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墙的监狱 (9)

——中国生存现状白皮书
夏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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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囚禁的时间

作为意识监控器,电视的最明显作用之一是对时间的挟持,对记忆的鞭打。经由不断重复播放的历史纪录片,人们被绑架在某一时间断层,某一早已成为过去式的民族危机里,而生出一种时间停滞的幻象。尤其在偏远的乡镇,时间永远停驻在解放、抗日战争甚至康熙乾隆的清代,让那个时代的(伪)危机消解了我们个人生命当下切身的危机,以及我们自身的悲惨情境。这种选择性的集体记忆在长期的灌输下使人产生一种时间错位的幻觉,不同的时间断层被粗暴地接续在一起,再加上对于了解底层真实的渠道的封锁,产生的结果是人们逐渐对自己所生活的当下缺乏一种完整的掌握,缺乏一种敏锐的认知切入点。通过密集的时间机器之运作,电视监控器扰乱了人们经由历史及时间自然的流动而达到自我认识的道路。

当然,我们永远可以站起来,把电视关掉。然而不可低估这种长期施行的,国家机器对记忆的挟持所造成的心理作用,也不该高估我们自身的自制力,或是对于这座时间机器所施展的催眠术的抵抗力。一种激越的大民族主义正是在这无意识的长期灌输下被铸造出来的。当人民被强迫长期面对属于过去的民族危机,一种强烈的民族情感便不可避免地伴随着这危机感而生。

在一个多重的真实相互抵销、撞击的社会,以不断移动的影像编造另一个伪真实的电视扮演了吃重的角色。正因为每天发生的,真正的事件被即时掩盖,电视在大量的筛选后所呈现的无害的、伪造的事件加强了它对社会意识的破坏力。在一个灵视的时刻,电视所呈现的伪真实在观者的眼里成为一种恐怖,它和我们所生活的真实之间存在的荒诞差距造成一种呕吐感。

然而无法否认,长期的压迫形成了必然的麻木。当我们进入后谎言时代,为了生存,我们对电视里的谎言生出了免疫力。这天大的谎言超过了理性的界线,成为疯狂的一部分。为了遮蔽这疯狂,我们对待谎言的方式是和它融为共生体,把自己放在真假的边界地带,成为谎言的自动载体,和它和平共处。以一种无以名之的自虐,我们允许谎言成为真实,把我们吞噬入它巨大的机器内部,让我们成为这疯狂的一部分。如同一场幻术,在狂人和所有的人一样吃了药,痊愈之后:“看,所有的狂人 – 狂人都消失了。”

这就是我们赖以为生的状态。这就是我们的疯狂。这也就是所谓后谎言时代的真相。以一种消极的不抵抗、“假装上当”的策略,我们允许谎言成为包裹自己生存空间的,呼吸吐纳的空气。无论多么“清醒”,无论自认和它保持多么嘲讽的距离,不能否认的事实是,经过这呼吸的甬道,谎言早已无法避免地成为我们自身系统的一部分。

在真正的历史事件被伪造的、无关大碍的事件取代后,造成的后果是一种集体失忆症。六四占据着这集体失忆症的核心位置。在天安门广场上,每年敏感时期例行的消音、捉人的速度和那一夜广场上及长安街六部口附近的血迹、弹痕、坦克履带的痕迹被掩埋的速度等同。以无意义的新闻、外交仪式、丈量时间刻度的国家会议,国家机器企图把在全国每个角落随时随地发生的真正事件埋葬。以同样的手法,它把真正重要的历史从人们的记忆和认知的渠道里抹除。

直到现在,关于文革的许多事件依旧是禁区,而一些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人物(如遇罗克、赵紫阳、刘宾雁)也成为国家机器蓄意从人们记忆里抹除的名字。当一整代流亡的作家、诗人从国内的认知领域里消失,他们的作品无处得见就如从不存在,这件事所产生的影响是不可轻估的。人们将失去藉以界定自身的文化和历史脉络里十分重要的环节。人们将无法完整地,深刻地,负责任地界定自身。他们将成为脑子里永远有一块空白的,患失忆症的人。

