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毁灭(48)

晨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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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儿童节,这天,妈妈给两个妹妹穿了花衣服,上城河公园玩;老家托人捎来了包裹,又带了点炒花生,妈妈让小诗给在大学念书的秦表叔送一点去。下午,小诗上了一堂自习,跟老师说自己有事,请了假,背了书包,放了花生和写生本,还跟冬冬走了一截路。到了大学,校园里气氛严肃,看不到人,到处都是标语口号,墙报栏、宣传橱窗里琳琅满目,贴了很多决心书、保证书,还画了小红旗、党徽什么的。小诗找不到亲戚,问门卫。老头说,全体大学生都在礼堂听校领导作报告,传达党中央重要指示。小诗等了一会,就听到礼堂里有喊口号的声音,随即校广播里传来雄壮的国际歌声。大学生散会出来了,群情激昂,有的还挥动着拳头。他一眼看到了秦表叔。秦表叔手里拿着一卷纸,说今天没时间,马上又要开党团动员会。小诗把包裹递上就沿小门出来了。

沿门外一条小路,没多远上了大路就是医院区。这一带凉亭走道,花木扶疏,在坡上能看到不远的城河,风景娴雅。小诗向一座假山走去,上次自己就是在这里勾描雷开夫画像的,在石凳上坐下,取出素描夹,准备勾勒城河的风景画,就听得下面不远的院子里传来狂暴的喊声:“把我放出去……把我放出去!”声音是从绿树前一排房子里发出的。他沿石阶绕下来——原来这里是精神病院的后门,刚才的声音是疯子喊出来的!站在小铁门口,朝里望,只见里面花园绿化,环境幽雅,一点也看不出关精神病人的样子。这时,在对面不远的传染病院门口,传来阵阵狂谑的嚣叫,人群正围着一个女人。那女的穿一件长裙,正在跳新疆舞。

小诗挤上前去,只见人群在狂笑发泄:“叫她脱衣服,让她光屁股!”有人就挑逗起来:“你敢不敢脱衣服?脱啊!脱啊!”又有人喊:“她是疯子!打啊!撕她衣服!”有人就上前指着她骂,向她吐口水,有人上前撕她衣服,“破鞋!臭婊子!”,“嚓!”一声,史老师胸前被撕下来一块,小诗热血上涌,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冲到前面,大喊一声:“你们不能打她!她是我老师!”史老师胸前背后都被扯下来了,脸上也被囫了一巴掌,倒在地上呻吟。小诗赶快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史老师身上,高声喊:“你们不能打史老师!你们这些暴徒!”拳脚已经雨点般落在小诗身上,小诗用身体护住史老师,就感到有脚重重踩在自己背上,头上又挨了一脚,嘴角有鲜血流出来……正在这时候,医院大门口有人喊:“谁让你们打人的?这是要犯法的!喊保卫科来……”疯狂的人群“轰”地一下散开。

小诗把史老师扶起来,喊:“史老师!我是小诗!”史老师抬起头,目光呆滞,恍恍看着天空,摇摇头。史老师竟然不认得自己了!小诗抓住史老师的双肩,又大声喊:“史老师,我是吕小诗!”史老师还是摇头,目光里透散着疑虑的惊恐,突然发出疯狂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诗泪珠直转,史老师真疯了。这时,精神病院里又传出粗狂的吼声:“放我出去!给我人权!我—要—出—去!!”史老师颤抖了一下,连手带脚从地上爬起来,嗫喏着“开夫!开夫!”,踉跄地向前走去。院子里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传来铁栏的摇撼声:“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史老师不顾自己的破衣烂衫,提着裙子就向铁门奔去。小诗抹去嘴角的血,拣起掉在地上的衬衫和书包,扶着史老师跑。

史老师一把冲到后门口,扒住铁栏杆,大声喊:“开夫!开夫!”就见一排树下的一个铁笼里,像关着大猩猩一样关着一个人——正拼命地摇撼着栅栏,发出“咯啷咯啷”的震响,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腑的喊声:“自由!!!”,那铁笼门“光”的一声轰然打开,雷开夫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浑身是血,戴着脚镣手铐,走出来了。“开夫!开夫!”,史老师眼睛里燃烧着狂喜,闪着泪花,两手插进栏杆里,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喊……

雷开夫目光里闪烁着狐疑,拖着脚镣向前蹒跚了两步,就栽倒在地,身子重重地撞在草地上。史老师从栏杆里抽回手,发疯似地爬上铁栏,提着裙子跳进去了。刚跳下,栽了一跤,又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扑到雷开夫身上,痛苦地哭叫起来:“是我!是我啊!”

