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和谐号影像

——《老妈蹄花》

崔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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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12月3日讯】与一般的纪录片不一样,拍摄《老妈蹄花》,并不是奔着要完成一个纪录片的目的。拍摄的行为,与艾未未工作室其他的影像一样,首先只是一个记录。将自己所做的事情,所看见和遇到的情况,随时记录下来,这是一个良好的习惯。这个习惯响应了这个时代飞速发展的影像技术。事到如今,传统的文字,仅仅是书写及传播的形式之一。
  
  换句话说,当艾未未一行人从北京前往成都,于8月11日晚住进安逸旅馆,是为了另外一桩更加重要的事情,比较起来,这件事情是第一性的,拍摄是第二性的,前者要大于后者。
  
  艾未未这样解释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为被关押的汶川地震遇难学生调查者、四川环保人士谭作人先生的开庭作证,因为艾先生和他的公民志愿者也为调查遇难学生名单做了大量调查,他将会证明谭先生的调查是有大量事实根据的,他相信谭先生是无辜的。
  
  因此,作为纪录片,《老妈蹄花》十分依赖于被拍摄的这个行为,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它本身不是独立的,而是从属于所发生的事情。
  
  当然,所有纪录片都不同程度上依赖被拍摄对象,依赖他们眼前所看见和遇到的。但是一般来说,拍摄者对于其拍摄对象不是完全心中无数,他们或许已经勘察过所要拍摄的场所和人员,而且已经获得某些模糊的了解,才决定将举起拍摄机器对着他们。新闻纪录片则另当别论。
  
  对于《老妈蹄花》来说,情况显然有别。艾未未一趟人将会遇到什么,别人将会如何对待他们,而他们自己将如何应付,过程如何,结果如何,这些都是无法事先预知的。作为浦志强律师邀请的证人,艾未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出席8月12日上午的庭审。 在这些人的前方,一切显得扑朔迷离。
  
  将自己放到某个未知的情境中去,随时准备迎接意料不到的局面,承受其中的巨大压力,这既是行动的冒险精神,也是艺术的精神。比起传统艺术以怡情养性为主,现代艺术加进了好奇、探索、历险这样的精神元素。艺术不再是跟在现实后面,它本身便能够提供一个新的事件,从而昭示某个前景。
  
  有人还是先行了一步。抵达成都的当天晚上,艾未未及同行的音乐家左小祖咒等一干人,与成都时事评论家冉云飞在一个叫做“老妈蹄花”的饭馆喝酒言欢时,一辆白色轿车已经守候在侧。碰到这种情况,一般人也许会躲,当作没看见,而艾未未则不假思索地上前询问。结果,这辆车十分留恋地徐徐离开。艾未未充分利用了自己的优势——他在明处,越公开他越有力量。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套用一句流行语,叫做“地球人都知道”。凌晨三点来钟,有人拍打、撞击艾未未的房间,称自己是“警察”。艾未未问“我怎么知道你是警察?”对方答道,通过房门上的“猫眼”可以看到”。艾未未说:“我为什么要看你啊?”门外自称警察的人,在重复艾未未“我为什么要看你”之后,很有把握地说了一句说“那我现在……一会儿来看你”。这话听上去他掌握了足够的权力。是吗?
  
  片中这一段没有画面,不是像有人猜测的那样灯火被关闭,而是摄像机不在场。艾未未临时摁下了录音工具。他的意识很强。更强的是他拿起手机打110报警,说有人想要闯入他的513房间。
  
   同时录下的还有这段争执,其中太多“可圈可点”:
  
  警:谁打你了?
  
   警:谁看见啦?
  
  艾:做警察是这样做的吗?
  
  警:你有什么证据?谁打了你?哪个人打了你?
  
   警:打你哪儿了?伤在哪儿了?
  
  警:说话要讲证据,法律…
  
  艾:我不会跟你这样争论的
  
  ……
  
  警:谁打的你?我问你?
  
   警:我就是问你…
  
  艾:谁打的我?
  
  ……
  
  7998(警员证号):谁打的你啊?我就问你啊?
  
  艾:你们不打人我的衣服能撕成这样吗?
  
  7998:你自己撕的!
  
   艾:哦我自己撕的,我自己打了自己
  
   7998:对!
  
