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连载:如焉(7)

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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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达摩的家,属于这个城市里最正宗的平民。父亲卖了一辈子茶叶。解放前为资本家卖,解放后给共产党卖。当年定成分,组织上给了一个“店员”,说是和工人阶级只差那么一点点,几乎就是工人阶级了。

父亲工作的那个茶叶店是一家百年名店,待遇不错,旧社会并未受多少苦。新社会,孩子多了,生活反倒紧了,母亲才出去工作。

达摩爱读书,是被茶叶店熏陶出来的。

多年来,店里除了那些高级听装茶叶,其余的都有自己印制的包装袋。三年饥荒时,纸张突然紧张起来,店里的茶叶袋就断了来源。连达摩的课本作业本,都是那种又黑又糙的回收纸做的,一写字,笔划就洇得粗粗的,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就是一片墨迹,像山水画。纸面上还有没化完的旧字迹小疙瘩,用手摸去,像盲文一样。上课时,达摩抚摸书页,觉得不舒服,就一粒粒抠它们下来,有时候是一截草梗,有时候是一团棉絮,还有一回竟是一只小甲虫的尸体。这些东西倒是抠了下来,书本作业本就露出了一个个小洞眼,让人非常沮丧。明知道会把书本抠破,达摩依然禁不住要去抠,不抠掉难受。最后将书本抠得百孔千疮。达摩后来读心理学的书,知道那叫强迫症。

茶叶店买来一些废旧报纸书刊,粘成纸袋装茶叶,16开的刊物纸,每页装二两,32开的书纸,每页装一两,半斤以上用质地较好的画报纸或对开报纸。

茶叶是雅物,字纸也是雅物,这两样雅物,是达摩儿时最早接触的东西。让他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平民子弟沾染了许多儒雅之气。他喜欢到父亲的店里去,闻着茶香,似懂非懂地看那些尚未拆散的报纸书刊。到了六十年代,许多书刊外面已经看不到了,父亲的茶叶店还有。五十年代的,三四十年代的,各色各样早已消失了的人和早已消失了的文字,不时都可以看到。对于茶叶店来说,那只是商品包装。但是对于达摩来说,却是学校里得不到的“非法信息”。有一次,他见到一本解放前的国语课本,就是后来的语文课本,发现十多年前的语文,竟是这么有意思,要拿回家去。父亲说,这里的一张纸,一片茶叶,你都别想带走。父亲是那种最本分最清高的店员,因为干了这一行,他一辈子不喝茶,全家都不喝茶。直到今天,达摩烟酒都会,就是喝茶不会,喝也喝不出味道来。达摩拿了那本国语便坐下来读,读到父亲下班。第二天放学后,继续来读,又读到父亲下班。

父亲见他这般痴情,于心不忍,便去和柜长商量好,凡有儿子喜爱的书刊,自己另用双倍的来换。茶叶店的秤小,几两几钱都称得出来,那时候,老百姓买茶叶,常是一两二两的买。还有一样东西,达摩印象很深,店里专门为那些爱茶又喝不起的人,备下两种特殊品种——从茶叶里剔除的茶叶梗和筛落的茶叶末。价格极廉。泡一泡,也有茶叶味道。特别是那种茶叶末,比茶叶出味还快。数十年后,大宾馆用的那种袋装快冲茶,其实就是茶叶末。

达摩一点一点积攒着自己的图书库。他早年的那一批书刊,许多封皮上都有重量记载,三两七钱,半斤,一斤一两……也有五六斤,七八斤的,那是一摞书刊的总重量。五花八门优劣混杂,后来足有上百斤。父亲说,你这上百斤,就是我的两百斤,一毛六一斤,32块钱哪!是你妈一个月的工资。一直到了文革,那些藏书万卷的人家开始烧书了,达摩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攒书。平民人家,也有独享特权的时候,谁会关注这样的一个孩子有什么书呢?达摩后来说,在那一批书中,居然有当时省军级才能读到的那种黄皮书,灰皮书,如《托洛茨基回忆录》,《新阶级——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哈耶克的《通向奴役之路》……有的像读天书,有的终于没有啃完,有的读了等于没读。他也没想到,当时根本没有注意的那个哈耶克后来竟得了诺贝尔奖,还成了数十年后中国一批思想家的精神教父。可惜那书后来借丢了,不然拿了这本封皮上写着六两五钱的善本,可以冒充一下中国的哈耶克权威,比那些八十年代后靠哈耶克红极一时的专家们,资格老到天上去了。

达摩另一个无意间的收获,是学会了读繁体竖排本。他无师自通地连蒙带混地硬是学会了简繁转换,学会了那种从右到左从上到下的读法,这一点,在那个主要依靠阅读获取信息的时代,达摩得到了比别的孩子多得多的东西。(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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