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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刚!”小诗在一楼过道的一间屋门上敲。门开了,志刚正在画架上为那幅‘农村拉碾图’加线条,小诗进了屋,从书包里取出雷开夫的画像,志刚看了一下,觉得脸部阴影部分比原先好多了,小诗又拿出一张雷开夫在小店门口穿风衣讲演的素描画,粗粗的几根线条,已经勾勒出主要动态。志刚问是谁,小诗就告诉了那天家里包饺子买醋时看到的事情。志刚说小诗的普通白纸不好,就拿出几张素描纸给小诗,说是自己在北京美院的叔叔带来的。小诗看了志刚画的素描,画面上有三个人物,那个拉绳的小孩似乎还不太突出,提了点意见。志刚问那张‘纤夫呼号图’画得怎么样了,小诗就告诉他,自己还是生活体验不够,哪天应该去写生的。俩人又聊到雷开夫的事。
那天,小诗和志刚到魏婆婆家看望。隔条墙就是贫民窟,深深的巷子里,全是铁皮房。婆婆家生銹的铁皮屋顶透着光,屋里只有一张床,门口一只煤球炉,婆婆正在用扇子扇火。
小诗和志刚喊了声婆婆,小诗带来了家里妈妈做的煎饼。婆婆应了一声,走到水龙头前,从篮子里倒出从菜场拣来的烂菜叶、鱼虾,小诗上前帮助婆婆洗。婆婆就坐下来,梳头发。
小诗就问:“婆婆,我们在街上看见雷开夫,为什么他给抓起来了?”
婆婆也不说话,走进屋里。小诗和志刚跟进里屋,看墙上贴着雷开夫以前演出的大幅照片。那应该是《大雷雨》剧照。墙角有一个大筐子,里面堆了很多破旧杂物,婆婆一脸怨忿。
邻居是个街道清洁工,拉着清洁车进巷子,解开口罩,吃了一惊,把他俩拉到屋檐下小声说:“他妈妈早就死了。他们家原来也不在这里,在洪家大院那边……”靳阿姨指指外面,小诗知道洪家大院是解放前的老院子。“他的伯伯是共产党里的高官,1962年蒋介石反攻大陆,他上了北京大学第二年就被开除了。他伯伯也不敢资助他了。大概就是因为他爸爸是台湾的,听说他在学校时就有点不正常了……”
“那天警察来抓的时候,打了雷开夫,婆婆从那一天起就再没说过话。”说着指指婆婆,“可能也疯了。”正说着,就见婆婆把那个筐子拖出来,用手指指,“嗯”了两声,在一旁坐下。靳阿姨说:“那些东西她不要了。”小诗和志刚就翻检筐子,又找出来几本书。婆婆就把筐子里的纸都倒在地上,撕了几张纸,就往炉子底下塞,点火要烧,原来炉子熄了。小诗和志刚就上去帮助婆婆重新起炉子,又从筐里发现了一本中文版《西方著名演说选》。
靳阿姨神色紧张地说:“以后不要来了,很危险的。”
小诗跟志刚到了他家,志刚把窗帘一拉,开了灯,俩人就赶快趴在地上看那些杂志,有介绍1962年美国宇航局航天飞机第一次登月成功,阿姆斯特壮站在月球上的组照。小诗就很吃惊,你看,人家62年就登上月亮了,可是我们现在还……“住草房,吃山芋……”他想起了下乡时看到的情景……“志刚,你还有几本呢?”志刚说有,就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旧抽屉,全部拿来一齐摊在床上,俩人呼啦呼啦翻了几遍,疑云满脸。小诗说:“你看美国的生活,这些农村的照片,机器在脱粒,那么多玉米。你看人家农民住的房子,比省委小院里那些部长的房子还好……人家的小孩,穿的那么好,脸上笑的……”小诗看了看自己膝盖上的补丁,还是妈妈深夜踩缝纫机连上的。“你看,那么多小汽车……还有,这张美国少年竞技活动的……”志刚又指着一张照片说。“我们这么落后,还说人家‘水深火热’……?”小诗已被一张大型交响乐表演的照片吸引住了……
“志刚,你知道这些是反动杂志吗?”志刚点点头,“一定是他在大学里时搞到的-……也可能他伯伯从香港……”志刚一眼看到一张一对青年男女接吻的照片,也吓了一跳。“烧掉吧!”小诗说,已经把那本《西方著名演说选》藏进了书包。
俩人商量着到哪去烧,志刚说,到护城河边上去吧。俩人用报纸把杂志包起来,装进书包,志刚揣上火柴,打开门,趁大人们还未下班,穿过市委宿舍大院向北头的小门跑去。天色阴阴的,又飘起了小雪花。俩人出了小门,鬼鬼祟祟爬上小土坡,插过环城路,进入了小树林。小诗以前多次和黑蛋他们上包河游泳钓鱼,对护城河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俩人进了树林,就看到下面的河水。林中一块小平地上,有一对青年男女正搂抱着接吻,那女的穿着红色毛线衣,在男的怀里呻吟,旁边停着一辆自行车。小诗和志刚赶快往前走,没走多远,又是靠着自行车,有男女在搂抱……小诗和志刚顺着坡往下走,一路都是垃圾,发着臭味,又往前走,一股恶臭从灌木后发出。小诗一看,一个死人就躺在那里,眼镜瞪得老大。俩人吓得跳起来就跑……一直跑到一个土包的下面,这里地形隐蔽,前面可以看到北门那一片荒坟岗,有些坟前烧着纸……志刚取出火柴,小诗把杂志点着,火烧起来了,小诗看着那张阿姆斯特壮登月的画面化作一团烈火,眼前幻出了北方农村的荒草和茅屋……那张美国农家小汽车和孩童在屋前开小汽车的照片烧起来了,化作了一团幻影,他看到了妈妈在厨房烧灶火、在门外摊煤饼,自己在门前地上拍画片开滑轮车……那张摩天大楼车水马龙的图片烧起来了,一团火光中,满街跑着猪、烤红薯摊、枪毙反革命的车队和圆睁双眼挣命拉砖的纤夫队伍……那张美国少年健美体操的画页化作了火光,他看到了纤夫队伍中躬腰行进的猫娃,那不满成年的个子,那过早刻划在额头的皱纹,那晶莹滚下的豆大的汗珠,那闪电般投来的愤怨无助的目光……那张交响乐表演的照片烧起来了,他看见一张中国少女唱歌的画面,从火光中惊醒过来——他眼前又浮现了那张可爱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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