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下)

童若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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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别有用心的诋毁和嫦娥有什么干系呢?她早已超越了羿白矢的射程,超越了羿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她以最大的力气把惩罚扭转为奖赏,并且把悲哀遗忘。月儿轻盈,载不下悲哀的重量。

2.

月亮的另一面,嫦娥有一个邻人。那是罪犯吴刚在桂树下领他的罪罚。谁也说不清这孔武有力的人在天庭犯下了什么罪,道不明他身世的来龙去脉。人们只是传说有一人从天庭打了下来,在月上领受专门为他打造的,永恒的惩戒。直到嫦娥来到月表,没有人见过吴刚的真面目。对于只相信自己眼睛的人,吴刚不过是神话的一部分,是和乙太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不存在的。

那一日,嫦娥离开初建成的广寒宫,巡视她的地域。玉兔紧随在她脚边,瞪着圆眼睛好奇地看月表上奇形怪状的岩石,镜子一般的湖。她们走过海床一般柔软起伏的月沙,在每一个转角伫立,凝视宇宙新奇的风景在每一个新的角度上沉默地出现在眼前:石柱一般竖立的星云,冻结了的蓝湖泊一般的白矮星,无底的星际黑洞。在谁的手中不断炸毁又重生的,辉煌的星系。

远处,赤身的巨人手持半人高的斧,单腿跪在地下伐桂。他一边砍,树的创口一边愈合,完好如初。一下接一下他举斧过头,砍入树干。树流出涔涔血汁,又在眼前愈合。他宽阔的胸膛流下汗水,汗水淌下饱满的肌腱,打湿了横在腰间的衣衫。

嫦娥远远注视他。“这是吴刚。他在这。”她轻声对自己说。这意念叫她害怕。

巨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赤裸的上身是一种叫人不安的,接近冻土的黄颜色。他头上,桂树芬芳的冠冕向上探,罩下一团淡绿色的影子。周围七丈外,一圈深而陡的冰川把他隔绝。巨人对冰川视而不见;在他眼里,只有这株不死的桂树和手上的巨斧。

隔着冰川,嫦娥定定凝视吴刚。他不停手歇息,不喘气,和一架机器一般举起斧头一下一下砍入桂树,斗大的汗从他巨大的身子里如泉水涌出来,湿了一身。腰间的衣衫湿透了,石头一般赘在身上。

“我到了别人的地狱里来了。”嫦娥暗想。

漫长的时间过去,月在地球人的眼里圆了又缺了不知多少回,嫦娥终于弄清了月表古怪的地形,上面的裸山、数不清的大小湖泊。一天的工作完了,她坐在黑石上,凝望月谷上升起的暧暧氤气。远处,月的尽头是浩大的宇宙。

自土星、木星上移来的奇树一代代落地生根,光秃的月表上出现了一座林子。缺氧的月球上氧气丰盛了,从地球上看,月圆时分,月亮的内部有了变化。东边多了几座凹凸、圆浑的山形,西边更亮了,像是藏了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谁也弄不清嫦娥一人在月里造了些什么。只见熟悉的月儿一年年不同了,更丰富,也更亮了。有时人们左瞧右瞧,觉得月似乎是悄悄增大了尺寸,更圆,更丰满了。月圆时分,月儿竟像是个明亮的肥美人。

月亮的另一面,砍伤的桂树再度愈合,散发出浓郁而醉人的香气。香气婷婷袅袅一路扶摇而升,来到了遥远的地球上。人们为香气吸引走出门外,一边猛吸鼻子一边四处找这不似地上物的,奇异芬香的来源。这来自月儿的冷香,这砌入了罪与罚的重量的沉香,在对丧失了太多记忆的人诉说什么?

对于嫦娥,统领星月的权柄,如同地球上人们耿耿于怀的,父族予取予夺的权力,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为永恒打下印记的琥珀眼瞳凝视浩大的星系移入又移出月的左右,大批大批的星辰诞生而又冷却,与混沌合而为一。欢乐沉淀在痛苦的最底层,赋予它重量和音色。偶尔,她的耳里似乎传来远处吴刚伐桂的,一下下沉闷的回音。她的瞳人多了层忧郁的神色,然而仔细看,那不是忧郁,而是更深的,与坚忍为伴的欢乐。

太阳系特别宁静的时候,月球上会听见地球上传来的声音。欢乐的声音、悲哀的声音绞在一起,升到了月表。声音在时间中迁化,两者的比例总是差不多少,然而人们享乐的方式和表达悲哀的方式却生出了海变。嫦娥不再能分辨那声音代表什么,是喜悦还是悲凄,是愤怒还是抚慰。一代又一代生命过去了,混杂成一体的愤怒和喧嚣传入她的耳朵,不是她所能解读。

