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治国:自由的落日何时升起?(四-2)

(长篇评论 连载四)

党治国

《自由在落日中》 袁红冰着

四,铁骨倚冰心,娥眉齐须眉

白 红 雪

白红雪来到内蒙古,是在验证一个前世的宿命。小说开头,潮洛蒙活佛目睹了白红雪和格拉前世的最后时刻是如何融入了殷红的虚无的,并且接受了某种朦胧的嘱托。

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潮洛蒙在额尔古纳河沐浴之后,盘膝进入他最后一次冥想,和生命诀别。就在他心脏的跳动犹如远去的脚步就要消失的时候,一阵急骤的枪声又把他唤回尘世。

他看到,红穗的鼠尾草纷乱摇曳起伏的地平线下,跃出了一匹黑豹般的蒙古马,一个年轻的女郎低俯在飞奔的烈马上,银色的裙幅如同狂风中的雪雾在飞旋,飘舞的黑发宛似燃烧的夜色,而她胸前仿佛紧搂着一团金色的阳光。紧接着,潮洛蒙发现,一队身穿张作霖部队的灰色制服的骑兵,像狼群一样,在那位女郎身后追踪而来。

在狂奔中,那位女郎很快接近了额尔古纳河的峭岸。潮洛蒙也看清了她的面容。女郎那波光盈盈的秀长的美目像是额尔古纳河的银色激流,优美的嘴唇宛如怒放的罂粟花般娇艳。她胸前紧搂着的那团阳光原来是一位身穿金色蒙古袍的青年,青年胸膛上的殷红的血迹,仿佛是灿烂的阳光中涌出的雄性的诗意。

女郎刚刚纵马跃上额尔古纳河的峭岸,又震荡起一阵枪声,而她的肩头骤然迸溅出一片艳丽迷人的血雾,紧搂在她胸前的青年的身体立刻从她折断的花枝般无力垂下的手臂间摔落下去。那位女郎从狂奔的烈马上跃下,想把青年重新扶上马背,可是,她那受伤的手臂却无论如何搂抱不住青年岩石一样沉重的躯体。于是,她竭尽全力将青年搀扶起来,使他挺直的身体靠在一株白杨树银色的树干上。女郎那银色激流般的秀长的眼睛,轻蔑地转向后面,扫视了一下那群渐渐逼近的士兵。那群士兵正狂叫着要用她丈夫的人头去领赏。女郎重新骄傲地转回苍白而秀丽的面容,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蒙古短刀。她美丽的眼睛里震荡着疯狂的悲痛,直视着青年的眼睛,猛然把蒙古短刀刺进青年峭立的脖颈,并且开始用力地切割起来。

山泉般的血流从青年脖颈间喷涌而出,立刻又在灰蓝色的疾风中破碎为猩红的血雾。就在青年的头颅即将被切割下来的瞬间,他的目光突然转向了潮洛蒙。透过猩红的血雾,潮洛蒙看到,青年的眼睛呈现出落日般的紫色,而那双眼睛深处闪耀着一缕疯狂的雄烈的情调,就如同刻在紫色落日上的一道锐利的雷电,一道淡蓝色的伤痕。

潮洛蒙觉得,那瞬间的对视,似乎比千年还要长久。他灵魂中那片纯净洁白的虚无意境,被青年眼睛中那疯狂的雄烈的野性劈开了,而从裂缝中涌出了殷红的猛兽之血。尤其令潮洛蒙震惊的是,青年那锐利的目光似乎把一个飘散着浓烈血腥气的嘱托深深地刻在了他荒凉的心上。而且,不知为什么,潮洛蒙感到,如果那紫色落日上的伤痕不能愈合,他就无法抹去那刻在他心上的嘱托。

美丽的女郎终于将青年的头颅割下来了。她仰起面容,双手高高捧着那黑发像烈马的长鬃一样飞舞的、青铜色的头颅,以狂饮美酒般的姿态,用干裂的红唇纵情亲吻在青年那依然炽烈瞪视着的眼睛上。然后,她把爱人的头颅紧搂在胸前,跳上马背,银色的长裙狂乱地翻飞着,纵马跃入了额尔古纳河的波涛。

那年秋天,一首苍茫、悲怆的“嘎达梅林之歌”,在蒙古草原上飞翔起来。从牧人的传说中,潮洛蒙知道了那位青年叫嘎达,那位女郎则是嘎达的妻子木丹。而在他们的鲜血飘洒过的地方,两朵野百合花在秋风中生机盎然地盛开了,一朵殷红,一朵银白,银白的花瓣上有一缕淡红。从那以后,每年秋天那两朵野百合花都在额尔古纳河的峭岸上怒放。尽管花期只有短短几天,花姿却美丽动人,一直持续了十多年。而在二十二年前的秋天,那两朵野百合花刚刚开放,飞来一只孤独的鸿雁,啄下白百合,衔着飞向云雾迷茫的南方。第二天,红百合像一团被风吹干的火焰,在深红中死去了。潮洛蒙知道,按照佛教的轮回学说,野百合一定转生为别的生命形态了。他继续着自己的生命,只为了完成那朦胧的嘱托。

二十二年后的1965年,潮洛蒙遇见了色斯娜,“她会是我的白百合吗?”但当他们的眼光相遇,他想:“这不是我的白百合。白百合的眼睛像彩凤一样秀长……而她的眼睛像野鹿的,里面有金色太阳点燃的黑火焰。”

白百合,也就是木丹,转生到了印度尼西亚,却被抛弃在咖喱岛海岸的悬崖上。她的养父,一位印尼华侨富商,收养了她,为她取名白红雪。十三岁那年的一个深夜,她做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梦。六年前,她跟随养父回到中国大陆。为了追寻那个难忘的梦境,她才来到内蒙古高原。

