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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48)

作者:张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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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在白脸主持下,看守所迅速向上级部门打报告,要阿塔家里来人把她接走,理由是政府不能背这个负担。大约是这个“负担”让上级部门也感到不堪重负,报告一送上去就批准了。

阿爸带着本村的几个亲戚、朋友,把阿塔接回家。徒洛听说后曾去探望过。

“我完全认不出她了,美丽的长发像枯草一样,脸色灰白、发青,双颊深深塌陷,细细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印在额头上。”徒洛边说边叹息。

“我住了三天,大部分时间阿塔都处于昏睡中。她经常因为受不了疼痛,辗转反侧,甚至翻来滚去,嘴里不断哼哼唧唧。我敢肯定这都是因为头部受重伤而引起的。一旦醒过来,她就不停地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呼喊着阿爸、阿妈、嘎登、表妹、我、吐丹次仁、秋尼巴松……更多地,是呼喊你。”

“为了给阿塔治病,阿爸倾家荡产,跑遍了拉萨的医院,寻医问药。所有医院的诊断结果都一样:无法医治。最终阿塔被带回家。阿塔在县医院当医生的同学一有空就赶来护理她,还找来各种偏方、秘方,试图缓解病情,延续阿塔的生命。”

“离开那天,我拉起阿塔的手,轻轻握在手里。这只毫无知觉的手,轻得像一片干树叶躺在我的手心里,微微发热,我能感觉到她流动的血液。阿爸送我出门,望着他苍老的脸,已经弯曲的背,再想到阿爸的日子有多艰难:阿妈的眼全瞎了,嘎登生死不明,阿塔又病成这个样子。我问阿爸需要什么帮助?阿爸要我不用担心,又说,你能来看阿塔,我很感激。”

我再也坐不下去,倏然而起,连再见也忘了说,直朝咖啡馆外走去。跨出门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回头吼了一声:“我现在就去看阿塔!”

徒洛双手合十,喃喃地说:札西德勒(一路平安)。

七十八

第二天,我一早就出发,由北京到拉萨没有直航飞机,经西安中转到拉萨,全程花了七个多小时。出拉萨机场后,我雇了一个做旅游生意的司机,开上他的十二人座小面包车,直奔阿塔的家乡。在路上我想好了,尽快把阿塔接到北京,我要找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为她治疗。

傍晚,顺利到达。我跳下车,快步朝阿塔家走去。阿爸已闻讯出门来迎我。我抓住阿爸的手,一叠声喊:“阿塔好些了吗?快带我去看她。”

阿爸掉头就走。我紧紧跟上。阿爸把我领到一间卧室里,伸手朝前指了指,阿塔已被裹在氆氌毛毯里,靠墙角而立。

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我瘫倒在地。一切都晚了,我失去了阿塔,永远地失去了!

等我醒来时,周围蹲着、坐着好些人,大都是我见过的邻居,口里正吟诵着六字真言。众人上前扶我起身去客厅坐下,七嘴八舌地安慰我,要我想开点。

我似听非听,依然恍恍惚惚。

阿塔呀阿塔,我多想再抱抱你,吻吻你,捧起你的手贴在我脸上。我要向你道歉,求你原谅。我要对你说,我没有忘记我在神佛前的起誓:

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来生来世,也要在一起。

阿爸端来青稞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气氛从沉重变得活跃了些,大家纷纷问起我在牢里的情形,跟徒洛一样,邻居们也以为我刚出监狱,一个劲儿地感谢我,为帮助嘎登和阿塔而坐了牢。我不敢说出我没有坐牢的实情,只能含糊其辞。朴实的藏人们没再多问,转向其它话题,谈论起拉萨暴动以来流传的各种消息。在我听来,几乎都是坏消息,但从他们的表情里,我看不到任何沮丧,倒是洋溢着一股神气,仿佛在说:我们是打不垮的。

夜深了,邻居们散去。我上楼去看阿妈。阿爸说阿妈从早到晚都待在经堂里,由于身体虚弱,阿塔的事没敢告诉她。阿妈正坐在垫子上念经,酥油灯光摇晃不定,照着她满头白发。我心里一阵阵发酸。我没有打扰她,只是远远地望着。

回到楼下,阿爸正盘腿而坐,佛珠套在手指间,一颗接一颗地捋着。我坐到他身边,谈起了与嘎登的最后一面。我隐去所有的可怕场面,只讲嘎登对家人的眷念,对阿爸阿妈的祝福。为了缓解阿爸内心的绝望,我特意提到嘎登说的“没大事,最多坐三、五年的牢。”阿爸一直在捋着佛珠的手指,这时停住了,也就几秒钟,佛珠又开始移动。显然阿爸很清楚这只是宽慰的话,不过他仍然嗓音沙哑地对我说:“等会儿给你阿妈送水时,我会告诉她。”

随后是沉默。忽然我想起那只与阿塔一同长大的藏獒。

阿爸说:“死了有些日子了,死前整天围在阿塔的床前转圈,不吃不喝,昼夜低嚎,听着像哭声。”我问阿爸:“你是在医院还是在看守所接的阿塔?”