   ……
  
  大概有二十来个警察一哄而上,他们互相之间也许确实不知道是谁打的,这个人也不愿意站出来,他是知道这种行为在法律上是站不住的吧?在这种情况下,起码应该有人说:“打人这件事情让我们调查调查”。然而事情却朝向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向上发展。
  
  一个月之后,艾未未去德国慕尼黑布置个展。在那无名拳头落下来的地方,他的头部疼痛加剧。德国大夫诊断艾未未的病情为:“重挫造成的外颅与脑体间大面积出血”,当即住院进行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
  
  如果说正在从事一桩艺术类的冒险行为,那么也不仅仅是艾未未,对于这些警察也是同样。他们如何知道,自己怎么会碰上艾未未?艾未未是一个怎样的人?面对警察,他一张口便是“请出示你的证件”、“我要看看你的身份”或“你的警员证号码是多少”?“你叫什么名字?”令他们觉得纳闷的,或许还包括——怎么在成都安逸宾馆打了个人,手术做到德国去了。
  
  凌晨冲突过后,远道而来的这一行人,全部没有能够到达谭作人庭审现场,他们被要求呆在旅馆房间里。这部分没有录像。
  
  同行的志愿者、经济学博士刘燕萍女士,此前在成都市中级法院门口对着镜头表达说:“如果允许我站在这儿,如果不允许我会站在马路对面,这样他(指谭作人)会看见我们,知道我们在支持他。” 她的这个愿望没有能够实现,更大的麻烦却在等着她。
  
  此后她被拘禁40小时余,没有给予手续。接下来,也即影片的大部分内容,是艾未未、律师浦志强、刘晓原与刘燕萍的丈夫一道,在成都市公安局金牛分局法制科闻讯刘燕萍的下落。此间高潮迭起,参加“演出”的人员增多,立场殊异,个性纷呈。
  
  显然,金牛分局有关人员的工作水平,比那夜打人的警察高多了。虽然原来说好十分钟之后见面的徐杰科长晚了大约四小时才露面,但是分局已经有人在专门等候接待这四个人,那是金牛分局的副政委,也姓徐,女性。客人们进来,在女政委的关注下,有人为他们一一倒了茶。
  
  在谈及下面的影像时,所有的人们首先要感谢这个金牛分局开明、开放态度,我指的是在这里,艾未未的志愿者能够运用手提摄像机,将整个过程拍摄下来。按道理来说,公务员包括警员在执行公务时,他们的言论和行为应该是公开的,不存在任何隐私的问题,但实际上能够做到这一条的,目前来说还不够普遍,因而实际上我们很少能够在影像中,看到这些身穿制服的人们到底是如何工作的。金牛分局允许这么做,充分体现了他们执意遵循依法治国路线的决心,也体现了他们本身的信心——他们觉得自己的工作是经得起在场的或者不在场人民群众的检验,也经得起上级领导的检验。
  
  因而坊间有说,这部影片是“警民共同炖制”,还真是贴切。实际上与这部片子相平行的,还有另外一部片子,或者说是这部片子的另外一个版本,即当艾未未的同行拍摄时,警方也有人拿着机器对着他们拍摄,这是“对拍”。用我们的术语来说,叫做“互为镜像”。如此场景并不多见,留待下回分解。但是,起码也要说一句才公平,警方手上的那部影片,也要感谢艾未未一行人。而什么时候,不同的拍摄队伍能够坐在一起,商榷拍摄技艺,比较各自得失,并互相补充画面,那将是多么感人啊。
  
  这场近距离的接触,“可圈可点”的就更多了。先说徐政委吧。这位政委的态度经过了三个阶段,体现在她对于艾未未名字的兴趣和称呼上面。第一,有些不自然。当她将艾未未的名字放在嘴里咀嚼,想要在纸上写下时,她突然说出“与本案无关”的话:“我就觉得就是.……发音很别扭。”第二,能够尽量克制自己的不满,提醒“艾老师”:“你艾老师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啊”,这体现了政委懂政策,文明执法。第三,不满终于爆发,有一次她较为大声地喊道:“艾未未!”重音在前面“艾”字上面,原先的“老师”两字不见了。从情绪的过渡和表演的分寸上来讲,这位徐政委把握得十分得体,几乎是滴水不漏。如果能够再放松一些,则更好了。
  
  如果始终是这位中规中矩的女政委来接待,那么这部影片断乎不会像现在这样吸引人。就人物形象的饱满丰富、生动有力以及平民化、通俗版等要求来说,徐科长比较起徐政委来,要胜出许多。姗姗来迟的徐科长三十来岁,一身便装胸前斜挎着一个书包,始终面带微笑,吉利相。坐下来不久,就点燃了一支烟,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邻家小伙子。
  
  顺便地说,影像这个东西,其厉害不仅在于记录当时发生的一切,谁说了和做了什么,而是能够全息地记录一个人,他的相貌、语态以及头部、肩部的姿势,里面的学问可大了,肯定是语言难以表述的。这就是为什么对于一个剧组来说,挑选演员的工作是重中之重。演员选对了,戏就成功了一大半。艾未未作为对手戏的演员,马上捕捉到了对方的信息,他这样问对方:“喝酒了没?”观众笑声叠起,放在电影院里,仅这一句台词,可以收获一大把票房。
  