她在梦境里置身于一片深秋中的北国的荒原,她一人走在野花摇曳的沉寂的旷野上,灰蓝色的风从紫雾弥漫的天边送来一缕苍凉悲怆的歌声。她觉得那歌声是深红色的,像干裂的血迹的色泽。她追寻着那歌声,走上了布满破裂岩石的高高的峭岸。峭岸旁现出一座洁白美丽的佛塔,就像是白银铸成的古代蒙古勇士的战盔;峭岸下是一条宽阔的蓝白色的激流;远处,紫红色的落日正沐浴在银色的波涛中。接着,她看到一只金色的雄豹蹲踞在巨大的日球上,雄豹向她凝视的锐利而冷酷的目光中,如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难忍的痛楚——雄豹那青铜色的目光在她心底里烧灼出一片带着火焰神韵的灿烂的伤痕。

养父回到中国大陆,是因为身患癌症,他要归根在故乡厦门。他劝白红雪不要同他一起回大陆:“那是死的时候才能回去的地方,……而你还要活很久很久。”为了到遥远的北方寻找那少女的梦,寻找梦境中苍凉而悲怆的歌声,她和养父一起乘船离开了她长大的地方。

回大陆的第二年,白红雪考入中央民族学院音乐系。生活在共产党权力确认的惟一哲学真理——唯物主义理性的沉重阴影中,白红雪发现自己的精神似乎也逐渐枯萎了。她甚至感到,为了追寻少女的梦境来到大陆,是荒唐愚蠢的事情。这里是物性的石块堆积成的世界,这里没有给灵魂留下一丝余地。

一个初秋的傍晚,白红雪听到从男生宿舍一扇敞开的窗口传出一个男子深沉的歌声:“南方飞来的大鸿雁啊,不到额尔古纳河不降落;造反起义的嘎达梅林啊,血雨飘洒,是为了蒙古的草原……”她停下脚步,明确无误地辨认出,那就是她少女时代梦境中飘落的金色雄豹的旋律。这男子是她的同级同学,美术系三年级的阿木古楞。他们很快就相爱了。在深秋的最后日子里,他们登上了燕山山脉陡峭峰脊上的长城,阿木古楞在她身后唱起了“嘎达梅林之歌”,歌声中飘落着浩荡的思乡之情。

那天晚上回到学院后,白红雪立刻把自己关进琴房,如醉如痴地开始了她的毕业作品的创作。创作进行的十分顺利,因为,白红雪觉得她是在描绘刻在自己灵魂上的美丽的伤痕。等她写出最后一个旋律的五线谱,并在乐谱的首页以狂乱的笔触写上“嘎达梅林交响诗”的标题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在1965年中国新年中央民族学院的音乐会上,“嘎达梅林交响诗”由学院乐队第一次公开演奏,获得了轰动性的效果。几位教授联名向音乐奖评委会推荐“嘎达梅林交响诗”,录音带和磁盘也开始公开销售。但是“嘎达梅林交响诗”却被禁演了。公开的理由讳莫如深,私下的消息则是:“嘎达梅林交响诗”被禁演,是因为文化检查当局认为这个作品“有明显的宣扬蒙古民族分裂主义的倾向”。

白红雪和阿木古楞回到内蒙古,便感到她与阿木古楞之间的不适合。她注定只能与格拉世世相爱。而格拉却是阿木古楞的朋友。看到阿木古楞身上蒙古人的气味越来越淡薄,在阿木古楞和白红雪的婚礼上,格拉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和阿木古楞诀别。

格拉走到阿木古楞面前停下了,他逼视着阿木古楞的眼睛,冰冷地说:“我不是来参加你的婚礼的,我是来同你诀别的——用我的血来同你诀别!”说完,格拉猛然从腰间拔出一柄蒙古短刀,毫不迟疑地将刀锋深深地刺入了左边的手臂。接着,他让急涌而出的罂粟花色的鲜血,流入一只空着的高脚玻璃杯。等殷红的血从杯口溢出之后,格拉举起了斟满鲜血的酒杯。

“你已经不配同我对饮鲜血了,因为,你的血已经变得苍白了,变成黑色的了——你已经没有蒙古男儿那美丽落日一样深红的血了!”格拉逼视着阿木古楞,咬着狼一样的雪白的牙齿说。但是,他的眼睛里没有轻蔑和嘲弄,而只有冰冷的痛苦。

刚才,当格拉向他们走来时,白红雪的眼睛里就闪烁起痛苦而绝望的光亮,然而,她苍白的面容上却显出从未有过的、高贵的美感。此时,她的目光中交织着骄傲而又悲怆的神情,直视向格拉。突然,白红雪走上一步,从格拉的手中夺过那柄蒙古短刀。

“你要看吗——我心中的血与内蒙古高原上的落日一样殷红!”白红雪的声音如同被火焰烧灼着似的急剧地颤抖起来,凄厉呼喊般地说。紧接着,白红雪用双手倒握住蒙古短刀的刀柄,像是在疯狂而炽烈地搂抱那寒光闪烁的锋刃一样,将锐利的刀锋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在白红雪的身体就要摔落在地板上时,格拉扔掉手中满溢着自己鲜血的酒杯,以猛兽一样敏捷的动作扑上去,用手臂托住了她的头颅,同时,格拉也随着白红雪摔倒的身体,蹲跪在地上。

白红雪躺在格拉的怀抱中,她银色激流般的目光闪耀着格外艳丽的深情,仰视格拉的面容,像是在凝视着一个圣迹。从她胸口涌溢出的血,如同一片片深红的恋情飘洒在格拉淡黄色的蒙古袍上。白红雪觉得,她仿佛是依偎在金色的落日身旁。当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朦胧时,她无声地自语了一句:“我终于躺在你的怀抱中了,我的血终于染红了你峻峭的生命……。”白红雪苍白的唇边浮现出一个凄凉的、但却宁静的微笑。

