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流水年华(19)

张兆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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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博生找到一个机会,在人面前敞开嗓子把吴树文骂了一顿,心里的气已消了一大半,现在见宋祖康掏出一包红枣请客,唾液立时大量地向外分泌,肚子也感到饿了。他是这些人中饭量最大的一个,每月刚过20号,饭票就不够了,因此晚饭从来没敢吃饱过一顿。所以,他对食物特别感兴趣。
“我不吃,你自己吃吧。你值夜班,等一会儿要肚子饿的。”
王博生嘴上客气,手却迫不及待地伸过去了。“我姑且吃它一个尝尝味道吧!”——他想。可是他的意志力敌不过强盛的食欲:吃了一个以后又想吃第二个,然后又想吃第三个……一小包红枣快要被他一个人吃完了。
“你自己怎么不吃呀?”王博生伸出去的手有点犹豫了。
“你吃吧。我肚子饱得很哩。”
于是王博生又拿了一个送到嘴里。
“这枣真好吃啊!”王博生大声赞美道,他手里拿着最后一颗枣,舍不得往嘴里放,把它瞧了又瞧,呆滞的眼睛变得有光彩了,那张死板的方脸也似乎稍微变长了些。
“荔枝才叫好吃呢!”宋祖康满怀感情地说,他的思想一下子飞到了几千里外盛产荔枝的故乡。
“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比这枣更好吃的东西。”王博生说,一面用拇指和食指紧紧夹住最后一颗枣的枣核,然后把核上一星半点残肉啃得精光。
“真是太好吃了!”王博生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扔在地上的枣核,回味无穷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比炖肉、烧鸡还好吃。老宋,这么好吃的枣子,你是从哪儿买来的?”
“杨光益送给我的。”
风,好像停了。空气有些湿润。王博生叹了一口气,呆呆地站着不动。二十来个红枣下肚后,不但没有满足胃的需要,反而刺激了受抑制的食欲,他感到更饿了。
“什么人都比咱们强啊!”王博生自言自语地说,眼睛盯住地上的枣核。“就说老杨吧,也比咱们强。他五六年毕业以后,当过一年半的助教,添置了一些东西。这些年来,每月还能领到二十五元的生活费,除了吃饭,还能买点零食吃吃。可咱们呢?连饭都吃不饱。更不用提衣服了,烂得做尿布都没人要。”
“就是嘛!”宋祖康似乎颇有感触地附和道。“同样是一块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对于那些工资百儿八十的人来说,每月少十元,生活没什么影响;可是对于我们呢,就是能长一毛钱也是好的。”
“一毛钱可以买两个馒头哩!如果现在给我两个馒头,肚子就不会和我过不去了。我说,老宋!凭什么咱们一个月只拿十多元钱?吃不饱又饿不死,倒更难受。”
“凭你是个学生嘛!你忘了吗?咱们每月十号轮流派一名代表去学校领钱,财务科的报账单上每次都清清楚楚地写明‘助学金’三个字。”
“我大学早毕业了,还是学生!”王博生愤愤地嚷道。“再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咱们哪一天不是扛着铁锨、锄头在地里死受?今年大年初一还叫咱们套车往地里运粪!要他发什么鸡巴助学金!”
“你说你已经大学毕业了,可是人家认为你政治不合格,没有发给你毕业文凭呀!”
“我要毕业文凭干什么?就算我一个字不认识,可我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身上劲儿也不比别人小,二百斤一个的麻袋搁在肩上便能走,就凭这身力气,到哪儿没有饭吃?凭什么一个月只拿十多元钱!”
“因为你是右派嘛,对党对人民犯了罪。”
“我犯了什么罪啊?天天说要低头认罪,可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呢?我自己也莫名其妙。我父亲是个中农,一辈子凭自己的力气,种地吃饭。我解放前还是个小学生,资本主义是个啥样子,见都没见过。可是却说我要复辟资本主义!我不过说了一个事实:五三年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我家断过几顿炊。鸣放的时候,号召大家说心里话,有什么说什么。我信以为真,在班级座谈会上把这个事说出来了。后来反右,就说我攻击党的粮食政策,是蓄意向党进攻,犯了滔天大罪。如果我犯了滔天大罪,又为什么不把我送到监狱里去?”