促使前苏联解体的触媒之一,正是由一群年轻的知识份子发起的,要求纪念并翔实记录史达林时代被迫害致死的人们的运动。这个呼唤记忆的“纪念运动”揭示了记忆的必要。如波兰诗人米沃许所说:“记忆是我们的力量。”从收集史达林时代的迫害事件开始,到走上街头要求人们在请愿书上签名,“纪念运动”很快升级,成为遍布苏联各地的硕大群体。

在另一层次上,史达林时代被捉去挖建莫斯科-伏尔加volga运河,在极度恶劣的情况下饥饿劳苦而死的五十万囚犯同样被纪念着。他们的一部分家属在许多年后结集在河畔,流着泪把死者的名字和写给他们的信放入玻璃瓶中,注视一个个瓶子逐水而去。他们是这样解释自己的行动的:“或许人们会拿起这个瓶子,知道这些人曾经存在。他们会记得这些名字。”“我们把所爱的人的名字送入未来。把他们的名字写在水上。”这简单的行动本身揭橥了在一个一笔勾销人的生命价值的极权国度,仅仅是提及一个名字,仅仅是呼唤一个在基本物质和尊严被剥夺下过早消失的生命,具有不可磨灭的意义。凭借着这样的行动,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的价值被恢复了。

对于个人生命的纪念,或许我们可以说,是促使前苏联解体的各种相互撞击的力量中十分重要的一环。索忍尼辛的著作在被禁三十年后在苏联再度出现,以及沙卡洛夫的逝世所引起的全国性的肃穆哀悼,都是1991年由于军事叛变失败而导致的苏联共产党解体的催生剂。这些现象显示了在俄罗斯,个人 – 尤其是具有道德能量的个人 – 生命不可诋毁的重量。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我们更能理解为什么苏联的改革是以政治的民主化,以成立人民议会开始,以及为什么这个由戈巴契夫开始的,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很快就在人民、矿工、知识份子的加速推动下成为自下而上的政治运动,并且终于在莫斯科妇女把鲜花插入军人的枪管里这个人性胜利的伟大时刻,一举瓦解了共产党政府。

在和苏俄一样幅员广大,共产专制深入骨髓的中国,需要类似的来自个人的力量。需要汇聚来自无数个体的力量,把囚禁民族记忆的栅栏和掩盖真实事件的帷幕冲垮。每一个民族必须完成历史分配给自己的命运,而没有一个民族的道路是和另一个民族雷同的。在中国,一场瓦解共产党的运动已展开。在这巨大,充满了时代断层和社会矛盾的国家,事件的丰富和爆炸性正在以无法阻挡的速度增加。在近年来一波接一波民间维权运动的冲击下,虚伪真实的外壳已被撕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罅。记忆 – 历史的和当代的,已浮出了此前囚禁它们的伪真实地表。捉襟见肘的共和国国家机器开始和人民一起,看见了自己黑暗的底部。

事件的反扑

在蕴藏着丰富历史记忆的天安门广场,2005年秋天,每天有上百人冲国旗。她们被穿绿色制服的公安捉、打、抛掷在空中的画面裸裎在中外游客眼前,被各色相机、摄像机记录下来,传到不设疆界的网路上。共产党雇用了多少名公安来掩盖这就在它脚底下如同滚水般沸腾的,真正的事件?为了维系早已破裂的空壳,国家机器把真正的事件和事件后面的人驱赶、囚禁,企图打造一个干净的,越来越没有人相信的表像世界。在多方的冲击下,很明显,这个表像世界已接近了末日。