白红雪虽然与阿木古楞举行了结婚典礼,他们的分手却是必然的,正如她与格拉的相爱也是不可避免的一样。在他们前世死去的额尔古纳河边,他们的身心结合在一起。夏末的一个黄昏中,他们走上额尔古纳河陡峭的河岸。在突然袭来的暴风雨中,在劈裂岩石的雷电中,在击破了格拉额头的猛烈冰雹中,他们疯狂的作爱达到了绝伦的意境。在这里,勇敢、爱情、美丽、野性以及河岸、草原、岩石、雷电、风雨等等,好像全都融为一体,使冲决一切束缚的自由得到尽情的释放,于是生命、心灵与浩瀚的宇宙合一了,白红雪在这种无二的幸福中眩晕了……

就在那一刻,白红雪仿佛听到,从她生命的天际之外,从那美丽、圣洁、殷红的虚无的辽远处,飘来一个华美绝伦的、悲凉的旋律。她屏住了呼吸,觉得心像一只灰蓝色的孤独的鸿雁,飞向那失落在殷红虚无中的遥远的旋律。

那天深夜,风声如浩荡的长叹。白红雪坐在通红的牛粪火旁,写出了她命名为“蒙古之魂”的交响曲的主旋律。

身心交残的阿木古楞,生命似乎变得比死亡都空洞。舞蹈家乌云走进了阿木古楞的卧室,望着他那枯萎的灰白色的纷乱的头发,哀伤地叹息了一声,对他说:“色斯娜告诉我,你不愿意见任何人,可是,我不得不打扰你——前些时候,白红雪给我寄来了她新创作的交响乐的乐谱,交响乐的标题是‘蒙古之魂’。她还托我把乐谱复制一份交给你。她信中说,希望你把这支乐曲当作她献给你们之间已经死去的恋情的花环。” 阿木古楞在大学时,是学生业余乐队的马头琴手。“就让我在痛苦中遥望美丽的诗意吧……。”阿木古楞这样想着,半年来第一次打开了带着灯罩的台灯。他显得有些激动地向乐谱注视了片刻,然后,把马头琴支在身体上。

乐曲的旋律如同从辽远天边刮来的紫红色的浩荡长风,沛然涌进了阿木古楞洞穴般黑暗的灵魂。他忽然觉得,自己干枯、苍白的心,迸裂开道道猩红的伤痕,沐浴在漫天的血雨之中;又觉得,自己的心上竟长满了狮鬃般的灰白的长发,那灰白的长发忘情地缠绕着紫色的风,在银灰色的草浪上狂乱地飘荡。

乐曲的旋律苍茫时,宛似浮现在天际的茫茫云海;高亢时,如同峻峭耸立的云端之上,那辉映着金色的阳光狂歌醉舞的雷电。阿木古楞目光变得锐利而炽烈了,犹如在炫目的刀锋上燃烧的血迹。他感到,他关于生与死的思考都显得极其琐碎,极其微不足道,只有旋律中那超越于生死之上的、狂放而浩荡的美感,才是生命的意义;以前使他忧郁的现实的理性逻辑,也变得极其不真实,只有旋律中那仿佛在虚无之前高傲而自由地飞翔的悲怆、华美的诗意,才是生命最深处的真实;人类对于存在和永恒的渴望,都显出物性的丑态而不值一顾,只有历史被艳丽的激情点燃的、野性的瞬间,只有苍白的虚无被高贵的生命之火烧灼成殷红色的时刻,才是唯一属于生命的意义。

白红雪在大学创作的《嘎达梅林交响诗》被禁演,在内蒙古额尔古纳河边创作的《蒙古之魂交响乐》,进一步遭到共产党政权铁与血的镇压与屠杀。她的生命仿佛注定属于自由,要迎战野蛮的极权专制。她目睹了对《蒙古之魂》演出会的血腥屠杀,她亲身参加了“自由之魂”的劫狱暴动。最后,在额尔古纳河岸上,在潮洛蒙的见证下,结束了他格拉一两世爱情的美好轮回,使生命走向殷红的虚无,融入璀璨的落日。

身后,格拉抽出战刀时的坚硬、炫目的声响,使白红雪缓缓地转回了身体。她发现,格拉正双手拄着长弧形战刀,向弥漫起雪雾的天边凝视。一队追踪而来的骑兵,以集密的队形拥挤在一起,出现在飞舞的雪雾中。士兵军装的绿色令人想起食人巨蜥的身体的色调,闪烁在战刀上的幽暗蓝光像是一只只阴郁、残忍地窥视的兽眼。

白红雪明白了,命运之路已经走到尽头。也许是为了在即将开始的搏战中能清晰地辨认出格拉,白红雪从系在腰际的嫣红的绸带上撕下一条,走到格拉身旁,以深情的动作,将那缕绸带为他系在浓密的黑发飘垂的额际。这时,她听到了格拉那色彩深红的、冷峻的话语声:“额尔古纳河的激流就在你的目光中!”

