜晚柳容最后一缕清醒的思绪。然后,她便陷入了无意识状态,像一个活尸蹒跚在茫茫的风雪间。她唯一的生命感触就是,自己的肺变成了生锈的铁片,每一次痛苦的呼吸都会发出刺耳的声响;而能够呼吸到的只有纷乱飘舞的黑色雪片。
@(待续)
(节自《回归荒凉》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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