阿爸说:“看守所,人还没送出来,我们就被二、三十个警察围住,有的手里端着枪,威胁我们,说接到人就走,不许停留,谁要多话,马上抓起来!当我看到阿塔时,我还是忍不住吼叫起来,我的阿塔,不是这个样子的。好好的一个人,被你们抓进去,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哭了,这两天我变得特别爱哭。路上,我已哭过多次。见到阿爸那一瞬间,看着裹住阿塔的氆氌毛毯,看着邻居们,看着阿妈,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我感到无助,无奈,无力,无望!中国就像一张大蜘蛛网,当权者就是网里的蜘蛛,人人都被或紧或松的网住。你越是挣扎,网住你的蛛丝就缠得越紧。而我呢,如今已经被吓破了胆,除了规规矩矩过日子,还能做什么?我痛恨我自己!

任泪水缓缓涌出,我听阿爸讲上午发生的事:

已经连续几天昏睡不醒的阿塔,脉搏时有时无,勉强看出还在呼吸。就在上午,阿爸给阿妈送完饭,刚刚返回,突然望见阿塔坐了起来!阿塔的目光好像看着阿爸,但眼睛里空空洞洞。

只听她直嚷嚷:“张哥今天要来看我了,我的新衣服呢?快帮我梳梳头,我这个样子怎么见张哥啊!”

凭着经验,阿爸知道,女儿临终的时刻到了。

阿塔不住声地要这、要那。忽然又伸出手指看了看,焦急地叫起来:“张哥给我的戒指呢?”

阿爸赶紧把戒指找出来,帮她戴上。阿塔端详着,空洞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异常的光彩。然后她一头倒下,陷入深度昏迷,只有眼珠子来回移动。阿塔是在中午“呵颂”(去世)的,阿爸听见她喉咙里发出“呃”的一长声,本来有些蜷曲的身体一下子伸直了。

我痛哭起来。阿爸开始安慰我。他说下午已为阿塔做了超度法事。又说:“我们藏人有一句谚语—每个人都会死,但没有人真的死。”阿爸的脸上浮现微笑:“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道门槛,阿塔跨过了这道门槛,还有漫长的道路需要她去走。”

临睡前我对阿爸说,这一夜我要待在阿塔身边,最后陪陪她。

我紧靠着氆氌毛毯坐下。隔着毛毯,能感觉到阿塔的肌肤与骨骼,已经冰凉、僵硬。从外形看,阿塔的身体成坐姿,用一块土坯垫底。根据藏人的传统说法,人死后,灵魂不会马上告别尸体,当尸体被背走时,把土坯扔到十字路口,灵魂才会远去。我宁愿相信阿塔的灵魂还在,就在屋子里游荡。

只是,她能看见我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不管阿塔的灵魂能否看到、听到,我仍是要说,我无法不说。我对着氆氌毛毯开始倾诉,一桩桩,一件件,起起伏伏、连连绵绵。

过去了的一切没有过去,刹那间都涌到了眼前:初见时你看着我的眼神,率直、活泼、热辣辣,像一股飞卷的浪扑来。你的声音里,总透着让人难忘的俏皮劲儿。第一次为你宽衣解带时,你发出的呐呐声:是不是太快了。哦,更忘不了你的喃喃声:我爱张哥。危急时刻,你的一声喊:张哥是好人!面对保安的电棍,你只身护我:打我好了!徒洛劝你离开成都时,你那沉静的回答:我不能走,张哥还在监狱里。

太阳露头前的晨曦,把窗户照得透亮,说累了的我,头脑有些昏沉。

突然,有人在我耳边说:“张哥,我要唱支歌给你听。”

声音这般清晰,我一下惊醒了,难道阿塔真的来我梦里与我相会!我茫然四顾:在亮光中飘舞的纤纤细尘;那张阿塔和我曾睡过的床悬挂在墙上,阿塔从湖边采来的一大束花,早已干枯。

屋子里静得可怕,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多想再听听阿塔的歌声!我打开手机里的音乐目录,用手指点了一下〈两只蝴蝶〉,这是我当初特意录下的阿塔的歌声:

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
飞越这红尘永相随;
追逐你一生,爱恋我千回,
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

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
飞越这红尘永相随;
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
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

我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直到阿爸带着天葬师走进屋来。

七十九

我缓慢地回过身来,僧人们已经下山了,也不见阿爸、天葬师的踪影。那些好像来参加盛宴似的互相拥来挤去的兀鹫们,都飞走了。天葬台显得空空荡荡。我丝毫不想离开,在阿塔消失的这块地方,我想再多待待。

起风了。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树叶在脚下打着旋,前方有几朵互相重叠的白云正时起时落。突然,我睁大了眼睛,就在那个由乱石铺成的长方形地面上,有一只孤独的兀鹫在行走着、跳跃着、寻觅着,用它肥厚的尖嘴往地上啄着,仿佛在做最后的检查:是否还有阿塔残存的尸骨。

我朝兀鹫走去。它昂起头来看着我,我们互相对视了几秒钟,不知道为什么,从它眼里我似乎看到了眷恋不舍的神情,禁不住冲它叫了一声:

“阿塔!”

我迅速靠近它。兀鹫展开巨大的翅膀,优雅地搧动了几下。它的眼睛依然注视着我,仿佛在向我做最后的道别。

接着,它凌空而起,掠过我,朝上飞去、飞去,消逝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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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录自《有一个藏族女孩叫阿塔》/自由文化出版社

责任编辑:马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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