于是,白红雪的眼睛里流荡起了盈盈的光波,她用宁静而绚丽的语调,轻声说:“你一定要再回到我身边来,我想搂抱着你死去。否则,我眼睛里的激流也会冻结的——那就不美了……。”

格拉的呼啸如同从骤然迸裂的落日中涌出的银色波涛,震荡在荒原上。那匹深黑色的蒙古马巨大的四蹄,在岩石间腾跃而起,冲下了陡峭的河岸。格拉蒙古长袍的下摆立刻狂舞起来,这使他低俯在马背上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一只攫着乌云的金鹰,正迎向疾风,振翅飞翔。那队骑兵以更紧密的队形拥挤在一起,并将刀锋指向前面。片刻之间,格拉就逼近了那片战刀组成的丛林。可是,他却没有任何闪避的意思,反而用铁铸般的双腿更紧地夹在消瘦的马腹上,向前冲去。他仿佛被那炫目的刀锋诱惑了,而在炽烈的沉醉中,急不可待地想要体验锋刃刺穿胸膛的狂喜。

正面的几名骑兵的马匹,忽然发出恐惧的哀鸣,如同被迅猛的暴风雪吹刮着,惊慌地蹬踢四蹄,向旁边退开。就在这一瞬间,格拉跃入了骑兵队的阵形,他的战刀闪耀起雷电的神韵,撕裂了寒冷的沉寂,劈斩在挡住他去路的一个骑兵的肩头。那位士兵从肩头到腰间斜着被完全劈断的身体,立刻在喷涌的血光中,由马背上摔落下去。

格拉冲过骑兵队之后,在荒原上勒转了马头,冷峻的眼睛里燃烧着灿烂的狂喜,又一次冲向骑兵队。在格拉猛兽般的冲击下,正面的骑兵混乱地逃散了,而其他的士兵则从两侧包抄上来,灰蓝色的刀光开始追逐格拉的后背。可是,格拉根本不防卫从后面劈来的战刀,仍然急速地逼近前面一个拚命纵马奔逃的士兵,并把他的头颅劈裂了。

格拉就这样像金色的狂风掠过纷乱的枯草般,一次接一次地从骑兵队中冲过。每次冲击中,都有一个士兵被斩落马下,同时,格拉后背的金色蒙古袍上也出现了道道猩红的伤痕,就如同一片被冻裂的峭立的阳光。

白红雪的目光宛似翠绿的小白桦林般摇曳着盎然的生机,一直在追寻格拉的身影,而轮廓优美的红唇边飘拂起妖娆的、沉迷的微笑。“没有人敢同我的雄豹正面争锋,他们只敢从背后偷袭!”白红雪欣喜的思绪像被迸溅的血迹染红的雪雾一样绚丽,她骄傲地挺直了伫立在峭岸上的身体,如醉如痴地欣赏着那惨烈的搏战。

格拉又一次冲向骑兵队。那些士兵已经明白了根本无法逃避格拉的追杀,因而不再退开。从绝望的恐惧中升起的求生的本能,使那些士兵拥挤在一起,他们似乎为了遮掩心中极度的惊慌而发出嘶哑、凄厉的吼声,涌向格拉。格拉的身影被闪烁的刀光和密集的士兵遮住了。只有系在格拉额际的那条嫣红的绸带还像一缕美丽的晚霞,在战刀的缝隙间飘飞。

“呵——,他还能回到我身边吗!”白红雪惊惧地想,她那仿佛突然被焦灼的神情烧得干枯的目光,绝望地越过疯狂飞扬的白茫茫的雪雾,凝视着飘舞在格拉头颅边的那缕晚霞般的绸带。

拥挤在一起的马群中,突然有两匹马像被雷电殛中了似的,发出短促、惊恐的嘶叫,向后栽倒在枯草丛中,格拉的那匹深黑色蒙古马犹如暴怒的雄狮,长鬃猎猎飞舞起来,四蹄踏着狂风的旋律,越过那两匹被它撞倒的战马,奔向额尔古纳河的峭岸。从黑色蒙古马布满锐利伤痕的躯体上涌溢出的鲜血,在飞奔的马蹄激起的银色雪尘中,破碎为缕缕急速摇曳的猩红的雾。

格拉的蒙古马刚刚跃上陡峭的河岸,便像一团要炽烈亲吻暗紫色岩石的黑色火焰,骤然倾倒了。格拉随着马匹急速倾斜的躯体跃下马背,脚步踉跄着,如同一缕因痛饮烈酒而狂醉的旋风,奔向白红雪。深深插在格拉后背上的一柄战刀,在格拉狂乱的步履中闪烁起破碎的寒光;从额尔古纳河冰封的河面上刮来的疾风,在那柄战刀锐利的锋刃上掠过,发出了淡蓝色的炫目的啸声。

银色的蒙古长袍飘摇起蓝白色的雪尘,白红雪扑到了格拉的胸前,并仰视着格拉那宛似古代蒙古勇士布满血銹的铠甲般青灰色的面容。她发现,格拉的眼睛里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极其辽远而苍凉的意境,仿佛那双眼睛就要融入无边的荒野中,而一缕缕深长的悲怆,犹如金色的长蛇,在那意境的深处狂舞。当格拉的目光终于垂下来时,白红雪惊喜地看到,她秀美的容颜就映在格拉的眼睛里,伴着那金色的悲怆,在狂歌醉舞。于是,她的目光中迸溅起了晶莹的泪影。

白红雪的手臂像长春藤一样,缠绕住格拉雄豹般的腰肢,而她纤细、洁白的双手,仿佛深情地握住一个美丽、锐利的宿命似地,紧握住深深插在格拉后背上的那柄战刀的锋刃。罂粟花色的血从白红雪被割破的手掌间涌出,沿着战刀晶蓝的刀体缓缓地流淌,白红雪感到,深陷入手掌的刀锋,似乎把她的手骨都割裂了,而她的手却握的更紧了。白红雪深深地呼吸着格拉身上飘出的雄兽的气息,猛然纵情无羁地紧搂住了格拉,这使插在格拉身上的战刀更深地刺进了他的身体。

