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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劳动结束,学校里又欢声笑语,书声朗朗,校高音喇叭响起‘社会主义好’的歌声——“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我国人民……革命形势大好……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资本主义社会日薄西山、日暮途穷……”这天,小诗念完了广播稿,背上书包上范冬冬家去。半个月前,校广播室又来了一位外地转学来的女同学。范冬冬在小诗班里一露面,就引起了注意。她个子高挑,脸白白的,多才多艺,那天在图书馆旁边的小亭子里跟女同学跳舞,小诗觉得她真像只小天鹅。因为普通话讲得好,也被推荐到广播室。学校领导说,高中大同学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要从小同学开始培养广播员。范冬冬到广播室的时候,小诗正跟在大同学后面听唱片,这天听的是W.A.莫扎特土耳其进行曲(选自A.K.331奏鸣曲)。冬冬对小诗说,我家里还有更好的唱片,告诉了她家的地址。这两天冬冬请病假,广播组让小诗去看看她。小诗从学校后门出去,走到离环城路不远的街口,进了音乐学校就迷了路。路尽头正传来收音机里《黄河大合唱》的声音,他就趴在人家窗口听。冬冬正在家门口扫地,一看小诗走错门了,忙喊他。小诗回过头,冬冬正像一朵白兰花立在那里呢,忙跑过去,说老师让来看看她。冬冬脸上一阵红晕,说,她病已经好了,明天就去上学。原来旁边就是冬冬家。
一套破旧的T型平房,门口过道里堆着煤球煤炉,那间折出来的房间里,三面窗户敞开,屋里堆满了乐器和唱片,一架钢琴,几张旧沙发展开,白天待客,晚上就是卧床。范老师坐在正中沙发上,旁边围坐着同事和学生,正在聊天。
“……批判了‘武训传’,又批判了‘清宫秘史’……《早春二月》、《不夜城》、《林家铺子》、《聂耳》、《革命家庭》都批判了……‘李慧娘’是宣扬什么鬼戏……什么‘宝莲灯’、‘四郎探母’也不准演了,连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都说成是模糊阶级阵线,主题歌是靡靡之音……
“从批判廖沫沙、孟超开始,继而批判田汉、阳翰笙、夏衍等文艺界领导人,上百部电影已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
“《文汇报》已经发表文章,批判德彪西的无标题音乐……”
“……王洛宾搜集整理的新疆民歌都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将来我们可能只剩下一个‘黄河大合唱’和一个‘白毛女’了……还开始批判外国的……三年自然灾害,说苏联逼债,说是修正主义……苏联歌曲不让唱……
“……现在学校都不准教学生美声唱法了……什么都是资产阶级……西方的音乐艺术是人类宝贵的精神产品……什么才是我们学校全面的音乐教育……”
小诗跟到冬冬的小屋里,一张床,一张桌,桌上有一个手摇唱机。冬冬跟小诗说爸爸54年从外国回来,带了很多音乐资料,许多人都喜欢来听。冬冬让小诗在床沿坐下,就从唱片柜里取出几张唱片。打开唱机,摇了一下手柄,先放了一张舒柏特的C大调交响曲。小诗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音乐,那么雄伟的交响乐气势,觉得自己简直像站立于一座伟大的神圣城堡面前,那强大的长号声像宣布着未来的风暴,木管吹出了欢欣喜悦的啾啾之声……冬冬说,“这是舒柏特最后一部交响乐,我爸爸说,不听舒柏特的C大调交响曲,就不知道舒柏特……”
小诗觉得似懂非懂。乐声中,他想起自己家里,除了一个凤凰琴,什么音乐都没有。更多的人家连音乐的要求都没有,只求有工作,吃饱……像赵仙才家……更不要说自己到过的农村,那里黑暗得简直像地狱,寂黯无声……那里的人民简直像原始人,可能从秦始皇时代开始就是那样的,什么都没有;或者,只是会劳动的动物……他们的耳朵,或者说,他们的心灵,难道不需要声音吗?这一切都是什么造成的?是谁造成了中国人民这样的精神现状……或者,中国人是一种不同的人类?是因为贫穷吗?自己家里比农村好得多,可是爸爸妈妈也没有音乐的要求……是因为传统?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传统?不管怎么说,音乐是一个伟大的世界,需要了解和理解……
冬冬又放进了一张唱片。小诗听了,觉得是他听过的最纯粹、最崇高的音乐,巨人般的声音,就问,“是谁的?”“贝多芬第三交响曲……是新思想的缩影,文艺中不可思议的伟绩……”冬冬说,“贝多芬的第六田园交响曲,一部真正的古典交响曲。”小诗听了冬冬的讲解,能感受到曲中最富于描绘性的乐章‘小溪旁的情景’如何溶化在魅人的音响里,波动在充满了语言难以形容的安谧的音流中。那祈祷般的柔板……天使般的颤音……仁慈而温柔的灵魂,纯洁而感情丰富的心灵……乡村中得到的愉快的印象,暴风雨之后幸福感恩的情怀……都使他那颗渴望音乐震撼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满足……接着又放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那激情澎湃汹涌的奔流,那乐思高昂激越的喷发……小诗感到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充满了他的身心……冬冬说:“这是贝多芬在全聋的晚年作的,这位筋疲力尽的巨人意识到,他对音乐宇宙的不屈不挠的猛攻猛打,已经摧毁了可见到的界限,攻城槌已没有冲击的对象了……”小诗心绪难平,没等冬冬说完,抑不住问:“为什么我们国家没有这样的交响曲?!”
天空已经开始响雷了,一大片的乌云翻卷而来,亮起了一道闪电。天越来越黑,暴雨前的雷声像滚滚的排炮从天边隆隆而来!
响起来吧!伟大的自然界的号炮!炸开这像铁板一样的盖子吧!
冬冬坐在一旁,看着小诗,无语……开始往自己的长辫梢上缠一根皮筋。
这时候,冥冥中,在他们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我们有一个《黄河》,但是还远远不够,我们中国还需要有一部更加伟大的作品……”
那间简陋小客厅里,正传来轻轻的、轻柔的慢板……范老师正在弹奏‘月光’奏鸣曲……那是一颗人类博爱心灵跳动的声音,是献给下一个世纪新生活的乐章……
……
“他那善和爱的音调听起来像是给我们中国弹的……他知道我们所能认识他的比他所贡献的要少到什么程度……”
“西方的很多音乐,张扬着自由、民主、平等、博爱,这些人类普遍的思想观念,或者可以说,就是这些观念的产物……”
“艺术创作上,到底什么是参照物?有没有历史的正常轨道?都说中国的情况特殊,中国的情况是特殊,但是就不能更好一点了吗?”
客厅里议论声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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