  应该说这位徐科长是忠于职守、忠于上级的,他有主动承担责任的勇气。一上来他就声明:“金牛公安分局作为县级公安机关,完全有能力自主解决这件案件。”但是另一方面,在那些具体问题上,他很难有一个清晰明白的答复,表情也显得茫然、无辜,艾未未提醒他不要看上去这么“诧异”。关于是否拘禁了刘燕萍、以什么名义、她现人在何处,他尽量绕着走。其实那个打人抓人的旅馆及派出所应该在这个金牛分局的管辖之下,前面那位女政委或许一个电话便可以将所有情况了解清楚。
  
  这是徐科长与艾未未之间的开场对白:
  
   艾:我们赶到这等了你四个小时,你进来应该首先道歉。
  
   徐:我错在哪个地方,我给你道……道得着歉吗?
  
  艾:你约我们到这,我们到了这你不在。
  
  艾:你说你没错吗?
  
  徐:是哪个跟你约的吗?
  
  徐:哪个跟你约的吗?
  
  徐:是我亲自跟你约的吗?
  
  浦志强律师将他的句式总结为“反问句”,当迫切需要答复的人们来到这间屋子,他却不断地提出他自己的问题,这对于现场的人们肯定很恼火。但是作为“看片子”,正是这位徐科长给人们带来很多享受。当他甫一开口,用他那慢悠悠的四川话,人们的头脑就会情不自禁地往别的地方跑,即朝向某个喜剧的方向。我有一位做摄影的朋友,看了这部影片连声说这很像五十年代著名影片《抓壮丁》,其中也是用的四川方言。总之,这位徐科长人气极高,坊间有将他选为今年“最佳男配角”的强烈呼声。
  
  艾未未先生多次表现得像一个大顽童,或许这才是他性格中的本色,因而不断有惊人表现。他能够提出,“今天如果不解决问题,我们就不走了。你得抓我”,他自己并提供了两个仅供参考的“罪名”,浦律师用法律术语纠正他说:这属于“自首”。当法制科人员不在,他便对着办公室的话筒喊:“法制科科长请到会议室来”、“法制科科长请到会议室来,有客人要见”。每到此时,观众笑声更响亮了。他说话效果强烈,包括这样质问徐科长:“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知道如何对待人民群众吧”。
  
  浦志强律师在片中的表现非常有说服力,观众的认可度很高。这不仅因为他熟悉法律条文法律手续,而且他始终有理有节、摆事实、讲道理,态度真挚诚恳,言语忠直有力。在不同意见争执相持不下时,浦律师总是及时将事情拉向法制和理性的轨道。浦律师本人来自唐山,对于地震导致的灾难有切肤之痛,他对于徐政委说的这一番话令人唏嘘不已,深刻地留在了观众记忆之中:“我是唐山人,我身边有很多人死过了,在33年前。汶川地震四川地震你们是受害者,我们当时是牵挂的。……到这个时候此情此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姐。希望能够理解”。还有,浦志强律师身材高大,腰板挺直,浓眉大眼,目光真挚,宽肩宽脸膛,脸颊上还带有酒窝,真可谓“色艺俱佳”。
  
  结局当然是完美的,作为纪录片甚至达到了一部剧情片的要求。刘燕萍博士安全归来,面带微笑地对着摄像头谈了自己的经历,带着南方女子的轻柔语调。有观众问,这部影片没有大全景,没有镜头技巧,还能叫做纪录片吗?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叫纪录片?纪录片也是各种各样的。实际上,对于纪录片来说,强大的原生材料,永远是其力量来源。
  
  摄影也不是完全被动的。个别镜头声画脱离,完全不对位。耳朵听到是人们之间的谈话,画面则“配以”有污渍的地砖地面,而且镜头摇晃得厉害,这正是作为摄影的高度自觉意识所在。需要特别提及的是,当初一行人刚到成都,这位摄影师怎么就知道采访了刘燕萍博士,后来偏偏是她出了事。这既需要灵敏,也需要直觉。
  
  如此近距离地让人们看到身穿制度的人们是如何工作的,看到他们的脸庞、他们的音容笑貌、语气语调,对于提高我国法制建设,富有积极意义。对于人民群众来说,可以破除他们对于法制工作的神秘感和不信任感,从而避免在诸如此类场合的激烈情绪。实际上,对于一个法制社会来说,作为公民与警察有所接触,打打交道,本来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而作为法制工作人员来说,这正是让他们接受人民群众监督的难得机会。
  
  ——《纵览中国》首发 (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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