格拉本来就紧闭在一起的锐利的嘴唇闭得更紧了。白红雪清晰地听到了格拉咬碎自己牙齿的坚硬的破裂声。她突然发出了压抑着的、惨痛的抽泣声,那声音像垂死的雌兽的悲嗥。紧接着,白红雪感到,刀锋穿透了格拉的身体,并深深刺进了她柔软的腹部。剧烈的疼痛使白红雪的眼睛里疯狂地闪耀起破碎的蓝光,然而,欣喜若狂的笑意却多姿多采地怒放在她白如柔雪的面颊上。因为,她发现,那刀锋刺进身体的疼痛感,竟是那样艳丽,那样灿烂,那样令人沉醉。

为了使刀锋更深地刺进她的腹部,白红雪的搂抱变得更加炽烈了。她纤细的腰肢和丰盈的臀部风情万种地扭动起来,仿佛是踏着锐利的锋刃妖冶地起舞;仿佛是搂着献祭的火焰,向蹲踞在落日上的雄豹放荡地卖弄风情,而她犹如涂着兽血般殷红的唇间,发出了迷乱的、咏叹似的呻吟声,那声音中飘荡起浓艳的、色情的魅惑。

格拉的英雄性格,白红雪高踞于生命之上的爱情,都是用高贵的自由铸成的。本文作者之所以大段引用小说对格拉和白红雪美丽结局的描写,只因为实在不忍割爱。这种描写是超凡绝伦、前无古人的。

潮洛蒙披着破旧僧衣的身体,像荒草中裸露出的一块枯红的岩石,一直盘膝端坐在山冈上。他深陷的眼睛犹如宁静的冥想,注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此刻,潮洛蒙从身旁的文冠果树丛中,折下一段枯枝,用火柴点燃了。然后,他艰难地站起来,离开山冈,走向额尔古纳河陡峭的河岸,走向那仍然搂抱着——被蒙古马刀的锋刃连接在一起,伫立在破裂岩石间的格拉和白红雪的尸体。同时,在经过的地方,潮洛蒙用手里那根燃烧的文冠果树枝,点燃了枯黄的野草。

潮洛蒙活佛的僧衣也腾起了金色的火焰。他缓缓走上额尔古纳河陡峭的河岸,来到那一对青年男女直立的尸体旁——这对身体被战刀联接在一起的恋人,死后还在互相深情地注视着。白红雪秀长的美目中冻结着峻峭、秀丽的波涛,而格拉的眼睛像凋残的落日,但那是一种刚烈的凋残,一种属于火焰和猛兽的凋残。潮洛蒙活佛发现,格拉的眼睛里不再有雷电劈开的裂痕,不再有暗紫色伤痕般的遗嘱。

“噢,落日上美丽的伤痕已经愈合了,悲怆的灵魂对尘世的遗嘱也消失了……我终于使蒙古之魂在野火中得到了净化……。”潮洛蒙活佛宁静地想着,盘膝坐下。

这时,白红雪妖娆飞扬的黑发变成了银白色的火焰,像那许多年前在深秋中盛开的白百合的色调,而跳荡在格拉身上的火焰则是深红的,那是红百合的颜色。片刻之后,那两条火焰以狂歌醉舞的情态互相疯狂地缠绕着,遮住了格拉和白红雪的身影。

潮洛蒙活佛听到了自己的骨头被烧裂的声响,他忽然觉得,那在眼前腾跃的火焰原来就长久地囚禁在他衰朽的生命中,就燃烧在他干枯的灵魂里。他的目光像灼热的沉思,飘向西方的天际。被野火烧成殷红的苍穹下,巨大的日球像是一滴青铜铸成的、坚硬的泪,又像是殷红虚无的灵魂。

“无数岁月苦苦的追寻,都变成了燃烧的瞬间……噢,那殷红的虚无和青铜色的落日,是生命之美的极致……那属于高贵生命的美……。”——这缕审美激情,是潮洛蒙活佛干枯的躯体在火焰中化为殷红的灰烬之前,从他的意识中飘过的最后一个生命的痕迹。

莎 仁

蒙古姑娘莎仁是特古斯将军的长子巴特尔的女友。他们1959年一起越过国境线,想到外蒙古去寻找自由,却不知道只要是共产党统治的地方,就没有自由。越过国境线之后,巴特尔被群狼吃掉了。莎仁被遣送回国,判刑18年,患了精神病,受尽了侮辱和损害,下场比巴特尔更惨,以致最后被堕落到动物性之下的魔性化的人们吃掉了心脏。

由于莎仁患了精神病,劳改营的官员找到了她的远房亲戚乌云监护。可是莎仁的精神病经常发作,弄得乌云没有办法,就带着莎仁来找特古斯将军。

莎仁把身体挺得笔直,紧贴在特古斯将军书房的墙壁上。她大约二十四、五岁,面容的轮廓显得很美,可是,那迷人的秀美却在憔悴的、病态的灰白肤色中枯萎了。她睁大的眼睛像深渊一样深邃,而且闪烁起破碎的光亮,仿佛她正灼热地注视向极其遥远的地方。

莎仁把特古斯将军认作巴特尔,突然扑到特古斯将军胸前,双臂缠绕住他的脖颈,一面惨痛地哭泣,一面狂吻着特古斯将军的嘴唇。

特古斯将军凝然不动地站在那儿,背在身后的骨节粗大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由于过分用力,手指的骨缝间响起了断裂般的声音,而他深黑的岩石一样坚硬的眼睛里闪烁起寒霜似的泪影。

当她的潜意识觉察到特古斯将军不是巴特尔时,猛然推开了特古斯将军,嘶叫着,退出房门,跑下楼梯。从阿木古楞紧闭的房间飘荡出《蒙古之魂》的旋律,使莎仁停了下来,向阿木古楞的卧室走去。