她听见地球上她的子民诋毁她,用犀利的,她闻所未闻的现代语言,但她知道,那完全是出于误解。那些别有用心的诋毁和她有什么干系呢?她早已超越了羿白矢的射程——她早已超越了羿的时间。没有人知道,她以最大的力气把惩罚扭转为奖赏,并且把悲哀遗忘。月儿轻盈,载不下悲哀的重量。

地球上,人兽诞生而又毁灭。没有任何预警,他们死灭在树下、在屋里,在滚落的岩石下,在淹来的洪水中。这么多生灵,这么多生灵生灭在微小的地球上,不是嫦娥所能阻止。在她和地球之间是辽远而寂寞的银河、猎户座、宝瓶座。是尘埃野马一般扑面而来的浩然的星辰。数算不尽的星辰横在嫦娥和地球之间,沉默的星辰把人类多变的情感碾碎,剩下星辰无所求,无所惧,庄严的运转,旋奏着宇宙至上的乐器。

隔着星系浩瀚的大海,嫦娥的心沉淀下来。她洁美的脸是一座停摆的,大而白的钟面:对于她,时间并不存在。她的心老去了,又为浩荡的星辰洗净,一尘不染。像一名白发的童女,嫦娥现身在天幕,皎洁的脸庞辗转向四方,满溢出光来。

天上,一盘白月静静流出来沾染了奥秘的光晕。

3.

在远古的洪荒,年轻俊美的羿和他的妻子嫦娥想不到自己将成为日月神话的一双缔造者。雄性的太阳,一如开天辟地或是射日的英雄行止,属于父族,也成为雄性的象征。月的阴影则罩在女人身上,成为女人的属性。天地初启,嫦娥向月奔去,把自己从雄性的英雄世界移开,开创另一块处女地。

黎明,她从叶子织的床上起身,赤脚越过冰冷的月石来到镜湖,挽发梳洗素美的脸。偶尔,她想起羿,想起那一天初见面,他在桑林下的木莲叶间把她扑倒在地,像捕捉一头幼小的兽。在那之前,她的脚善于奔跑、跳跃,手勤于劳动。汗湿透了她的额发,畅快而又淋漓。她记得自己出生在多奇木猛禽的地方,也曾在林下追逐野鹿,把狂野的笑声在林间回荡。

她想起那一天,她把他遗落在后。想起那一日他骑在马上面对十头愤怒的火鸟,眼中露出了恐惧。出于什么隐衷,他不在她面前露出恐惧。

在奔月的途中,她回头望地球最后一眼:羿绷紧了汗湿透了的斑剥背脊,把脖子上仰到极限,手扯大弓对准了天空。他额上的青筋暴凸,脊骨逼近迸裂的临界点。白矢颤抖着,嗖一声飞出去,她听见了他体内一根弦断裂的声音。或者,那只是她的幻想?

那一日,羿回到他为她打造的巢穴,狂呼她的名字。她听见他声音里的惶恐。他推开每一块石磐寻找她留下的痕迹。如一头脱了壳的金蝉,她已离去。一件艳色的纱衣散在地上,她蜕下的美丽的壳。一声接一声,羿的呼唤回荡在空旷的洞穴:“嫦娥!嫦娥!”

他抓住女奴的臂摇撼:“她去了哪?”黯淡的黑眼流出了恐惧。

对于她的女后裔,嫦娥成为叛逆的典型。当弯弯的眉毛月现身天幕,古代的女人从绣楼走下来,在庭院中摆起红烛花果拜新月,这属于女人的古老仪式。怀春的少女在月下许愿,姣美而独立的月神是她们的源头。深锁在高锁的绣楼,她们以为在那块薄如冰的发光体和自己之间有一条神秘的脐带。和嫦娥,她们特立独行的女祖先一样,她们渴望进入月,获得它冰冷的,来自永恒的力量。

固执的人们依旧不肯原谅嫦娥。在他们心中,她永远是一个僭越者:“别忘了,月亮绕地球旋转——说到底,她只是我们一枚小小的卫星。比起太阳,月儿算什么呢?她连自己的光源也没有。”

对于这,我们只能视为天文学上一个小小的缺失。越过东天的树梢,像是人类文明舞台上贞洁的一盏风灯,月儿上升、沉落,再一次把自己皎洁的身子献在夜海,告诉人们,不要把她忘记。当姣美的月神把女人久藏的力量全幅打开,一无所惧地在天穹现身,激荡出了辉煌的日蚀。◇

本文转载自《新纪元周刊》第86期【创造】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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