“没有把你送到监狱,是因为毛主席宽大,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嘛!”
“什么人民内部,人民外部!我再也不信这一套了。”王博生悻悻然地说道。“五七年只要谁给某个党员提一条意见,就有可能被划为右派;这一次呢,谁带头给党委书记戴高帽子,在他头上拉屎拉尿,谁就是最最革命的左派。妈的臭×,这是什么逻辑?我王博生再也不受骗了。他们的话是不能相信的,谁信谁倒楣。我王博生认识到这一点已经晚了。”
“你少发点牢骚行不行?叫人听见怎么办?”
“听见就听见!我才不怕哩。我情愿蹲监狱。你说,老宋!如果把咱们送到监狱,到现在也十多年了,早该出来了吧?出来以后,总能混上一口饱饭和一身衣服吧!”
“王博生,你尽发这些牢骚,有啥用?疯了么?”
“我没有疯。我肚子饿。我要吃饭。只要把我的右派帽子摘了,让我吃饱穿暖,不必天天提心吊胆挨整,干什么工作我都愿意。一辈子掏大粪扫马路爬阴沟我也愿意——总比带着帽子天天挨饿受整强一百倍、一千倍!”
王博生沮丧地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宋祖康觉得自己的地位很尴尬,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安慰这颗受伤的心,因为他说的件件都是事实,没有半点夸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阴郁的日子需要镇静。相信吧,那愉快的日子即将来临。心,永远憧憬着未来。现在却常是阴沉。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将会变成亲切的怀恋。”
“你这是说的什么?”王博生抬起了头,好像不太相信自己耳朵似地望着宋祖康。
“这是普希金的诗,叫你不要悲伤,难过。也许我有些地方背错了。”
“去你的!还背诗呢!我说,老宋!你才是真正的疯子。”
王博生打开圈门走了。这时又起风了。大约是二、三级的风。风向从原来的西北转向正北了。天空中的星星寥寥可数。一大片灰色的云从东南角的天边徐徐升起,笼罩在远处城市建筑物的灯火上面。宋祖康望着渐渐逼近的乌云,陷入了沉思之中……
“老宋!那枣子真好吃,太好吃了!”
他猛一抬头,看见王博生站在猪圈外面,那张方脸微微向前探过来,正在和自己说话。
“你怎么又来了?时候不早了,快回去睡觉吧。”
“我睡不着呀!我怕黑夜和睡觉。两只眼睛一闭,常常还不等我睡着,便做起梦来了。我不是梦见因为偷糕点被人拿着棍子追赶,就是跪着挨斗,或者梦见狼呀、豹呀、老虎呀,张牙舞爪地向我扑过来。老宋,我在梦里也逃脱不了挨整的命。”
“你不睡觉,明天怎么能干活呢?”
“唉!何必费脑子去想什么明天、后天,说不定今儿个晚上来个地震,把你我统统都埋起来了。这倒也痛快:既不会挨饿,吴树文他们也不可能再来整我们了。”
“你太悲观了。还是想开些吧。像我们这样因为说句把话而受罪的,全国有多少啊!光咱们一个大学,这次牛鬼蛇神一队、二队就足足有好几百人。那些已经六、七十岁的老教授,不也一样编在里面拔草,来回搬石头吗?”
“倒也是。不过,听说二队最近已经停止劳动了。一队可能也要解散。现在把一切都推到刘少奇头上了,凡是坏事都是刘少奇干的,说是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镇压革命群众,他比蒋介石、杜勒斯还要坏哩。”
“是真的吗?”
“瞧你这样子!你是右派分子,货真价实的明码阶级敌人,真的也没有你的份呀!说正经的,老宋!如果我有五元钱,我是请你吃一顿呢,还是买副围棋和你下着玩?”