阿木古楞作了截肢手术回到家中的第一天,特古斯将军走进阿木古楞的房间,曾想给他说几句温情的话。可是,当他看到儿子那散落在枕边的灰白、纷乱的长发,阴郁暗淡的眼睛时,他的眼睛却激怒地震颤起来,只残酷地说了一句话:“你不配活着!”此后再也没有走进过阿木古楞的房间。

此刻,乌云低声对特古斯将军说:“让他们在一起也好……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或许会从对方的痛苦中互相找到安慰。”

但是特古斯将军却说:“他不配同莎仁在一起——他连疯狂的能力都没有了。”不过他也没有阻止莎仁走进阿木古楞的房间。

莎仁走进房间不久,阿木古楞就发现她的精神不正常。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却又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这个疯狂的灵魂以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吸引了他,而且,他们的心是那样接近,接近得似乎在同一个残破的韵律中起舞。这时,莎仁突然又把面容凑近阿木古楞,逼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神秘地低声说:“你眼睛里的忧郁太真实了,像一块石头,这不好……我在一支乐曲中找到了另外一个美丽的谎言。噢,不,不能说是美丽的,因为,它是灰蓝色的,不过,那个谎言也很迷人,它也许能使你的忧郁变得不这么沉重——它能使囚禁在你眼睛里的忧郁,像黑色的雪花一样飘落……我的心疼得难以忍受的时候,就去寻找那个谎言。虽然,它不能像我们蒙古的烈酒那样烧焦我心中的痛苦,可是,却像一缕风一样抚摸我的心。那时侯,我的痛苦就像飞倦了的野鸽,依偎在那灰蓝色的谎言中宁静地入睡——你愿意跟我去寻找那个谎言吗?”

“是的,我们走吧。”阿木古楞仿佛被莎仁灼热而纷乱的、幽蓝的目光魅惑了似的,机械地说。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被莎仁传染上了神经质的、神秘的疯狂意味。

莎仁领阿木古楞到离市区50多公里的黄河渡口,会见那个摆渡老人。老人给他们端上水后,取出一支紫色长箫,吹奏出一支汉族的古老曲调。

阿木古楞发现,箫声的情调同蒙古乐曲,同白红雪创作的乐曲完全不同。白红雪乐曲中的悲怆,如同漫过无边荒野的紫色的风,浩荡地涌向天边银白色的茫茫云海,在金色的落日上作血色的狂舞。而这位老人箫声中的悲哀,却是灰蓝色的,宛如在沉重阴云下飘荡的一片寂寞的蓝天。紫色的悲怆使人想要忍受着焚身的痛苦,狂放地亲吻火焰,用燃烧的生命创造绚丽的死亡;灰蓝色的悲哀则宛似深长的波浪,可以洗去伤痕累累的心上的血迹,使人沉迷在苍茫的宁静之中,宁静得如同遥远的蓝天之梦。但是,阿木古楞却又觉得,这两种情调不同的旋律中,都有峻峭的生命的高贵感,都有理性之上的高傲的情感之美。

阿木古楞发现,莎仁在摆渡老人的箫声中宁静地入睡了。摆渡老人原是北京音乐学院的教师,1957年厄运难逃,被打成右派。他不知道莎仁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命运,只知道他们是同类。而且,他认为她比他更真诚。“因为,只有最真诚的人才会由于灵魂的痛苦而变得疯狂——我还能意识清醒地活着,她却疯了。她真诚地搂抱了痛苦,于是,她的灵魂被痛苦撕碎了。……”

一般说来,在一个病态的社会,精神有病的人,可能本质上反而越健康。越是正常的人,反而是有病的人。因为社会疯了,只有精神真正有病的人,才会适应病态的社会,入鲍鱼之市,久而不闻其臭。越是精神正常的人,心地越是单纯,越缺乏对病态社会的适应能力。当然,像特古斯将军和格拉这样有着坚硬性格和清晰头脑的人,属于特殊情况,自然另当别论。

从此,莎仁、阿木古楞、摆渡老人引为同类,在险恶的社会相濡以沫,一方面感到自己对善良的同类,还是一个有用的人,同时也从对方的理解和帮助中感到安慰。他们在“绞肉机”的夹缝中偷生。但是,这样偷生的活着,也难逃“革人民命”的“继续革命”的屠刀。

根据农村里共产党支部官员的揭发,“红卫兵”们了解到,黄河边上的那位摆渡老人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此刻,他们正押解着摆渡老人和恰巧在摆渡老人的茅草屋听吹箫的莎仁,到城里去游街。

莎仁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她的头颅被套上了一条摆渡老人的内裤,一只手里提着一面铜锣,每走一步都用木棍在铜锣上敲击一下。她的面容变成了青灰色,眼睛沉寂而冷漠,沉寂得如同荒凉的废墟;冷漠得似乎能使猩红的火焰都冻结成灰白的寒雾。摆渡老人走在莎仁的后面,他的裤子被剥掉了,骨架一样干枯的身体上只有一件黑色的粗布衣衫在晃动着;裸露出来的双腿皮肤苍白,生殖器的根部拴着一条细细的、灰色的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缠绕在走在前面的莎仁的腰间;摆渡老人的生殖器由于被麻绳紧紧地拴着而呈现出紫黑色,并且肿胀起来,像一条死蛇似的垂向地面;他银色的长须在胸前飘动着,显得很美,然而,那种美感同他因为痛苦的屈辱而扭曲变形的脸,是那样不协调。

走在莎仁和摆渡老人旁边的人群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农民,其中也有几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他们穿着肮脏的、皱巴巴的衣服,沉重的脚步不断激起一团团枯黄的灰尘,呆滞的目光由于污浊、兴奋的神情而变得生动了,仿佛任何残酷的事情,都会使他们那被单调、枯黄的生活压抑着的好奇本能,像冬眠中醒来的蜥蜴一样,兴致勃勃地从阴暗的洞穴里向外窥视。