越来越无法掩藏的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后极权主义已经抵达,甚至穿过了自己的临界点。支持这个事实的征兆是无数大大小小的事件熔岩一般,海涛一般涌现,冲破了表像的外壳。股民卖器官,农民卖血,冤民跳楼,煤矿工人写遗书,信仰者绝食—-所有这些属于个人的小故事汇集成一个巨大的故事,冲击着滨临最后关头的共和国。原本在底层世界涌动的平行结构以不断加强的力度猛烈冲击着表像世界,把属于我们的黑暗真相呈现在日光下。从封锁不住的网路空间到国际媒体,从农民、工人的生存窘境到重现在广东汕尾红梅湾东洲村的坦克,中国惊人的真相正在以更大的深度和广度进入世人的视野。

在这里,或许我们可以思考一个与共产极权末日有关的悖论:施加在肉体上的暴力与精神虚无化的两极对立。如果在对于社会整体的制约上,精神的虚无化比肉体的暴力形成更大的威胁,那么当对人民肉体的施暴,当对人民的杀戮浮现在台面上,甚至无法不让这赤裸裸的暴力呈现在外人的眼前,我们是否可以说,精神上的虚无化也就相对地削弱,甚而至于消灭于无形。

然而我们遇见了一个难题:回顾历史,正是在六四坦克之后,中国陷入了精神上的虚无。这是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多么耻辱的事实:一切正如邓小平所打的如意算盘:“杀二十万人换二十年的稳定”。这因此意味着和上面完全相反的一种可能:对待肉体的极度暴力将再度击溃精神。如何判断这两种可能?

首先我们可以确定,在这十六年间,中国社会已突破了经济改革前的封闭状态。讯息的传递变得瞬息化、同步化,网路空间更使讯息封锁成为过去。如六四时默默死去、失踪的人在今天将通过不同的见证而被人们纪念,任何国家机器的罪行也将被及时曝露在世人眼底。火势必穿纸而出 – 为了在世界上站稳脚跟,共产极权已不可能重蹈野蛮的覆辄而不付出代价。与此同时,国土上烽火四起的民间维权运动已进入共产党的辞汇。这意味着此前的“人民暴动”已在整体环境的变迁下正名为不可诋毁的民主运动,就连国家机器也被迫据此而命名之,从而(无论多么不愿意地)被拖入历史进步的潮流。一个称呼自己镇压的物件为“民间维权运动”和称之为“暴民”的国家机器,这两者之间,无论其在表面上如何根源相继,事实上已在时间的带动下默默发生了质的变化。

同样的,在各地燃烧,为了生存的草根运动和1989年主要以北京及各省学生为核心的民主运动有着本质上的差异。散布在全国大地上的农民、工人不似为了理想而绝食的学生,却是为了面包挺身而出,没有退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和历史上各朝兴亡多是老百姓为了温饱揭竿而起的潮流是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很难以为肉体上的暴力会迫使精神再度萎靡。在这个历史阶段发生的,首尾衔接如海潮汹涌的维权运动不牵涉六四时精神层面上的诉求,而纯粹是对自身基本生存权的要求。当这样的要求受到了无情的镇压时,在精神已被虚空化的情况下,当生命再度受到胁迫,没有了任何的立锥之地,已死的精神将为了最后的生存而如灰烬里浑身奔腾着火焰的凤凰昂然升起,奋力一搏。

这正是共产党如今身处的困境:它已穿越了自身极权的极限,抵达了自我瓦解的地域。共党幽灵拆毁一切,践踏一切规则的自我保存原则把它领到了毁灭的悬崖前。对于自身不可避免的土崩瓦解的命运怀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 – 这个生命处于极度匮乏状态的人所特有的心虚,随同由之而生的一系列非理性、非法、失态的行为,终将使它的毁灭成为真实。

我们现在需要的,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个普通的,然而将成为一件掀起惊涛骇浪,把虚假的真实彻底捣穿的历史事件。一件发生在如你我等小老百姓身上的事件。一个在公车上众目睽睽之下被售票员掐死的小女孩。七个爬到高楼顶上集体自杀的冤民。一个无法被罢免的村长。一具在检验前被勒令迅速焚毁的尸体。为了同一个目的重返的坦克。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具有道德力量的人。

是无数具有道德力量的人。(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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