“吃一顿呢,吃完就完了;还是买副围棋好,可以玩它一辈子。不过我们哪有时间玩啊?再说,你凭空哪儿去弄五元钱呢?”
“我有!我有!”王博生解开破棉袄,指著身上穿的一件旧的黄绿色毛衣说:“你看,老宋!这件毛衣值五元钱吧?我要把它卖了。”
“你把它卖了,自己穿什么呢?”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天气将慢慢转暖,可以不穿它了。我明天就把它脱下来,托张大爷给我拿到早市上去卖了,卖五元钱。”
“那么,你今年冬天穿什么?”
“唉,老宋啊!你这个人真是爱管闲事。老实告诉你吧,到不了冬天我就找到归宿了。我已经为自己选好了一棵树,就是马号前面那棵又大又老的槐树。如果今年夏天还不给我摘帽子,那么我就准备一条结实的绳子,往树上一挂,一了百了。”
王博生说话的态度是认真的。他的神情严肃,就如同他一度致力研究过的数学一样,不容掺进一点虚假的水分。而他那强壮魁梧的身躯,却像一堵小山笔直地屹立在猪圈前面。宋祖康的目光从他脸上悄悄地收回来了,不敢再正面看他。在深夜朦胧的灯影下,从一个具有这样强大的原始生命力的人嘴里谈出了死亡,不但显得很不调和,而且听起来特别令人心颤胆跳——又可怕又可悲!风愈刮愈大了。母猪靠着一堵草苫子的庇护,安然无恙地躺在地上呼噜呼噜地睡觉。小猪们正趴在它身上吸乳,一面嗷嗷地叫着,欢呼造物主赋予了自己肉的生命。猪大概是幸福的吧?因为它没有思想,什么也不懂……
“如果在临死前,”王博生打破了沉默,继续说道。“如果那时我找到了一个机会,鱼呀,肉呀,枣呀,饱饱地吃它一顿,倒也挺痛快。”
又沉默了。死的阴影在他们面前闪来闪去。两个人几乎同时想到了去年冬天打稻场的一场火灾:四个从劳改队逃出来的少年管教犯,冒充红卫兵抄了不少钱,买了许多吃食和酒,晚上偷偷地躲到稻草堆里大吃大喝,因为抽烟不小心,把稻草点燃了。当时正在刮大风,立刻酿成了一场熊熊大火,当场烧死了四个人中喝得最多的那一个。
“我们还是谈谈愉快的题目吧。”宋祖康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鼓起勇气结束这压迫人的沉默。“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值得庆幸的事还很多哩。比如说,大自然就不服从某些人的意志,不然的话,你想想看,天空将只准由一种颜色涂成,大地只许栽培一种植物,也不会有春、夏、秋、冬的交替,那样的世界将是多么的单调和乏味啊!”
“不对!如果大自然也服从那些人的意志,首先就得取消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好让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干活,成为给他们制造财富、扩大权力的螺丝钉。啊,风真大!你晚上独个人在这里待一夜不冷吗?我该回去了。”
“快回去睡觉吧,别胡思乱想了。”
“我才不胡思乱想哩。”王博生说,一面用一条草绳把破棉袄勒紧,风正透过破棉絮往身子里钻。
“锵格里格锵,新鬼烦冤旧鬼哭。锵格里格锵,天阴雨湿声啾啾………”
王博生一边唱着,一边踉踉跄跄地向前走。风吹得很紧,他棉袄上挂着的许多碎片在风中都跳起舞来了。宋祖康站在圈门前面,望着王博生的背影逐渐远去,最后完全消失在阴森森的黑夜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怀表。这是到北方上大学的前夕,他那位当小学教员的舅舅送的礼物。表是已经很旧了,但报时倒很准确。滴答,滴答,滴答……时间一秒也不肯停留。生命在流逝。岁月啊,岁月!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是眼角上过早出现的皱纹,是心灵里一道道的刀痕。
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只剩下最后几分钟就要汇入历史的长河,永远不再回来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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