“大声喊——你这个右派和资产阶级婊子通奸!”一个面容上跳荡着伟大使命感的“红卫兵”,用充满神圣激情的声音向摆渡老人发出命令。

“不,她是一个纯洁的姑娘,她只是来听我吹箫……”摆渡老人的声音仿佛迸溅着深红的血珠,辩解说。

那个农村干部左臂上缠着一条农村女人辟邪用的红裤带,显然,他是由于一时找不到红布,而临时用女人的红裤带来充当“红卫兵”袖标。他一边咆哮着,一边用武装带凶狠地抽击摆渡老人肿胀得像香肠般垂落下来的生殖器。在抽击下,摆渡老人的生殖器以痛苦的情态摇曳起来,前端喷射出紫黑的血流。那几个中年农村妇女的目光像是拴在了老人那摇曳动荡的生殖器上一样,也随之畏惧而兴奋地闪动起来。然而,摆渡老人却用破裂的声音又一次喊道:“不,她是个纯洁的姑娘,我们没有作那种事……。”

“‘红卫兵’战友们,我们应当活学活用毛主席的辩证法——这只老公驴不承认,就收拾这条骚母狗——你们看我的!”那个农村干部似乎突然找到了某种灵感,兴奋地喊起来。接着,他跳到土路旁边的菜地里,拔起一根胡萝卜,然后,又发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奔到莎仁的身前,如同一只饥饿的野狗般不自觉地伸出了紫色的舌头,并以狂乱的动作把莎仁的裤子撕成碎片。

“马上就可以知道这只骚母狗是不是纯洁的!”那个农村干部用舌头舔着被烟草熏黑的、破碎的牙齿,喊了一声,突然凶猛地把那根粘满泥土的胡萝卜,深深插进了莎仁的阴道。在莎仁惨痛的呼嚎声中,那个农村干部握着胡萝卜的手用力地转动了几下,接着,他又把胡萝卜拔了出来。他望着胡萝卜,那双缺乏内在感和灵魂意境的眼睛,宛如被苍白的阳光照亮的、污浊的冰块一样,闪耀起狂乱的光亮。忽然,他用双手捧住胡萝卜,高高举在空中,就像举着一个辉煌的真理,用激动得微微颤抖的声音高声喊道:“大家看呵——这么粗的胡萝卜捅进去了都没有流血,那只老公驴还说她是纯洁的——她不知被干过多少次了,她那个玩意儿上都磨出老茧子了!”

在那群农民充满性欲亢奋感的惊叹的注视中,那个农村干部扔掉胡萝卜,开始用武装带在莎仁裸露出来的、雪白的屁股上抽击起来。他青紫色的肥厚的嘴唇随着莎仁秀丽臀部痛苦地颤动而抽搐着,现出了丑陋、淫秽的神态。片刻之后,莎仁的屁股上就布满了紫红色的伤痕,仿佛是从洁白、纯净的月亮中渗出的血迹。

“别打她了,我承认……我这个右派和资产阶级婊子通奸了!”摆渡老人绝望的声音似乎被武装带抽击在莎仁屁股上的声响撕裂了,而像破碎的枯叶一样颤抖起来。

那个农村干部停止了抽打,望着那些“红卫兵”宛似一位凯旋的英雄,骄傲地炫耀着说:“哈哈——毛主席的辩证法一试就灵——抽在骚母狗屁股上,疼在老公驴的心里!这就是辩证法,这就是对立统一规律!”接着,他又对莎仁命令道:“你也喊——你是资产阶级婊子,你和老右派通奸!”

莎仁沉默地望着那个农村干部,露出厌恶的神情,就像她面对着的是一片醉鬼吐出的、恶臭的污迹。

“好,你不喊,那就让毛主席的辩证法再显示一次威力!”那个农村干部显出难以抑制的灼热的兴奋,跳到摆渡老人面前,掏出火柴,将摆渡老人胸前的银色长须点着了。莎仁沉寂、冷漠的眼睛仿佛被那团卷裹住摆渡老人银色长须的淡金色火焰灼伤了,她迅速地转过面容,脚步蹒跚地向前走去,而她那像是吟颂美丽诗篇般音韵动人的声音,在枯黄的灰尘中飘荡起来:“我是资产阶级婊子,我和老右派通奸……。”

那个农村干部由于又一次成功而现出了狂喜的笑容,并且声嘶力竭地领着人们呼喊口号:“战无不胜的毛泽东辩证法万岁!”

当耶稣被四个士兵钉上十字架时,他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耶稣能够宽恕那些作恶的人,因为他是神。但我们不能,因为我们是有限的人,不是全能的神。“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有领导、有计划、有组织、有步骤、带有群体灭绝性质的犯罪活动,犯罪规模之大,参与人数之多,是空前的。当然,在中国历史上,“全民”的犯罪非自“文革”始。“全民”的犯罪是统治者默许、怂恿、鼓励、教唆的结果,他们无可逃避其首恶罪责。在现实生活中,那些身受其害的、正直善良而又有限的人们,不可能实现神的宽容原则,无条件地忘记、赦免那些犯有罪行的人。当孔子的门徒问他“以德报怨”是否可行时,孔子反问:“何以报德?”孔子的答案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就是说,对于罪行或者仇敌,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只有对于恩德才应该报以恩德。“文化大革命”过去40了,不但这一罪行的领导集团缺乏起码的忏悔和反思,参与犯罪的“人民”也罕有真诚的忏悔和反思。根据“恶有恶报”的信念,今后无论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出现了什么巨灾大难,我们都既不能怪罪“老天爷”,也不能单纯怪罪那些灾难的直接酿制者。谁能说上天不是通过“灾难酿制者”的手,来惩罚我们自己和我们父辈及祖辈的罪恶!