一群保卫人员上来了,小诗还抓着铁栏在看,一只手把他板过来,喝问道:“这里是精神病院,知道吗?”小诗说:“史老师不是神经病!”“她不是精神病怎么自己往里面跑?”那声音说。小诗说:“她和雷开夫是朋友!”“所以她就是神经病人!”“你们才是神经病!”小诗舌枪唇剑:“你们把所有的人都逼成神经病!”“说什么?”那人一楞!“你这个小神经病,抓起来!”小诗一把挣脱那人的手,提上书包衣服就冲上了马路,穿上了衣服就向家跑。

一路走,就看见马路两边都增添了新的横幅标语,各交通道口都在竖立新的宣传牌,路上行人看热闹似的,似乎都有点亢奋……市中心人头攒动,报栏前围了好多人,小诗挤上前,是1966年6月1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右边发表了聂元梓的大字报,左栏同时发表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文中写到:“凡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反对毛主席和党中央的指示的,不论他们打着什么旗号,不管他们有多高的职位、多老的资格,他们实际上是代表被打倒的剥削阶级的利益,全国人民都会起来反对他们,把他们打倒,把他们的黑帮、黑纪律彻底摧毁。”观看的人,有的谔然,有的困惑,也有的兴奋。小诗一路向家走,看到一些学生兴高采烈地走着大声说笑着,已经有些人开始在街上散发传单。霓虹灯亮的时候,市中心已高高树立起一座伟人的巨幅画像,画像上他面容慈祥,红光满面,正在照亮世界革命的方向。围观的人都欢欣鼓舞,天空有无数道光柱在移动,好象普天同庆,城市已经发出了吉祥的红光。

一到家,爸爸就说,小诗今天一天都到哪去了?小诗说,妈妈让我给大学秦叔叔送东西去了。爸爸说:“我们快吃饭,吃了上许婆婆家去,许婆婆出事了!”小诗吃了一惊。全家人吃了饭,妈妈牵着两个妹妹的手,爸爸带着小诗,一起上许婆婆家。

许婆婆正靠在床上,后背垫了枕头,被子上放了张报纸,半闭着眼,床头上放着救心丸,看见爸爸一家人来了,勉强撑起来。爸爸上前问候了一会,许婆婆精神就好一点。原来,今天下午许婆婆正在沙发上看报纸,突然心口痛,就晕过去了。家里的阿姨赶快给上班的爸爸打电话,爸爸说床头柜里有上次自己专门带去的药,先吃一颗;不放心,还专门从班上去了一趟……这阵看许婆婆缓和了,就放心了。许婆婆把面前的报纸一拍,就开始数落:“这是什么伟大创举?分明是嫌党和国家机器对他还不够十分顺从,分明是要把党和国家完全变成自己百分百的奴仆和工具嘛……在延安就做皇帝梦,从建国就是登基做皇帝了,开国就开始杀人……多少次运动指鹿为马,信口雌黄……蝇飞不过十步,附骥尾则千里——风行草偃,上行下效——败坏了全国的空气,败坏了社会的风气——残害忠良,屠戮人民,历史上有这样的皇帝吗?这不简直是罗马的尼禄吗?比尼禄还坏一千倍!”爸爸就让小诗带两个妹妹到外面玩,自己和妈妈留在里面。小诗看外屋桌上有跳棋和小人书,就让两个妹妹个自玩,自己又钻进了里屋。爸爸说:“让你在外边,怎么……”话没说完,许婆婆说,“让孩子听听,现在是让孩子知道的时候了。”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婆婆拿起身旁的那张报纸,愤慨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今天的《人民日报》!”爸爸拿过那张报纸,只见上面是通栏标题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就说也看到了。婆婆又跟着说,“什么牛鬼蛇神?那都是中华民族的知识分子啊!”说着就哭起来了。“精华优秀啊!良知脊骨啊!”婆婆在床上捶胸拍被,痛不欲生。“今年五月毛才提出‘一切牛鬼蛇神’,现在大规模清洗的号角就吹响了,比以往历次运动更杀气腾腾的风暴啊,已经露出地平线了……这是杀人的信号啊!”婆婆哭嚎起来,又张着胳臂说:“听说没有?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已经在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已经在《五•一六通知》发表的第二天服毒自杀啦!”婆婆哽咽着,“批判‘三家村夜话’!邓拓在自杀前的遗言中,拒绝承认党中央强加给他的一切罪名……”“什么罪!?知识分子的言论罪!人类的言论罪啊!”婆婆涕泗横流,恨恨地说:“晋仁啊,你知道我看了这个混账社论,那个心痛啊!”婆婆号啕大哭,“五千年文化从此将毁于一旦啦!”

