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古老民族历史处境的最大悲剧在于:它把当今建筑在人民的生命上,践踏在民族的精神上的,跛脚的经济起飞视为一种绝大的成功。在失去自我的人特有的迷茫里,它把这视为自己终于赶上了曾经击败自己的敌人,进入世界舞台的证据。以一个百孔千疮,内部流血的巨兽的形象,中国终于赶上了世界。
长久以来,中国被视为一个没有宗教,世俗取向的国度。尧所虔诚祭拜的天,孔子的天命和他具有美学意蕴的形上关怀并没有构成一个完整的彼岸概念。
这是对劳教所里无声进行的千万次酷刑之中的一次客观、冷静的描述:他们“脱光[修炼人]的衣服,用细麻绳勒绑,勒的[他]血管暴胀,再用高压电棍全身电击,烧得皮肤肌肉满屋焦糊味,电的内脏隆隆巨响,一口气电了一个多小时。”
和有两千年历史的基督教不同,在1992年(六四后第三年)之后短短数年间传遍了国土的法轮功是来自中国本土的古老佛门修练方法。也正因为如此,中共对法轮功的打压肆无忌惮。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历史原因:鉴于中国历朝改朝换代的过程往往由民间宗教如白连教、太平天国等推波助澜、加速完成,共产党对这平地从东北横空破出,奇迹般地愈合了千万个无钱就医的百姓痼疾绝症的古老修炼充满了畏惧。
在一个制造了伪上帝的国度,宗教迫害仅仅是它必然的延伸。
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华丽的兽皮里长满了虫豸,混身是创伤,意志力从内部崩毁的巨兽。物质和精神之间致命的失衡是撒在它伤口上的盐。抛弃了精神文明,失去了支撑生命的根本美德:诚实,这影子古国或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我们表演了一个让全世界目瞪口呆(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复仇?)的绝技,把民族的集体堕落演绎得如火纯青,没有止境,然而和所有的堕落一样,我们的堕落终究是有一个底的。
来自贫穷的农村,在冬天替家境富裕的同学洗衣服换取几块钱生活费的云南大学生马加爵属于这一群人。同样来自江苏农村,父母在村干部的欺凌下双双自杀,四处上告却没法复仇,为了“要做一件让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而拿一柄生銹的菜刀砍伤了二十八个幼稚园孩童的杨国柱属于这群人。
这些共产党任命的各级干部、公安成为党的细胞,对于他们任何一员的惩治将直接伤害到党。“我是共产党任命的,反我就是反共产党!”成为这些人十分有效的咒语,也使得党成为国家割之不去的肿瘤。无数个微细的癌细胞紧紧抱成一团,唯有整体切除,无法单个突破。这和上面提到的意识形态机器超越一切个人意志自动运作是一致的:由于癌细胞的共生状态,国家最高领导失去了古典极权时代的权力独占性;所有细胞的生灭牵系著党的领导结构。
貌似无辜的电视坐在国家监控室的圆心,眨著暗中施幻术的电眼凝视每个人。在这样的图景下,中国作为一个庞大的国家监狱的形象无所遁形。这座监狱通过监控器囚禁的第一个物件是时间。它所据以拘禁国土上所有人的,是不断鞭打入人民意识的民族主义。
作为意识监控器,电视的最明显作用之一是对时间的挟持,对记忆的鞭打。经由不断重复播放的历史纪录片,人们被绑架在某一时间断层,某一早已成为过去式的民族危机里,而生出一种时间停滞的幻象。
在走上“共产极权特色的市场经济”道路的中国,人民没有选择地,牲口般地被一步步诱导为忠诚的消费者。单向度的人。
在古老的亚洲大陆,无论是印度、日本、苏俄或是阿拉伯世界的学者,都曾对自身的文化危机作出痛切的反思,为难以复原的民族主体扼腕怅叹。对于在全世界勇夺货币经济成果,在经济上跻身世界强国,一心“脱亚”的日本,这样的反思尤其具有定义性的意义。
不可否认,晚期资本主义所呈现的,物质的超/非真实性现象和佛教对物质世界的彻底割离有本质上的差异,然而终极而言,这两者所触及的物质与非真实之间的张力同时指向了一种对物质的怀疑与不信任(后者对佛家而言尤其如是) ---即指向物质对更深层真实的消解这样的物质怀疑主义。在这里,佛教所指涉的深层真实无疑是形而上的彼岸世界,而资本主义则没有明确的指涉,因为在这里,虚实和真伪彼此替换,真实和虚假之间的疆界已被抹除。这或许是更大的虚无主义,因为物质所抹除的不是另一个世界,而是真假两者与区分它们的可能性的同时抹除。
在这里我试图做的是把我们的世界倒转过来,把潜藏最深,最黑暗的事实首先呈现在眼前,在确定我们看见了那不轻易示人的,充满了蛮荒和辛酸的平行世界后,再来好整以暇地描述那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表像世界 - 让我们承认,那无疑是另一个蛮荒世界。
出于人尽皆知的原因,我们过早失去了文化上的平行世界,直到现在,没有重拾再建它的勇气和能量。偶尔,在这里或那里冒出来的摇滚乐里,我们听见了匕首般的愤怒和暴力倾向,听见了属于我们的生命的一些无法说出口,一出口就如引爆一整个弹药库般,充满了耻辱之情的基本常识。
2003年被称为公民维权年。在这之前,中国并不缺乏民间群体运动。1976年天安们广场上的“四五运动”是一场人民自发的非暴力反抗运动;文革刚结束后出现的西单民主墙是以文字进行反思的,以智性为先导的运动。1989年天安门广场上百万学生、工人、市民、知识界参与的从静坐、绝食、大游行到民主讲坛一波接一波波澜壮阔的运动是一场震惊全世界的,伟大的民主运动。这场运动遭遇的残酷镇压使得公民运动在中国受到了不可磨灭的蕲伤。
一举切开黑暗真实核心的,或许是我每天接到的一个从遥远的牢狱打来的电话。那是一间为隐形的空间武器所打造的监牢。空间武器日夜的袭击是一步步把人围困的,一封没有文字,没有日期的死亡判决书。但人们就连肉眼可见的真实都能矢口否认,或视而不见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对表像三尺下的真相更是心安理得地视做绝不存在,那么对于肉眼无论如何看不见的心灵控制和无形的空间武器又如何愿意聆听,即使那是在全世界各地悄悄漫延的,一种企图从肉体到心灵全方位控制人民的新武器?即使那是一个如果我们不阻挡、不揭露它,将以偷天换日的高妙手法一步步塑造人类未来生活的,越来越机巧的高科技隐形机器?
我们所知的世界正在经历一场海变。根据所谓的历史终结论,人类的历史在共产世界于上个世纪末的雪崩后进入了单一向度的,以资本主义现代化为主导的后历史时期。即使不同的体系依旧存在,而局部的冲突因此仍然不可避免,然而一切已定调,不会再有真正的历史事件给人类文明带来新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