但是莎仁的厄运远未过去,也远未到头。她和摆渡老人游街后,精神病就猛烈地发作了,乌云不得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她从精神病院逃了出来,刚好碰到乌云。当乌云正要把她拉回家时,忽然开来了一辆警车,以她呼喊成吉思汗的名字,是“公开煽动民族分裂的反革命罪犯”为由,把她逮捕了。

这个被共产党的副主席林彪先生称为“绞肉机”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必须靠不断的杀人来维持和巩固。公安厅秘书给最近升为副厅长的林志丹传达需要杀人的指示了。

秘书走到办公桌前,将那叠卷宗摆在林志丹面前,然后,他尊敬、但又不显得谦卑地微微俯向林志丹,说:“最近街头出现了一些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反动标语,军事管制委员会指令公开处决两名罪犯,以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震慑阶级敌人。这些是罪犯的卷宗,请您选择确定两名需要处决的人。”秘书的声音很轻,却又恰好使林志丹能清晰地听到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停了一下,秘书补充了一句:“上级指示,必须要有一名女犯。因为,军事管制委员会一位首长的爱人患了尿毒症,需要换一个肾脏。”

以政治的理由杀人,从来都是从需要出发,而不是根据犯罪事实和法律。即使“镇压反革命分子”的法律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意志”,实际执行起来也是无法无天。

莎仁被枪毙前,先故意纵容另一个被处死刑的李二旦,公开对她进行了多次强奸,临刑前又割断了她的喉管。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取走了她的肾脏。接着她的尸体又被围观的“群众”极尽侮辱之能事。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民用他肮脏的拳头捅进莎仁的阴道,满脸露出得意的神色。而一个长着枣核形脑袋的人,用一把杀猪刀掏出莎仁的心脏,当众喝着酒嘶咬咀嚼起来。阿木古楞早已在《蒙古之魂》演出时反抗镇压的斗争中就牺牲了,在这个人满为患的茫茫世界上,莎仁只剩下惟一的朋友摆渡老人。

“把她的心还给我!”刚刚艰难地从密集的人群中挤到前面的摆渡老人,发出了一声似乎能将天空撕裂的惨痛的呼嗥。那呼嗥像一柄巨大的镰刀,突如其来地掠过人群,人们宛如被割倒的野草般向两边纷纷倒伏下去。摆渡老人仿佛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野狼,扑到那个正咀嚼莎仁心脏的汉子的背上,并且凶悍地咬住了他后面的脖颈。那个汉子疼痛地张开了嘴,稀疏的牙齿间还塞着猩红的肉丝,惊恐万状地喊叫起来。然而,他那只在空中狂乱挥舞的手却仍然紧紧地握着莎仁那残破的心。

那个汉子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摆渡老人,钻入人群中消失了。摆渡老人跪在莎仁的身体旁,像一只垂死的野兽,仰起面容,向低垂的蔚蓝色天空,无泪地悲号起来。灿烂的阳光似乎都在那拖长的悲号中颤抖起来。

摆渡老人的悲号声终于被他嘴里喷出的血雾掩盖了。像怕什么人抢走似的,他把莎仁紧紧抱在枯瘦的胸前,吃力地走上了土坑的斜坡。在摆渡老人那如同干枯的野草般燃烧起来的目光的逼视下,人们呆滞的脸上似乎现出一缕羞愧的神色,让开了一条路。摆渡老人抱着莎仁,走到他那辆木板车旁,轻轻地把这位蒙古少女那纤弱的躯体,放在裂开宽阔缝隙的车板上。然后,他消瘦的肩头套进木板车前面用苎麻拧成的灰黑色绳索中,拉起木板车,向远处的公路走去。

摆渡老人把煤油灯放在一张木凳上,开始用一块湿毛巾,轻轻拭去莎仁那雪白的身体上的血污。他一边擦拭着,一边像安慰莎仁似地说:“我没有能够把你的心抢回来,不过,这样也许更好……没有了心,你就再也不会痛苦了……。”

把莎仁的身体擦洗干净之后,摆渡老人抓起一件羊皮衣,给她盖上。然而,他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那件羊皮衣太破旧、太肮脏了,又把它从莎仁身上拿开。

“你的身体很美,应该用野花掩盖……可是,我的生命里已经没有野花了……你就这样裸露著身体吧,太阳和蓝天都已经看到过你的身体了……。”摆渡老人叹息着说,在莎仁身旁坐下,吹熄了昏暗的煤油灯。

悲凉的箫声犹如一缕不肯枯萎的淡紫色晚霞,在墨黑的夜空中摇曳起来,那箫声中似乎飘荡着对美丽落日的深长的恋情。富于荒蛮的流逝感的黄河波涛声,仿佛不忍冲刷掉那夜色中的箫声,而变得沉寂了。

在黎明前最昏暗的时刻,渡口旁的陡峭的河岸上,升腾起一团如同殷红的血燃起的火焰。黑蓝色的夜雾急剧地颤抖起来,好像在烧灼的痛苦中仍然想纵情地搂抱住在疾风中疯狂舞动的火焰。那箫声又在火焰中飘荡了许久,最后,才化作深红的灰烬,飘落在黎明的寂静中;覆盖在荒凉的河岸上。

第二天早晨,前来渡河的农夫发现,渡口旁峭岸上的棚屋消失了,只剩下几块被烧成焦黑色的、干裂的岩石,裸露在河岸上。

(未完待续)

(首发于《自由圣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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