“三年大跃进,三年大饥荒,他不谢罪下台,他还要来残害众生!他还要来残害中国!老天为什么不惩罚他啊!”婆婆接过爸爸递上的手巾,擦了眼泪,眼泪又涌出来了,拍着被子泣不成声:“中国人民怎么能接受这样一个坏蛋……恶魔……这样一个没有人性……良心的东西啊……三年不清算,多少人饿死啊!他们没有任何过错,仅仅因为是生命,而死去。‘吾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啊!”婆婆哭伏在床上。爸爸连忙上前劝慰,眼前闪出了一幕幕的画面——在大跃进引发大饥荒、无数人饿死后的六一、六二两年间,毛稍事收敛,没搞政治运动,也不再言必称“阶级斗争”……那是他执政二十七年间举国政治形势最为宽松的两年……也是现在说“牛鬼蛇神纷纷出笼”的两年……可是好景不长,三千万人饿死的惨剧刚结束,毛刚缓过劲,就又鼓吹起“阶级斗争”来……从一九六三年起,政治形势日趋严峻……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氛围里,天天“树欲静而风不止……”、夜夜“山雨欲来风满楼……”

“比清代闭关锁国更严重!天天提反修反帝,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就是要人民对外界一无所知,彻底洗脑盲从!过去是要人民拎着脑袋跟他干,现在要人民拎着裤腰带跟他干!黎民百姓现在搞得连饭都没有吃……可到底要干什么!?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孟夫子曰:‘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这个国家怎么没有一件事能让我骄傲的呢?这不是我的国家!不是我的国家!”许婆婆靠在枕头上淌着泪连续唠叨了两遍,侧过身用手绢擦眼泪。“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我以生活在这个国家为耻!”又哽咽着嘟囔了一句。“这是个靠谎言和暴力维持的国家,这不是我们的国家。人民没有任何一点权利!人民不过是一个名词,统统是他的泥偶!”

婆婆接过爸爸递过来的热水盆,用热毛巾擦脸,痛定思痛地说:

“风是雨的头。他就等着这天了,要让暴民来毁灭中国了。什么能毁灭中国呢?两千年来的兵燹都没有摧毁中国,几十场兵燹加起来也不能破坏得那样彻底。现在,可能一晚上的大火就将化为烬土。

“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1949年民国政府被推翻,中国已经被毁灭过一次了。这次是从文化精神上彻底毁灭……这以后,中国已经不存在了!

“等待着我们下一代的,是一片灰烬。你还可以拣到一些中国字,还会说中国话,但是,你写的,你说的,已经不是中国文化了!

“我这里又送你们两句古训:‘天不爱道,地不爱宝。’‘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一句是老庄的,一句是老夫子的。我们中国必须重新来过,只可惜这一百年,倏臾而过,多少志士仁人,多少鲜花白骨……‘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啊呀——”许婆婆惊哭一声:“我痛我的中国啊!”说着,许婆婆又擦眼泪。

婆婆谢过了毛巾,抿了口妈妈新添的茶水,靠在床背上,宁神了片刻,又说:“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对此五千年未有之变局,我是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六十六不死去块肉了。

“晋仁,你仁厚一生,忠愚兼具,神仙难辩丸散膏丹,保重保全吧。善书的人不择笔,我只要你的儿子,成人后,把这一代写下来,做良史。中华民族正统文化的强大力量,犹如我们民族强有力的心跳——石在,火是不会散的。”

说罢,婆婆平静地闭上眼睛。

爸爸上前一步:“许老师!你还好吗?”

婆婆睁开眼,安详地说:“晋仁,你们回去吧,我想休息一会了。”

爸爸妈妈又劝慰了一阵,带全家回去了。
(待续)(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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